第65章
“老连长,为啥要说你和排长都不是好人呢?”
徐军叹口气说道,“老陈,我给你说一段往事你就能彻底明白了。”他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当知青插队的时候,和李强、雪梅、萧韵还有一个叫左晓青的女学生分在一个连队。而且,我们几个的关系也最好。没事的时候我还经常帮助他们......”
老陈心想:“你说了半天,我怎么就没觉得你和排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到底是想自我批评还是想自我表扬啊?”
“......年轻人在一起很容易出事,特别是男男女女在一起。加上生活又枯燥无味,所以,大家就处了对象。”
“处对象也没什么不对的啊?”老陈不以为然。
“麻烦的是,我和李强都喜欢上了雪梅,都在拼了老命去追求她......”
“剩下的两位大姐肯定日子不好过......”老陈的逆向思维又发作了。
“可是处着处着就麻烦了,有一天萧韵告诉我说,雪梅她......她有了孩子......”
“什么?”老陈大吃一惊,他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一直敬重的李大姐,居然会有这种事。
徐军惨然一笑:“最麻烦的是,我和李强都认为这孩子是对方的......”
“你们可真够不要脸的......”老陈从心里暗骂,“简直就是一群牲口。”
“当时看橡胶园子的只有我们这几个,反正我是没干过这种事情,所以我认定是李强做的。但是李强也矢口否认,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强奸了他的女朋友。你说,没做过的事情咱能承认吗?于是我一气之下找来雪梅,让她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是应该把话说清楚......”老陈继续溜号。
“我那时也太年轻了,只想着洗刷自己的冤屈,可偏偏忘记了未婚先孕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雪梅又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她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于是,趁我们不注意她就跳了河......”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陈听得索然无味。可是徐军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我当时恨这个女人,认为她脚踏两只船,还是死了好,所以我也没下去救。没想到李强倒是挺仗义,一头扑下河就把淹得半死的雪梅救了上来。我当时还在想,为了这样的女人,你李强这么冲动值得吗?所以从那天起,我就放弃了和雪梅好的心思,和萧韵好上了。没想到半年后,萧韵在和我亲热的时候说出了让我后悔一生的话——所谓雪梅怀孕不过是萧韵给她出的主意,她俩合谋用来考验我和李强的谎话。她还说早就喜欢上了我,这么做也是想让我知道谁才是一心一意对我好。
我当时被她气坏了,要知道我虽然生雪梅的气,希望她能死掉。可是,我偏偏又不喜欢她和李强在一起。一想到我将永远失去她,一想到她和李强亲亲我我的样子我就心里不舒服。但是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已是大局已定,还有我反悔的机会吗?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自己是多么地喜欢雪梅,才发现自己办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可是木已成舟,生米也煮成了熟饭。我还能怎么样呢?盛怒之下,我失手打了萧韵,并告诉她就是这世上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娶她这个阴险的女人。我打了她,可是她没怪我,还是一心一意地对我。但是,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接受她了。我每天都在回味着雪梅和我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包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用的哪只手拉住了她的哪只手。甚至她笑的时候,是先露上齿还是下齿,都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我幻想着我能和她重归于好,我幻想着拥抱着她的人是我而不是李强。我每天晚上都因为想念她而失眠,每次失眠都跑到她和李强约会的地方偷听,每次偷听的结果都使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每次痛不欲生的结果,反而使我更加放弃不下她,更加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这不是有毛病吗?”老陈从内心里开始对他的这种性格产生了厌恶。徐军已经彻底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一旦找到了倾诉对象,就很难抑制住。压在内心里多年的巨石,要是不把它挪动一下,恐怕就会被它活活压死。“我更加思念雪梅了,可萧韵却总是缠着我。她越缠着我,我就越讨厌她。终于有一天,在和她一次剧烈地争吵之后,雪梅来找我,她对我说,要我好好对待萧韵。那口气就和今天差不多。一听她那种局外人的口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看来她的心已经彻底不在我身上了。难道我做错了一件事,她就能把我彻底忘记得一干二净吗?我不甘心,我不能放弃。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这也能证明我是有机会的。于是我大胆地和她说,事实上我喜欢的人是她。可是她一听就火了,骂我是流氓不说,还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再胡思乱想。当时我那心情啊!就好像有人用烙铁烙我的心一样。我就问她,是不是她以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在敷衍我?她对我说,以前是以前,而且以前她也不知道到底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李强多一些。现在她是明白了,她和我永远都是不可能的。
我当时就失去了理智,我对她说:‘你既然说我和你是不可能的,那么现在我就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于是我就把她往橡胶林里拖......”
