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陈沂生回到国内的时候,正是中**队东西两线会合的那一天,伴随着前线胜利的消息,这些为国光荣负伤的战士们便成了国内一些记者争抢采访的对象。于是乎,国内的各大报纸每天的头版头条都会有“xx战斗英雄”“xx钢铁战士”的标题。
陈沂生没有见到记者,也没有哪个记者采访过他,他一回国,就直接被送入某陆军医院的骨科。王志伟和他安排到了同一个病房,门口还设了岗,站岗的战士也正是那两个押车的战士。据后来谈话中得知,方脸的叫史松涛,另一个叫白继武,其他的就问不出什么了。有时陈沂生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这样怀疑也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和王志伟这样的人关在一起,就是没事也要想出点事。可后来,见这两个战士并不限制他的活动,渐渐地他也放心了。
王志伟自从越南回来后,变得不多言不多语。每天除了睡就是吃。照看二人的护士是老熟人了——江素云,没有看到赵静,据江素云私下和陈沂生讲,赵静能有2个星期没回宿舍了,听小道消息说,她被推荐去广州上军医大学,现在不知正在和哪位老同学一起神侃呢。陈沂生挺羡慕这个小丫头,但羡慕归羡慕,他一点也不象江素云那样:一提起赵静就默默无语,好像赵静有了什么不幸似的。
这一天他照例出去转一转,想顺便给部队打个电话,可连打了几次都没通,“也许部队还没有回国吧?”他想。
医院内都已经转了个遍,他想出去多走走。平时就在顶楼的病房里看见市郊有座郁蓝山,郁郁葱葱的,风景煞是好看。都说到岚山不去游览郁蓝山是一大憾事,反正登山也不要钱,趁着天气不错,所以他一早就动了身。
从医院到郁蓝山本来是有公共汽车的,他舍不得卖票,一个月就那点津贴,能省下一点也是一点。好在走路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快到中午时,他顺着公交线来到了郁蓝山下。可到了山下,他却傻眼了。只见郁蓝山的正门用红油漆写着工工整整的楷书:郁蓝山烈士陵园。下面还有一行小字:1979年对越反击战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
“俺这是怎么了?”他有些难心,“早知道都是牺牲的战友,怎么也不能空着手。”掏掏兜,还有两张5毛纸币。
“同志,你是来看战友的吧?”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问道。
“是!”他回过身,只见一个衣裤补丁摞着补丁的干瘦白胡子瘸腿老头,手里拿着香烛纸钱,正一脸恳切地望着他。
“那就好,那就好。”老头蹭了蹭粘了满脚红泥的破旧解放鞋。
“老同志!您有什么事吗?”陈沂生不解地问。
老人指着大门道:“我是来看儿子的,可他们看到这纸钱说是不能搞封建迷信,所以就不让俺进去,您能不能帮个忙?”
“有什么需要就请说吧!”陈沂生一口答应下来。
老人犹豫了一下,道:“我没别的意思,您要是方便……”他指了指纸钱。
“您是让俺帮您把他带进去?”
老人重重点点头:“哪怕一张也行。”陈沂生心里一酸,想都没想,接过纸钱,一把都塞进帽子里去。
看门的人见是一位解放军战士,也没难为陈沂生,大大方方地让他和老人进去了。可进了大门,陈沂生才从老人的嘴里得知,他的儿子被埋在丙区——属于山顶上的位子。看着老人的腿脚,陈沂生决定好人做到底,于是就掺着他。 一路上老人一直嘟囔:“还是解放军好,还是解放军好。”陈沂生笑了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您儿子是哪个部队的?”“Z团工兵连的。”“他是怎么牺牲的?”“说是滚雷,连个尸首都没找着……”老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泪淌了下来。陈沂生的心里也是一阵酸似一阵,没敢再问。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老人挣脱了陈沂生的手,颤抖着指着一块墓碑道:“那就是我儿子,谢谢你解放军同志。”说完,头也不回,拐着腿就向那块墓碑走过去。
老人扶着石碑慢慢坐到地上,干枯的手轻轻抚了抚墓碑上的照片,花白的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眼泪只是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落将下来。由于老人的手阻住了陈沂生的视线,他没有看清烈士的相片。默默地他把纸钱放在老人的身边,正欲离去,忽听老人喃喃自语道:“孩子!你怎么就不给爹留个念想呢?哪怕你留撮头发也行啊!爹今年60了,没几天活头了,也就是哪死哪了,本来你这一走也没指望你能囫囵着个回来,可你也不能让爹想不着盼不着不是!”老人的手捶着墓碑。
陈沂生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声安慰道:“老人家,您要是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我听家里的老人说,哭不出来会伤身子的。”老人摆摆手,哽咽道:“小同志,你不用劝我了。像我这把年纪,该哭的都哭过了,要哭也是为儿女,那还能为自己呢?”陈沂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陪着他。
老人也不只是和他说还是自言自语,口中念道:“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死人太多了,看多了也就没什么,可是这回看儿子,怎么也得哭两声。作了一场父子,你跟了我这个穷爹,临走也没什么送你的,就送些眼泪吧!盼你来生能投个好人家……”说着,老人伏在墓碑上放声痛哭起来……
陈沂生哽咽着,慢慢蹲下身子,摸出火柴,将纸钱蜡烛点燃。
许久,老人止住悲声,坐起来,用袖子擦擦泪水,接过纸钱,向火堆里一张一张地丢去。陈沂生安慰他道:“老人家,你不用难过,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向政府提,政府是不会不管军烈属的。”老人摇摇头道:“小同志,我就不麻烦政府了,何况我也不是甚么烈属。”陈沂生一愣,问道:“这是为什么?”老人摇摇头,道:“我这孩子是和俺断绝了父子关系,写血书才参地军。”陈沂生心里渐渐明朗了:这老头一定是出身有问题。
果然,老人道:“我这个国民党兵的出身,也没少让这孩子吃苦,不怪他,不怪他!这都怪我,谁让我当年没投八路呢?”
