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撮烟灰轻轻飘落在茶杯里。丛文绍推开木窗,顺手将残茶泼了出去。

    “师长,这可是最后一包中国茶,明天就只能用我们自己产的......”警卫很惋惜地看了看地上的茶叶沫。

    “你不说我也知道,”丛文绍端着空空的茶杯,一脸地无奈,“紧省慢省,它还是有用完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以后是不会再有中国援助,下次再想痛痛快快喝到中国茶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他看看警卫,摇着头:“不是我崇洋媚外,这本地茶就是不如中国茶好喝。有一股子土腥味不说,还涩得很。”

    “师长!您先将就将就,没准儿喝惯了就好。”警卫边说边打开茶叶盒。

    “小黄!你别沏了。你不明白喝惯一种茶的人是不会轻易更换口味的。”丛文绍从烟盒里掏出一支古巴香烟闻了闻。

    “师长!要不......我再到黑市看看?”小黄把手伸进口袋。

    “算了吧!”从文绍摇摇头,“对了小黄!你父亲的腿怎么样了?能下地吗?”

    “现在还不行!安了假肢还要适应一段时间。”

    “是啊!”从文绍的脸色黯下来,“为了支持我们胜利,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如果我们忘记了这些人民,那就是犯罪就是对革命的背叛哪!”

    “师长,你不用担心。我阿爸说了,等他的伤好了,照样可以拿枪去打中国鬼子。”

    丛文绍笑了笑,没说什么。

    “阮副师长来了!”小黄向门外看了看。

    “老阮!你怎么来啦?怎么不好好休息?”从文绍忙迎出木屋。

    一脸蜡黄的阮庭光摇了摇手,没吱声。

    “是不是药不够了?你尽管开口,我来想办法!”从文绍搀扶着阮庭光进了屋。在一条破旧的板凳上坐下后,阮庭光掏出手绢擦擦额上的虚汗。

    “老丛啊!你就别为我费心了,我这一切都挺好的。”阮庭光看看小黄, “小黄啊!丛师长是不是断顿了?”

    “是啊!三天前的茶叶今天才扔的。副师长,您了解丛师长,他要是没了茶,就不能集中精神思考问题了。”

    “小黄!你先下去,别在这里多嘴。”丛文绍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小黄伸了伸舌头,猫腰溜了出去,顺手把门轻轻掩上......

    “老丛!你就别瞒我了。从上个月我就给你算着,估计是到这几天就该差不多了。想要瞒我?你休想!”说着,阮庭光从兜里掏出一包茶叶来。

    “普洱?”丛文光眼睛一亮。

    “这还是73年那阵儿我留下来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能能!一定能!”丛文绍一把抢过,从包里抓出一小撮儿倒进茶杯,沏开后美美抿了一口,“好茶!好茶!真有点再世为人的味道!”

    “瞧你这德行,哪还像个师长!”阮庭光笑着数落他一句。

    “你别说,我一喝这个,还真就忘了我还是师长。”丛文绍自嘲了一句。

    “老丛啊!我今天来可不光是为了茶叶......”阮庭光把身子凑了凑。

    “我猜也是,就为了这茶叶也没必要劳烦你副师长亲自跑一趟,什么事情?说吧!”

    “听说你取消了溪山团的作战任务?”

    “是有这么回事!”丛文绍放下杯子,点点头。

    “老伙计!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丛文绍重重拍了下桌子,“上边这些人的瞎指挥我管不着,可是我不能和他们一样头脑发热。”

    “这怎么能是瞎指挥呢?你就没认真想一想?”

    “想什么?我们是军人,军人就应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一家伙。可就叫什么事?叫我的部队化装成中国老百姓到那边抢牛抢女人当强盗?妈的!我们是人民军的精锐部队,不是***土匪!”