“连长,你这么做有点......”老陈心里骂道:“你这么做简直是禽兽不如!”不过他低头想了一想,暗道:“换了我会怎么做呢?我会祝福他们?......也许我和连长差不多......”
徐军似乎没有听见老陈说些什么,仍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还没等我得手,李强就跳出来。趁我不注意给了我一下子。那一石头拍得我一个星期都没下床。是萧韵守了我整整一个星期,就在那座橡胶林,她跪在雪梅和李强的面前苦苦哀求,求他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告发。也许是看在萧韵的面子上,李强和雪梅都没再说什么。可是我一想到萧韵为了我去给人家下跪,我就觉得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一想到欠她的太多,就不想欠得更多,于是我就更加不想见她。另一面,一想到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就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当时那么不小心,怎么就没注意到身边还藏着个李强呢?所以,我一方面继续躲着萧韵,一方面暗暗跟踪雪梅。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阴历三十的晚上,我发现他们出轨了......”
陈沂声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实话,跟着连长快四年了,怎么就一直没发现他是这种人呢?看来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啊!他现在是看不见徐军,如果他能看见,他就会发现现在的徐军,铁青着脸,指甲将大腿抠得血肉模糊......
“你想不到他们在那边亲热,我在这边偷听是个什么滋味。说实话,我当时真想用石头把这对狗男女给拍死。但是手摸到了石头,怎么也狠不下心去这么做。你想象不到,他们办完事儿走了,可是我却傻呆呆地在那儿呆了两天两夜......”
“连长,你这又是何苦呢?”老陈感叹道,“世上的女子不是有的是吗?”
“要是换了你,你心爱的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你身边做那种事情,你会怎么做?”
“自少我会扭头就走......”陈沂生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却是一团乱糟糟。
“我不如你,”徐军冷笑了一声,“我心眼小,至少对我来说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变得少言寡语,于是我就和谁也不来往。即便萧韵仍然一如往昔地对我。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往往萧韵和我说上一千句,我也只能回答她一句或者是两句......”
“真难为连长了,这么精确的数字他是怎么算出来的?”老陈再一次地想到了别人都不太会注意的问题。
“直到三个月后,部队下来招人,我想我是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于是我就挖门子盗洞去联系入伍的事儿。没想到我去见人武部的部长时,他居然告诉我有人反映我对女知青有过流氓行为。当时我就愣住了,心想除了我们这四个人,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件事啊!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能硬着头皮说这是有人刻意诬陷,并且以自己的党性作保证,说自己一向是清清白白做人。好在人武部部长的老婆被我事先疏通过了,所以他也就没追究这件事情。不但给我盖了章,而且还给我写了不错的评语。但是李强就倒霉了,他得到了雪梅,可是却为此付出了代价。尽管他没有整垮我,可是他忽略了雪梅的出身——一个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女儿成了他的女朋友,要是能当上兵那才奇了怪。
我记得我穿上军装的那天,李强看我的眼神那个毒啊!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老天爷是公平的,我失去的东西,被我最恨的人得到了。可是我得到的东西,恰恰又是我最恨的人想得而又得不到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痛快的一天......”
老陈越听越迷糊,他不断地问着自己:“平时也没看出排长和连长还有这么深的积怨啊!每次看到他们的时候,那都是亲热得不得了......”