“老人家!您后悔也没用,都这么多年了……”
“不!作为军人,我从不后悔!”老人摇着头,“我只后悔没尽过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没让妻儿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陈沂生听了这话,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太起眼的老头——凭他这模样,陈沂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军人联系到一起。
老人哭了许久,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老人家,把纸烧完就回去吧!人不在了,难过也没有用!”陈沂生劝道。
“难过?”老人擦擦泪,“谁说我难过?”他扭头看着陈沂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难过?”
陈沂生觉得很无趣,心道:“你怎么听不懂好赖话?不难过你哭甚么?别是哭瘭了吧?”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既然当了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就是正常的,有什么可难过的?”
“那您哭甚么?”
“唉!”老人叹了口气,指着石碑道:“与其说我是哭儿子,还不如说我是在哭自己”
“哭自己?”陈沂生听糊涂了,“你为甚么哭自己?俺……我听不太懂。”
“小伙子?”老人微微一笑,“你说实话,当兵后不后悔?”
“那有啥后悔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老人摇摇头,道:“这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当兵,你有可能后悔。可是作为军人,你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俺听不懂!”
“很简单!当了兵不等于就是军人。当兵,你有可能是为了混碗饭吃,管好自己就行,没那么多复杂。可是作为军人,那就是你一肩挑着江山社稷,一肩挑着黎民百姓。责任之重大,什么行业能与之相比?”
陈沂生愣了一下,他彻底被这句话震惊了。从他当兵到现在,还真就是头一回听说当兵和军人居然还有区别。“您老说话太高深,俺有些糊涂……”
“不用你明白!因为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兵。”老人扭过头去看着石碑不理他。
“老人家!”陈沂生咽咽唾沫,细思量了一下问道:“国民党都是这么教育士兵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一个孤老头子的话,你又何必当真呢?”
“……”
“帮我把火点上!”老人拿起一串纸钱很不客气地递到陈沂生面前。陈沂生咧嘴笑笑,划着火柴……
“小伙子!你家是哪里啊?”
“老家是山东,您老呢?”陈沂生边燃纸边问。
“河南的!”老人拍拍瘸腿,“一晃离家都快四十年了,老家是啥样都记不得了。”
“那您老参加过抗战吧?”
“是啊!”老人的脸上涌现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抗战老兵了!”
“那您老能不能说说抗战的事?俺很想听。”陈沂生看着老人的腿,想走又不忍心,纯属没话找话。
“你想听我这个国民党兵讲抗战?”老人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
“你相信国民党抗战吗?”
“俺听老人说过,说是国民党当年也和日本鬼子没少干!”
“好!有你这一句话,我代表那些阵亡在抗日战场上的弟兄谢谢你了!”说着,老人向陈沂生拱拱手。
“您这是……”
“我这是高兴。”老人苦笑一声,“三十年了,难得有人还记着**抗日。更难得的是——第一个问起我抗日的居然是位解放军。真叫我和我那些弟兄想不到啊!”这句话说得陈沂生很不好意思。其实,他只不过是不忍丢下老人,没话找话而已。
“就凭这一点,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老人对眼前这个傻头傻脑的兵很感兴趣。
“那……那您就说说您是怎么当的兵,打过哪些仗……”
“我是河南人,当年国府炸了花园口,老家活不下去了,我就逃到四川投了**。”老人娓娓道来,“当时不为别的,只为有口饭吃。可那时候不管是在哪儿,天天都和日本鬼子干,日子过的也是有一天没一天,说句实在话,也不比八路好哪去。后来……”他看看陈沂生,突然问道:“我老糊涂了,怎么能和你说八路,”陈沂生摇摇头:“没什么,我喜欢听!”
老人续道:“后来,我就随着200师去了缅甸……”“你们去缅甸干什么?”陈沂生惊奇地问。老人叹口气,道:“这也不怪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了。我们是去抗日。”“抗日?”陈沂生更奇怪了,心道:“你们不去华北东北,跑到别人国家去抗什么日?”又一想想,忽然明白:“国民党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估计是打不过小鬼子,国内呆不下了才溜出国的。但总还得要个面子,所以就说是抗日去了。”想到这,他心里有了一种自豪感:“要说抗日,还得是咱八路军和新四军,坚持八年到底打跑了小日本。就凭你国民党那德行,行吗?”