    “老丛!你又犯了老毛病——不冷静!你就不能好好琢磨琢磨这里的文章?”阮庭光变了脸色。

    “我冷静什么?当初!我就不同意上面掺和中国和苏联的事儿。也不想想,咱们打走了美国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解决这些和我们苦了几十年的人民的生活问题,而不是拿着枪今天捅捅这儿明天撩撩那儿。我不知道他们脑袋里想些什么?苏联能给我们什么?除了军事顾问和飞机大炮,能不能给我们点粮食?你到外面看看,老百姓天天都吃什么?就差吃石头了......”说着说着,眼角就湿润了,“你再看看中国给了我们什么?粮食,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不就是去年没给吗?也没必要就和人家翻脸吧?”丛文绍看着阮庭光猝然变了脸色的面孔,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我说中国人你不愿意听,可我这是凭良心说话。我记得还是在昆明的时候,中国给我们越南特训班是什么待遇?顿顿大米,菜里还有肉。可是中国学员的伙食是什么待遇?每天一碗青菜汤外加玉米窝窝头。要说朋友,你现在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朋友?不珍惜呀!我的同志......”丛文绍一脸地悲怆,扯开衣服满屋爆走。

    “老丛!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言行!”阮庭光急得直捶桌子。

    “老阮!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党内现在的风气极不正常,你说说还有几个人是头脑清醒的?柬埔寨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和中国铆上了,这两面受敌的仗你说该怎么打?”

    “老丛!你要冷静!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我这两个师级干部可以左右的,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渡过眼前的困难。”

    “怎么渡过?”丛文绍颓废地倒在椅子上,“朋友得罪光了,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背上了。你还指望谁会再来帮我们?有本事他上边的人就从苏联那里去搞粮食吧!”

    “你你!”阮庭光指着丛文绍,嘴唇嚅动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来......

    “老阮!你可别吓我,我,我错了还不行?小黄!小黄!快去叫医生......”

    “不,不用了......”阮庭光摆摆手,阻止了小黄,颤抖着手,抓起手帕擦擦嘴,从兜里掏出一瓶写满俄文的药瓶,倒出一颗吃下去,又喝了口水,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阮!你可别吓我!”丛文绍急得快要掉眼泪。

    “没事!这是做下毛病了。”阮庭光叹口气,“吃了药就好,没什么大事就不要麻烦医生了,现在伤病员挺多的,医生又少,嗨!还是紧着同志们来吧!”

    “可是你不能不好好检查检查啊!”

    “没有事儿,对了,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

    “你还为派遣人员的事操心?”

    “有什么办法?”阮庭光摇摇头,“今年的粮食又不够了,地方上明年春耕还需要耕牛,这些都要解决。地方的同志也没有办法,现在就只有靠我们部队了。”

    “你是说......”

    “要不我怎么说你不冷静,你以为我们派人过去干什么?除了军事目的,在生产上,能牵一头牛就牵一头牛,能搞到一点粮食就搞到一点粮食,明白了吗?”

    丛文绍点点头。

    “好啦!我就说到这儿,下面的事儿就由你这个做师长的多费心了。我还得回去看看我那儿媳妇,再有几天她就要生了。马克思对我不薄——总算给我们阮家留了条后。”

    “水仙的精神还好吗?我看这样吧!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水仙那边就让我老婆辛苦辛苦。女同志在一起也方便些。”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你能让我当上爷爷就行!”说完,两个人开怀大笑。

    “姓名?”

    “陈沂生!”

    “籍贯?”

    “山东沂水县。”

    “职务?”

    “代理排长!”

    “就是说你还不算是正式军官了?”

    “是!”

    “那好吧!”侦察连连长袁光合上档案,看了看眼前这个其貌不扬新报道的士兵。“你先下到二排,不过这二排排长已经有了人选,就先委屈委屈你做个班长吧!”

    “是!”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二排有没有六班?”

    “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要是有可能的话儿,我请求做六班班长。”陈沂生表情严肃。

    “你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吗?”

    “有!”

    “说说看!”

    “因为六班没有孬种!”陈沂生挺直身板大声回答,眼睛里隐隐涌现出一层水雾......

    袁光平静地看着这个兵,半晌儿才点点头道:“好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六班班长!”

    “是!”

    “听说你原来是徐军徐副营长的部下?”

    “是!他,他是副营长?”

    “对!他就是我们一营的副营长,你不去看看他?”

    “不必了!我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我那班弟兄。”

    “那你去吧!”

    “是!”陈沂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

    袁光打开档案看了看简介下面的一行小字:“......有临阵脱逃嫌疑......负案待查!”

