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装弹!要快!”瞪着T-54中型坦克的炮口,邵海山汗流不止。老陈的命已经无法用秒来计算了,无论哪一方率先出手,都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后果。“快呀!快呀!”
金玄和的手不停地哆嗦着,更本不听使唤。120毫米的迫击炮弹,死死卡在炮口,怎么也填不进去。
“快点呀!”陈东也急了,“你是死人哪?就不会换个角度?”一脚踹过去,将金玄和弄个倒栽葱。可就在老金撒手的瞬间,炮弹“嗵”的一声,滑进了炮膛……
“轰……”
T-54中型坦克旁边,掀起了高高的泥沙,大地为之一摇,又将坦克车身颠了一颠……
“轰……”与此同时,坦克也开炮了。但效果极不理想,车体剧烈地颠簸,给炮口造成了若干毫米的偏移。
弹道从李定山耳边一掠而过,呼啸着没入身后的丛林。数棵枝繁叶茂的野芭蕉树,被气浪一拔而起,冒着浓烟的叶子,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散落……
“装弹!装弹!” 两眼盯着坦克,邵海山大口喘着粗气,“要快!快!”
此时,敌增援部队的战车,已接踵而至。但由于受到地形限制,一时还无法全面展开。若不趁此良机迅速转移,待敌步兵集结完毕,就算有峡谷这个天堑,二排今后也只能靠香烛过日子了。
可倒霉的是:老陈正处在对方的炮口下,这个问题很致命。他爬不上来,李定山也拽不上去,两个人均已耗尽了力气,只能固定在悬崖边,等待战友的救援。然而,更麻烦的还在后面,不彻底解决坦克的威胁,谁敢冒然靠前呢?那和白白送死有什么区别?
“炮口归位!要快!” T-54坦克的车长,汗也下来了。中国人手里有迫击炮,事先他并不知道,但现在反应过来,也还算来得及,至少没有糟糕透顶。“机枪呢?火力压制!”
“车长!主机枪和履带都被震坏了!备用的……”射手咧咧嘴,样子很辛苦,“射角不够……”
“我弄你个妹子的!”车长快疯了,用力一锤大腿,气得前仰后合。在自己领土上能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儿,换谁也受不了。
“不要打它前装甲!那里皮厚,等于给它挠痒痒。干它后车,打引擎!”紧急情况下,邵海山还能想到这一点,可以说是很了不起了。就算老陈亲自出马,他也未必能考虑得如此周详。
迫击炮是一种曲射武器,它可以绕过敌人的正面,直接打击对手薄弱的后方。也幸亏老邵掌握的是迫击炮,如果换成直射的火箭筒,面对坦克前部那厚厚的装甲,恐怕任谁也是玩不转了。
“瞄准迫击炮!打掉这隐患!”坦克车长的汗“哗哗”流淌,炮手也在拼命转动着炮口,恨不得把整个车体也一下子掰过去。“抢在敌人前面!一定要抢在敌人前面!”
“快呀!快呀!”邵海山的声音发颤了,金玄和等人业已紧张得几乎背过气去。双方都在叫着劲儿,都想先与对方打掉威胁。
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李定山和老陈紧握的手掌上。再由紧握的手掌漫进袖管,直至从老陈的脚尖粘粘滴落……
“定山……”
李定山的呼吸越来越粗,紧扣崖边石缝的手指,由五根渐渐剥脱成四根、三根……
“定山!”
“去他妈的!你会不会用炮?”金玄和又被踹了个倒栽葱,他也够倒霉的,左右肩各挨一记大脚。不过这回出脚的是郑宝财——那个平常憨厚朴实,总爱学雷锋做好事的农村兵。
“都啥时候了,你还调有板有眼儿调精度?猪都比你聪明!”一把搂过炮筒,目测了距离后,宝财冲陈东努努嘴,“东子!装弹!”