老人可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继续道:“刚到缅甸就和日军第55师团在同古交上手。面对4倍的敌人,咱们硬是没给老祖宗丢脸,苦撑了十二天。打得小鬼子算是永远记住咱200师了……”
“你们坚持了十二天?”陈沂生瞪大眼睛问。
“是啊!是十二天,这有什么错吗?”
“那到不是,可你们是怎么坚持的?”
“怎么坚持?”老人瞥了他一眼,“我们每天就靠弟兄们拉手榴弹和小鬼子同归于尽,才坚持了十二天!”
“国民党也这么能打?”陈沂生有些不信,随之,他就觉察出自己失言了,忙闭上了嘴。
“我没必要骗你,”老人没在意,沉默了一下又道,“也难怪你不清楚,现在清楚这段往事的人还剩下几个?”老人苦笑了一声,“我所在的那个营,打完那一仗,就剩下不到六十个人。后来,要不是英国人出卖,我们也不至于败走野人山。一想起那几个月,就像是做梦。从野人山退到印度,我们和师部失散了,全连算上我也只剩了三个人。没法子,一出山,我就直接被任命为连长……”陈沂生心想:“看来,国民党的战斗力就是不行。要是咱八路军,指不定谁剩三个人呢?”
老人看他心不在焉,不想说了。陈沂生等了半天,见没动静,很奇怪地问:“怎么不说了?”老人想了一会儿,很沉重地道:“我一个国民党兵能告诉你什么?你要想知道什么呢?”陈沂生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要知道什么,也许是好奇,脱口而出:“只要是当兵打仗的事,说什么我都想听。”老人点点头,道:“也好,难得有人能听我说说话,”他擦了擦眼睛,“算起来,我的命算大的,走野人山那阵子,光看着进去了不少人,可是一出来走到印度,没一个完整的,连我们师长戴安澜都没活着出来。那野林子吃人都不囫囵个。能活着出来的,都是这个……”老人竖起了大拇指,“……都练成了精,以后和小鬼子在树林子里周旋,就没怎么吃过亏……”
陈沂生听到这儿,眼睛突然一亮,暗道:“他可是打过丛林战的老兵,不用说,这方面的经验一定丰富。估计缅甸和越南差不多,俺得向他学学。”所以他急忙问道:“老人家,您能详细讲讲这缅甸丛林有什么稀奇的吗?”老人点点头,赞道:“不愧是当兵的,一提地形就要想他的特点,好好,挺有悟性的。”这几句话把陈沂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缅甸的林子都是一些当地人不敢走进的林子。不用说进去就迷路,连吃的都找不到……”“林子里怎么找不到吃的?不是有猴子有长虫什么的吗?”老人摇摇头,道:“你没在林子里生活过,所以你不清楚。其实这热带林子里到也有不少动物。可是这些动物都精得很,只要你一进去,猴子.鸟什么的离你远远就跑了飞了,你根本抓不到。老虎蟒蛇什么的,不用你躲,它也会来找你。这还好说,树上有一种旱蚂蟥,很列害,叮上你都让你觉察不到。地上还有一种蚂蚁,能吃人,所以千万不要在地上睡觉,我们那时候就有不少弟兄是这么死的……”老人越讲越多,渐渐忘记了丧子的悲痛。而陈沂生也是越听越兴奋。头一回,他竟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忽然他想到:如果在打仗之前就能听到这些东西,恐怕在越南就不会有那种抓不到看不着不知从哪下手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由心而生。
“怎么?不想听了?”老人看着他。“不不,您讲得太好了。”陈沂生摆摆手。老人叹口气,指着墓碑道:“可惜我这个儿子没有你这悟性,他一心只想做英雄,听不进去我一句话。英雄是做了,可他却不知道对于一个兵来说,最应该做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陈沂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老人又道:“所谓英雄也好狗熊也罢,那都是由别人来看的。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才是最真实的自己。”陈沂生晃了晃头,还是没听懂。老人笑了笑,道:“你应该多读点书。”他烧完最后一张纸,站起身来,情绪好了很多,已经没有刚才那种伤心欲绝的神情。“谢谢你小伙子,难得你能听我唠叨了半天。好了,我要走了,再见吧!”
陈沂生情急之下,一把拽住老人,恳求道:“老人家,你话还没说完呐?要不……要不……”他要不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真想听我的故事?”陈沂生点点头。“你想听什么故事呢?我的故事对你有用吗?”陈沂生又点点头。老人叹口气:“我明白,你想知道我这个老兵的实战经验。不过,你想到没有,我—— 一个国民党的经验包括我带兵的经验,非但帮不了你,也许还会害了你。”陈沂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知道怎么才能在丛林战场上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于是他摇摇头道:“我不怕,只要你能说。”老人点点头,赞道:“有胆量,是个好兵。好吧!明天你到北湖公园门前那个小书摊找我。”“小书摊?你是卖书的?”“不,我是租书的。”“租什么书?”“小人书。”说罢,老人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下山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陈沂生。“乖乖,难道他真是个租小人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