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又被锁上。有人从外面进来,走到他的身旁放下行李,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又过了一会儿,从挎包里取出块毛巾,从墙上润湿了在陈沂生的脸上擦了擦。一边擦还一边说:“好家伙,咋会伤成这样?都看不出模样了。”
陈沂生挣开眼一瞧:认识,全军有名的怕死鬼——王志伟。“泥——来——做——甚——么?”陈沂生一字一句,将字句艰难地吐清。
“算了,都这样了就少说两句。”王志伟放下毛巾,心疼地看了看他,“他们说有个逃兵想自杀,让我来看着,没承想会是你。”
“沃——不——是——逃——兵!”陈沂生辩解道。
“还是少说两句吧!你看看你,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你咋就不多个心眼?和他们硬顶你能顶过他们?”
陈沂生摇摇头,心道:“怕死鬼就是怕死鬼,无论到哪,先想到的就是缩脖子。”
王志伟叹口气,道:“说我怕死,这也没委屈我。可要说你老陈怕死,瞧你打越南王八的架势,怎么也没法和怕死鬼挂钩。”陈沂生心里一热,眼泪又涌出了许多:“没想到还有人能给俺说句公道话。”王志伟点了根烟,狠吸了口道:“老陈,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是看开点吧!多往好处想想。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否极泰来。人倒霉到一定程度就会转运的,要死要活的没必要,你要是死了,真有冤屈也没人给你伸了。”陈沂生一阵苦笑,心道:“俺这是想不开吗?真想不开俺干嘛不撞头而去撞牙?”
他不说话了,王志伟从挎包里掏出个饭盒,试了试温度,道:“你刚受伤,不能吃牢饭。这是我老婆刚煮的粥,还热乎着呢!就着小咸菜,你就趁热吃两口,别屈了自己的肚子。”说完,就将手伸进挎包去找勺子。陈沂生想笑:“这家伙是坐牢还是坐月子,连老婆都来了。咦?不对呀!他一个当兵的怎么会有老婆?”
也许是肚子真饿了,也许是这粥真的很香。陈沂生不顾嘴痛,和着血水将粥喝了个干干净净。“这就对了,瞧瞧,这才是男人,天塌了不是还有穆铁柱么?别总自个过不去,要不你再来点?”王志伟拍拍挎包。陈沂生心想:“你还真是把这当成家了。”
“老——王,沃——想——尿——尿!”陈沂生驽了驽自己的下半身。“好好!你等着。”说话间,王志伟边解陈沂生的裤子边从挎包里拎出个夜壶。陈沂生脸上一阵古怪:“怎么把饭盒和夜壶放在一起了?”
都收拾齐整了,王志伟拍拍陈沂生的头道:“好好休息,一会儿会来大夫。”陈沂生闭上眼睛,心想:“都这模样了,来不来大夫也无所谓,最好是来个当官的。”
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将就着睡了一会儿,忽听门外有个很甜的声音道:“就是这间么?”接着门就打开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靓丽女兵走进来。在黑暗中适应了半天,才捂着鼻子道:“你们俩谁有伤?”王志伟指了指床上。那少女放下药箱走过来,向床上一看:她和陈沂生都吓了一跳。
“赵——静?”“鬼呀!”当然,后面那句是赵静喊地。
“吓——着——你——了吧?”陈沂生很抱歉。赵静盯盯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就是那个想自杀的逃兵?”陈沂生摇了摇手铐,“沃——莫——想——自——杀,也——不——是——逃——兵!”王志伟“咳”了一声:“都这时候了,你还解释什么?”
“你怎么认识我?”赵静凑上前看了看,“噢!你就是那个陈......陈......”“陈沂生!”王志伟替他回答了。“对对!你就是那个农村兵。怎么你想自杀?”王志伟不耐烦了:“大夫!麻烦你先给看看,有什么事一会再问行不行?”“噢噢!好的,忘了正事了。呵呵!”说完手忙脚乱地从药箱中取出器械。照理说以赵静这种水平,身边还应该跟个成手。可不知为什么,就她一个人。
赵静边用酒精消毒,边问道:“你怎么成了逃兵?看你在阵地上挺勇敢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陈沂生摇摇头。“哎!别动!”赵静很不好意思地从陈沂生鼻子里拽出酒精棉。细心地看了看陈沂生的脸,“怎么还有鞋印子,你不会连自杀都不会?用脸去撞人家鞋底吧?”说完看了看一脸怒气的陈沂生,也觉得自己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很抱歉地伸了伸舌头。王志伟冷笑一声,道:“大夫,您要是不想给看病就麻烦您和上面说一声好不好?别这么消遣人,傻子都能瞧出来这是被人给打的?”“被人打的?为什么要打你?”赵静很奇怪地看了看陈沂生,一脸疑惑。
瞧着她一幅天真浪漫的样子,王志伟摇摇头缓了缓口气道:“自古以来这监狱里的事就不是你们这些未经历过的人所能想到的。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在外面有多风光,只要进了这里,那就真应了一句话:是横是竖都得听天由命。”赵静“噢”了一声,点点头道:“有道理,可是我听不懂。”
消完毒,赵静如同打绑腿一样,在陈沂生的脸上缠起了纱布。还好,她没忘记给陈沂生留下喘气用的鼻孔。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陈沂生一把抓住衣襟。“你干什么?快放手,要不我喊人了!”赵静挣了两下没挣脱。“老陈你这是干什么?”王志伟也上来劝。陈沂生翻过身,半跪在床上向赵静磕头,情急之下他居然把字说得清清楚楚:“赵大夫!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俺......我今天一定要给你磕个头。”说罢在床上给赵静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拦都拦不住。王志伟叹口气,摇晃着脑袋走到了一边,站在门口向外看去。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赵静想扶起他,可是力气不够,差点又没摔在他身上。“你听我说赵大夫!”陈沂生紧紧握住她的手。赵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俺是冤枉的,你一定要帮俺......”“我能帮你什么?”赵静使劲挣扎。“你帮俺伸冤,帮帮俺......”