    陈沂生穿过一片竹林,走进一片营房。现在正是中午,营区里静悄悄的。他想找人问问六班的驻地在哪里。四下瞧瞧——没人。

    “怎么连个值班的都没有?这还哪像个侦察连。”肚子里的火气渐渐大起来。贴着窗户向里面看看,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人都跑到哪里去了?”越想越不对劲,“刚才我怎么没问问袁连长?”

    正想着,突然,竹林外传来嘹亮的口号声,接着,在两名军官的带领下,百十号人穿过竹林出现在陈逸生的视野里。这百十号人目不斜视地经过陈逸生身边,没有一个人向他看上一眼,就好像把他当成透明人似的。看得陈逸生拎着包傻傻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上一动。

    “立......定!”排头军官命令。随后扭头看了看陈沂生:“新兵入列!”

    “是!”陈沂生丢下背包,端起手臂,恭恭敬敬跑到排尾,转身收腿。

    “听我口令,立正!!!”

    百十号人一起挺胸收腿。

    “好!全体都有了。今天,我不想占用大家过多的时间,不过!今天早晨所出现的问题我却不得不讲。周小米出列!”

    话音刚落,陈沂生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战士向前迈了一步。面无表情,嘴上刚刚发芽的绒毛一动一动地。

    “你今天可真露脸哪!嗯?连团长都四处打听问你叫什么.说说看,你还知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嗯!你今天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儿好好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说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报告指导员!我,我,我就没必要再说了吧?”

    “呦!你还不好意思哪!不好意思你怎么敢做?你就把你今天的勇敢精神再说上一说,说吧!说完了大家好吃饭,都等着你呢!”

    “说就说!”周小米不服气,向上撇撇嘴道:“不就是团长的司机开车溅了我一身泥,我叫他停下他不理,于是......”

    “于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啦?”

    “于是我就追上去,把这小子揍一顿......”

    “嗬!挺勇敢的吗!连团长都夸我们侦察连的兵真是英勇无畏,不但敢打人,而且连团长都被你踹出车外了,你好英勇啊!”

    “谁让他拉偏架......”

    “你他妈还真有理啊!六班班长来了没有?”指导员向排尾叫道。没想到他话音未落,:从队列里站出两位班长。大家全都愣住了。

    另一位班长斜楞着陈沂生,上下打量着他,那种独特的眼光被解读后就是:小子!你是哪根白条葱?

    “你是谁?”指导员看着陈沂生。

    “报告指导员,六班新任班长陈沂生向您报道!”

    “噢!嗯?你就是陈沂生?”

    “是!”

    指导员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请指导员指示!”陈沂生喊道。

    “噢!噢!那个......”他指了指另一位班长,“陈东,你先入列!”

    “是!”陈东不满地看了陈沂生一眼,退回去。

    指导员走到陈沂生面前,问道:“陈班长!我问你:如果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处置这个周小米?”

    “报告指导员!”陈沂生看了看周小米,“他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如果是我,我就将他就地正法!”又看了看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指导员,“不过,处决了他之后,我会去找团长给他报仇。不管怎么说,谁要是敢找我手下兄弟的别扭,我就毙了他个狗娘......”

    “行!行!行!......”指导员赶紧阻止他说下去,他偷偷悄悄大伙儿,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古怪异常——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你这是哪家的带兵方法?嗯?你在教导队学的就是这个?嗯?这简直就是胡闹,简直就是土匪!”指导员气得鼻子都歪了。看着陈沂生一脸的“想当然”,再也忍不住了。掏出手枪,熟练地将子弹推上枪膛递给陈沂生:“喏!我这儿有把枪,你现在就去把他毙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给他报仇?”

    “对不起了兄弟!”陈沂生接过枪,二话没说,对准周小米的脑袋就扣动了扳机......

    “叭!”......

    指导员向上紧紧擎住陈沂生握枪的手,一缕青烟从枪口慢慢飘出......

    周小米捂着脑袋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像通电似的颤抖不止,一股臊臭味传来,屁股下面竟然湿了一大块......

    一百多号人全都傻眼了......“真开枪呀!”

    “妈个x的,把他给我关起来!”指导员指着陈沂生怒道,顺手指了指周小米,“把他也给我关起来!”随后想了想,突然变得是一脸地苦笑,不得不痛苦地再一次地发布命令:“妈的!顺便把我也一起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