“后来,李强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那时,雪梅为了他已经找过赤脚医生偷偷做了两次人流。李强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不会让自己的命运轻易地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到了第二年征兵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左晓青的父亲是个部队的首长。于是他就扯着王八拉着鳖儿,一方面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稳住雪梅,另一方面,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走后门送礼不说,居然让早已入伍回城的左晓青看上了他。直到他穿上军装登上汽车的那天,雪梅居然还去送他,还傻乎乎地给他做了身衣服。可是纸里毕竟是包不住火的啊!没多久就东窗事发了。要说老天爷也真是会开玩笑,如果李强不是分到我这个连队,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一看到李强,就怀疑他到底是怎么穿上军装的。于是我就偷偷给雪梅发了封电报,特意还提到了左晓青。我当时真怕雪梅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受不了。没想到雪梅一声不吭,该干什么干什么,跟没事人一样。我那时真怕她会发疯,特意请了假去看她。可是她到好,除了对我不象以前那么冷淡了之外,还是该躲我就躲我。萧韵问她到底恨不很李强,她的一句话却让我伤心了整整一个星期。她说:‘我知道李强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他已经把经过和我说过了,他和别人那都是逢场作戏。要不是为了回城,他也不会这么做。放心,无论他走到哪里,最后娶的人一定是我。’你说,她这么自信,我还能说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雪梅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关爱一个无耻的小人。于是我就写了封信给左晓青的父亲——我们师的副师长,把他和雪梅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没想到这封信不但是石沉大海,而且李强还被提了干。我这个本来要被提干的倒霉鬼,却被下放到后勤去喂了猪。
我这个气啊!小心一打听,这才明白,原来李强都快成副师长的女婿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那不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在太岁头上动土吗?但是,我并没怪李强,因为他娶了左晓青,那我不就有机会去追求雪梅了吗?于是,我就借这个机会给雪梅去了封信,把李强这个七十年代陈世美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我苦等了两个星期之后,萧韵和雪梅同时给我来了信。雪梅告诉我说,她相信李强不会抛弃她,让我死了这份心,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嫁给我。萧韵的信更绝,就一句话:‘你不要我了吗?’
你说说我当时的心情,痛苦之下,我差一点没拔光自己所有的头发。那时,也没人来安慰我,我也不敢把这件事和别人去讲。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老天爷在这个时候又开了个玩笑,左晓青在军事演习的时候,由于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未经请示,私自跑到弹着区的碉堡去上厕所。结果被130加农炮一炮轰个正着......
我知道我这么说对左晓青来讲是很不公平,可是老天爷你也太护犊子了吧?你不是千方百计想成全李强和雪梅吗?可是你也不用拿别人的命给他俩做垫脚石啊?我就是不明白,李强他家的祖坟上到底冒了多少青烟,怎么他总是能心想事成呢?你别看他表面上要娶左晓青,可是他心里巴不得左晓青死得越快越好。不过就是这么一想,老天爷就替他做了。可怜我这个傻瓜蛋,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不甘心。我就不信我的努力换不来雪梅的回心转意。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你李强。虽然你是个排长我是个小兵,情场上我不如你,可是要论挖门子盗洞跑关系走后门,你李强还差得很远。于是我就动用一切力量,挖尽一切心思,每天二十四小时,就连吃饭睡觉上厕所我都在琢磨怎么往上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投对门路爬了上去。五年之内,我就当上了连长,结结实实压在了李强的头上。而李强这小子也没闲着,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变着法和我较劲。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有女人缘,没多久,他又通过女人找到靠山,那个靠山据说也是来头不小。可是这回,这女人可就不象左晓青那么好说话了,左晓青是李强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知道了他的丑事后,这女人哭着闹着非要他在雪梅和她之间选择一个,而且看李强跟看贼似的。逼得李强没有办法,只好写信和雪梅一刀两断。你是不知道,雪梅接到这封信之后,当场就休克了。后来我听萧韵说,她醒来后,是又哭又闹,大家都认为她一定是疯了......”