赵静用尽全力挣开陈沂生的手,口中娇吒道:“你快别乱说了!”说罢,药箱也不要了,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从王志伟的身前一钻就溜走了。
“赵大夫!你等等!俺......我,我......”陈沂生望着赵静消失的身影,蠕动着嘴,再也说不出话了。半跪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只绝望的猴子,双手紧紧地抠进床板缝。瞪着失神的眼睛,半天不吭一声。
王志伟过来拍拍他的肩,也没说话。“老王!”陈沂生凄惨地吼了一声,“你说说,这世界上还会有人帮我吗?还会有人帮我吗?”王志伟苦着脸,没出声。“老王,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一辈子注定要被人冤被人害?连个伸冤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连磕个头都被当成了狗屎......”他号啕大哭,脑袋用力磕着床,直磕得雪白的绷带尽染血红。
王志伟冷冷地望着他,并不阻止他,许久才道:“老陈,你这个样子一点用都没有。甭说你现在的举动连我都烦,更何况人家小姑娘?你有没有冤屈先不说,就是你这德行,还像个老爷们吗?”看着精疲力尽倒在床上的陈沂生,他问道:“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如果你信得着我,我说出来你也别介意,行不行?”陈沂生蠕动一下嘴。“那好!”王志伟缓了缓语气:“老陈,如果硬说你是逃兵,说实在的,这个我也说不好。但是,你刚才的表现,我不得不说一句:根本不像个男人。”看了看陈沂生的反应,又道:“男人是什么?不是安了个把就可以说自己是男人,那是不卑不亢宁折不弯的主儿,什么委屈求全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去他***,狗屁!那是只知道钻在娘们怀里的杂种才说的话。”说完豪言壮语,想了想自己,他的脸红了一下,又道:“你老陈拿着枪的时候,打越南王八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那才是我老王佩服的好汉。可你现在,受点委屈就向个娘们磕头求救,妈个x的,你他妈不觉得丢爷们的脸吗?死又能怎么样?战场都去过的人还怕委屈还怕枪毙吗?大丈夫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死就死了,还那么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妈个x的,白瞎了我这粥。”说完,他一脚将饭盒重重地踢到墙上。
陈沂生懒得理他,心道:“你是男人怎么还当逃兵?”这一想,眼神就被王志伟看出来了。王志伟指着他大叫:“你他妈看什么?是不是想说我这么威风怎么也当了逃兵?”他扯开自己的衣服,叫道:“你他妈看看,看看这......”他指了指满是伤疤的前胸,道:“我他妈比别人孬了吗?没有!要不是那该死的连长用什么狗屁的大道理鼓动我们这些受伤的百姓兵去趟地雷,我他妈能向自己开枪吗?我这枪可是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开的,一点都没含糊。妈的!凭什么叫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孩子去趟地雷,叫那些少爷公子们去领军功章?*****!”王志伟在屋里转着圈开骂,“你他吗难道认为不公平受委屈的只有你一个人吗?妈的!那些被地雷炸死的兄弟哪一个不是一肚子的冤屈?”
陈沂生撇撇嘴:“那他们怎么没向自己开枪?”王志伟火大了,蹦叫骂道:“**你妈!你撇什么嘴?信不信我把你剩下的牙都打掉?......”门外传来卫兵敲打铁门的声音:“妈了个x的,吵什么吵?再吵就给你们俩都铐上。安静一会!”王志伟压了压声音,指着陈沂生道:“你他妈白在部队里吃了那么多的馒头,怎么不想想:有几个人愿意死?如果不是缺胳膊少腿,如果不是为了战友,如果不是死后家里能受政府照顾,谁他妈愿意去死?”
陈沂生把头扭过去,不理他,心道:“我们在战场上可没想那么多,都像你这样,这仗也不用打了,至少俺在战场上就没你这心思。”
两个人话不投机,边谁也不理谁,一边一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多久,门又响了一声,一个女兵探头探脑地进来,悄悄地拿了药箱,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谁呀?”陈沂生问道。
“江素云江护士。”
“她这么小心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她。”王志伟很不耐烦。
陈沂生不再说话。憋了半天,王志伟忍不住道:“老陈,咱们说说话好么?”
“你想说什么?”陈沂生有一句没一句。
王志伟轻咳了一声,咽咽唾沫,道:“老陈,你说孙育新到底是不是真要投降?”陈沂生一愣,心想:“你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你倒是说说看!”王志伟急了。“我说不好,不过,孙育新求死的可能要大一些。”“这怎么说?”“你想想,他都到那个份上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不想活了,闹个烈士传出去还光荣点,不像这样——一辈子都被人指着脊梁骨混日子。”“那你是说,他是为给你找目标才这么做的?”“也许吧!”陈沂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王志伟叹口气道:“可惜没人能听你的话,要不然孙育新就不会被定性为临阵投敌了。”陈沂生心里一动,问道:“老王,你这么为孙育新说话,难道你和他有关系?”王志伟点点头:“是的,他是我未来的小舅子。”沉默了片刻,他又突然道:“老陈,咱们都别想那么多了,谁知道明天你我是不是也和他一块去了。”
事已至此,陈沂生也不再胡思乱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是啊!谁又知道明天会是如何?命运就叫它自己发展吧!至于明天是枪毙还是接着坐牢,反正已经不是自己说得算了。明天怎么样他不清楚,可是今天的情况他却搞错了:那就是他想好好睡一觉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屋子里突然亮起一百瓦的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