“郑鳖犊子!你这是拿排长的命上赌桌!”邵海山气急败坏地喊道。但木已成舟,再想阻止他,却怎么也来不及了。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锤子买卖!大不了,俺给排长偿命!”老实人到了关键时刻,脾气照样火爆。和当年的老陈差不多,虽说平时都是一扁担压不出个响屁,但万一压出来,就能顶风臭出个三里地。
“他舅子的!你狗日的郑宝财敢学我?”垂在半空中的老陈,恨得牙根直咬。不过他已顾不上骂人了,目光所极之处,李定山扣住石壁的手指,还剩下最后一根……
坦克车长离开观察口,无奈地闭住了双眼。炮塔再怎么转,也比不过人家直接搬炮筒来得爽快。大势已去,除了默默祈祷中国人都是斜鼻歪眼,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嗵!”陈东把炮弹塞进了膛管,也顾不得堵耳朵,直勾勾盯向那辆万恶的坦克车:“干掉它!干掉它……”
在清晰的呼啸声中,炮手象征性地打了一炮,也没看射击效果,便有样学样,跟着其他人紧紧捂住了脸。
尿液顺着裤裆,缓缓流到了地板上。啸声越来越近,机枪手死死咬住牙关,鼻腔里不断地哼念着:“歪了,歪了,打歪了……”
“轰……”车体一个剧烈地扭动,在昏头胀脑地撞击下,众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惊叫声。
热浪骤然而起,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整个车厢。仪表玻璃“嘭嘭”爆碎,穿透了的眼睛,震裂了耳膜。“啊……啊……”在大火和浓烟的灼烤下,车内尚有意识的人开始往外爬,熊熊烈焰,残忍抽吸着每个人身上的油脂……
“干得不错……”长出了一口气,陈东抬手拍拍宝财的肩膀,“你狗日的,差点没把我吓出尿……”
“排长!”众人撒腿向老陈快速奔去,但就在这时,李定山紧扣石壁的手指,却在一点点捋直……
“啊!”
一声惊呼过后,老陈猛然一沉,头顶上的泥沙簌簌剥落。视野里,崖顶开始慢慢远去……“定山!”又是一阵惊呼,痛苦而绝望……
“嘭!”身子突然一顿,下落的趋势被骤然遏止……泥沙从脚边滚滚滑落,迅速消失在黝黑的谷底中……
胸口骤起骤伏,心脏“怦怦”乱跳,快速进出肺管的气流,拖出了长长的啸鸣音。稳定一下情绪,老陈艰难地抬起头……
郑宝财死死抱住李定山的脚踝,豆大的汗滴挣脱了鼻尖,飞速垂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抓紧了!抓紧了!快拉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将快要虚脱的三个人拽上崖顶。顾不得肩膀的伤痛,陈沂生抱起一动不动的李定山,翻过来仔细一瞧:他鲜血淋漓的后背上,深深插着一根被削断的树枝……
“定山……定山!”喊了两声,然而李定山的瞳孔,已彻底放大了。狠狠一咬牙关,老陈止住了泪水,可抱着战友的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唆唆”颤抖起来……
“排长……”邵海山不知所措了,欲言又止,最后仅发出一阵淡淡的叹息。
“转移……”放下战友,轻轻拢合他那圆睁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老陈从地上慢慢站起身,“取下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转移!”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对于交战双方来说,遗留的伤痛永远都是等同的。胜利者也好,失败者也罢,没有一个会例外。
二排消失在茫茫的丛林中,没留下一丝痕迹。这让负责追击的敌军,感觉犹如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他们的战术目的是什么?他们会在高坪什么地方出现?这成为摆在吴文焕面前的两道难题。
中国人炸毁了栈道桥的防空阵地,这个意图很明显,在吴文欢看来,这肯定是在为空中打击扫清障碍。纵观中国空军在开战之初的表现,实在是找不出可以称道的地方。不但让自己人失望,就连对手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敌国的空军的确连屁也不如,这一点,他们自己都不否认。可作为大国的空军,怎么也该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吧?哪怕在天空绕几圈,撒点传单什么的,这也算参战了不是?现代战争中,陆军集团如果在没有空中掩护的前提下去打冲锋,这将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不但国际社会难以理解,就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对不起生产航空炸弹的军工企业。