老陈越听越乱,心里渐渐急躁起来:“这些事情我怎么从来就没听别人说起过,排长!连长!你们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我熟悉的老大哥?”
“......也真是苦了雪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两个弟弟都死在武斗中,干校的父母又都相继去世,心爱的男人又背叛了她。孤苦伶仃的她,在多重打击下居然还能挺过来可真是不简单。换了是我,早就拉响手榴弹自杀了。你说......”
“连长!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陈沂生突然问道,“你告诉我这些,难道只是想告诉我雪梅姐这辈子活得很不容易吗?”
“......你......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我说了半天你难道还是没听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我是想让你明白......”徐军也加重了语气,“......我想让你知道,你心目中的英雄在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刘卫国不是,李强不是,我也不是,就连你陈沂生——也根本不是英雄!”
“那你就讲你的丑事吗?”
“你觉得这是丑事吗?”
“是!”
“可我认为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不对!”徐军喊道,“这才是最真实的我!”
“我听不明白你这些文绉绉的话,不过有一点我是彻底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排长和我六班那些兄弟的死,彻头彻尾就是你和指导员亲自安排的。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情,实际上你就是想借越南人的手干掉李排长。而我,只不过是你们棋局里的一颗小棋子而已。用哪个小卒子都是用,不过我们班的运气差,偏偏被你们选中了......充其量,我不过就是陪着排长一起送死的小农村兵。战场上,有谁会关注一个农村兵是怎么死的呢?”
徐军苦笑了一声,身子贴着墙壁,慢慢滑落。霎时间,脸色变得如同死灰。
“你口口声声称我是兄弟,可是当哥哥的有这么对待兄弟的吗?”老陈忍着泪,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来你比哪个刘卫国还会装,真没想到我一向尊重的哥哥居然就是那个想要我命的人。好!很好!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我到底还能相信谁?”
“你明白了,我也明白了。”徐军惨然一笑,“李强死了之后我就彻底明白了:原来害死一个仇人是根本得不到解脱的。事后,我反而觉得更加痛苦。我倒不是良心受到了什么谴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的雪梅,她宁可费尽心思去打探李强的下落,也不过来看上我一眼。就是今天,都走到我的隔壁,她念念不忘的人还是李强......”
“连长!为了一个女人,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这么做到底值还是不值?你们还是不是个爷们?”陈沂声吼道。
“你不是我,怎知我痛?”徐军嗫嚅道。
“他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他说不出口,只好由我替他来说了!”袁光一翻身坐起来。
“老袁?难道你一直都没睡?”老陈惊讶道。
“这么大声,你让我怎么睡?”袁光说道,“从越南回来后,冯刚就对营长也下了手。好在出来个一等功臣,上面也不想节外生枝,同时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就把他们俩给拆散,分别调到不同的部门。从那一天起,营长就变了,变得胆小怕事。可就是这样,当他一听到你冒冒失失去了越南,就疯了一般,非要带人去救你。为了这个,当着全营官兵的面给团长下跪磕头。你说,他到底把你当不当成自家兄弟?”
老陈那一边沉寂下来,半天都没吭一声。
“营长为什么能告诉你他的丑事?说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误会了。其实他真正希望听的人是我。这世上总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以冯处长的性格,他不可能不怀疑我也知道这个秘密。即使是他怀疑,他是能把我枪毙还是能把我给废了?我再过几天就要被放出去。转业是肯定的,到了地方,他又能把我怎么样?有我这么个人在,只要他想对你们下手,就不得不投鼠忌器!我说得对吗?营长!”
“你没让我失望!”徐军对袁光的头脑真地是很欣赏。
陈沂生就像掉进了冰窖里,身上的血液好似要凝固一般,越来越冷。“要说玩脑袋,我这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这些城里人了......”他混沌的头脑中突然闪出来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被他们给卖了,恐怕我还得乐呵呵地给他们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