“现在不同了,”吴文欢对参谋忧心忡忡地说道,“中国人正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他们的军队,开始从一战模式那种落后打法,向现代战争积极转变了。” 指指沙盘栈道桥的位置,吴师长苦笑一声,“如果这个时候,中国空军能趁机介入,那么高坪军区和我们荣誉师,恐怕谁都别想跑。”
这是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所以参谋听得是心惊肉跳。
“没办法,准备打游击吧……”丢下教鞭,吴文欢垂头丧气坐倒在椅子上。由此可见,那个摆在边境上的中国军,决不是为了吓唬人。说不定,他们已磨刀霍霍,正准备随时向对手发起进攻。“唉……”托着下巴,吴文欢苦笑连连,“我感觉现在,中国军队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像流氓瞧见了大姑娘……”
参谋忍不住摩挲一下大腿,也难怪有此动作,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女的。和丛文绍截然不同的是,吴文欢喜欢用女参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是中国人教给他的。当然,他也深信不疑。
但自以为深谙中国文化的吴文欢,这次却失算了。一个土老冒小排长,恰恰反其道行之,用中国最普通的为人处世方法,跟他玩起了虚的。这一点,中国老师是不可能教他的,没在中国人堆里摸爬滚打过几年,没洒上几把辛酸泪,哪一个外国人都未必玩得转。
炸掉防空部队,这只是顺手牵羊,属于可有可无的事情。老陈之所以这么干,就是想给敌人留个假象,让他误以为我军会趁机发动进攻。这样在更大的压力面前,敌人也就没心思顾及他这支小分队了。
吴文欢还真是按照老陈的意图走了。不能说他无能,而是陈沂生太过狡猾。一个师长考虑的问题,肯定不会从一个排长的角度出发,那要全面地,系统地顾及到整个大局。不管换了谁,面对这个棘手问题,都不会认定中国人只是心血来潮,随便玩玩。肯定要后招连连,**迭起。
被中国人阴了一把的荣誉师,开始面临防守上捉襟见肘的尴尬局面了。这对二排来说,算是初步达到了预期目的。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可老陈却笑不出来。白白牺牲了几位弟兄,这让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的兄弟战死了!死了!” 在邵海山身边默默坐下,陈沂生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澎湃而出,“他们是我的兄弟!兄弟!我要能再快一点,他们就不会死!”
邵海山没吭声,他心里也十分难过。老六班兄弟的骸骨能回家了,可二排那些葬身在深崖密林中的士兵,又该如何去面对他们的家人呢?为了几个不能回家的人,或许更多的人都回不了家了,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残酷,这就是无奈……
“排长……”杨雪龙低着头,不情愿地走过来。他举步维艰,左右为难。
“说话!”吸吸鼻子,老陈转过头去,偷偷抹了把泪。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快说!”
“刚刚接到命令,您……”杨雪龙把话题开个头,却没了下文,悬得老陈那颗心,简直是火烧火燎。
自从进入敌国后,二排实行了通讯静默。这是一种自身保护举措,原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就出在老陈属于私自行动,根本没有上级的命令。杨雪龙负责全排的通讯联络,由于心虚,他一直没敢与上级联系,总想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可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闯过栈道桥后,他暗自琢磨:如果再这样下去,性质就变得更加严重,到那时,恐怕初一、十五谁都甭指望能做主了。因此迫于无奈,他这才接通了与连里的对话。不料刚一开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便把他吓了一跳。除了营、团各级首长之外,就连师长也都亲自下放基层了。
“我地妈呀!”杨雪龙暗暗叫苦,“排长这回……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擦擦冷汗,和身边的陈东一对眼儿,两个人均不约而同傻了眼。
师长上来就是一通臭骂,等他骂完了,团长接着骂;团长骂完了,营长又补充着骂;最后,好不容易捱到大小首长都骂完了,营长把话题一转,又来个总结,并代表部队各级首长,宣布了对老陈的处罚决定:就地免去排长职务,由邵海山暂代。命令二排全体官兵立刻与敌脱离接触,火速归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