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过后,洛阳城中的气氛依旧有些冷寂,即便是有喜事的人家也不敢大肆操办。虽然孝明先皇后薨逝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可每逢此时,太上皇都会特别哀伤,而女皇也明令禁止洛阳城甚至是京畿附近大肆操办喜事。
尽管薨逝的是先皇后,可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太上皇唯一的女人,是女皇的亲娘。当年太上皇还因为她的离去而哀伤过度无心打理朝政,便退位让当时的皇太女,如今的女皇继位。可见先皇后在这俩人心中的位置之重要,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不管是朝臣抑或是百姓,皆没有敢去触此霉头的。
尽管没有人敢操办喜事触霉头,可朝堂上因罪而被谪官、罢官的依旧大有人在。扬州知州田肃便因为在孝明皇后的忌日写了几首诗,暗藏讥讽太上皇、女皇为了一介女子而剥夺了百姓行乐资格,而被监察的通判告发。
女皇震怒,将其下放诏狱,命人连夜审理此案。
田肃早些年为御史中丞时,太上皇欲以时为长公主的女皇为皇太女,而田肃以“有悖伦常、不符合礼教”为由,极力反对。女皇为此而怀恨在心,即便田肃当时便被太上皇贬官,可女皇依旧不曾忘记阻碍自己登上皇位的这号人物,如今寻了机会,自不会放过他。
田肃为了避免牵连好友而认了罪,只是他也触碰了曾经对他网开一面的太上皇的逆鳞,故而被判流配千里,其妻儿被籍没为官奴。
自容朝立朝以来,刑罚皆不算严苛,而被流配千里、妻儿籍没为官奴的情况也只有造反的罪人的身上才会发生,田肃的几首诗却也落得如此严重的下场,可见太上皇与女皇动怒的后果有多可怕。
温善坐在自己办事的案桌前,看着朝报上面关于田肃一案的判决结果,便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因几首诗而获得“谋反罪”一样的待遇很是让人同情,可他这腐朽、顽固的思想怎么也让她同情不起来。
“不知温丞是否看完了,若是看完能否让我等过目一下?”
温善对面相隔一丈远的案桌后端坐着的男子看着她,神色有些不耐烦,脸上却仍旧挂着冷淡的笑容。他俨然不喜温善,可又不得不以礼相待。
温善记得他叫杨杰,同为司农丞。她收起了朝报,起身走到杨杰的案桌前,将朝报轻轻地搁下。而杨杰刻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等她转身离去了才将朝报拿起来看。
朝报是进奏院的进奏官所传发的官报,除了有地方上报到京城的事务外,也有朝廷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务简报,诸如皇帝的诏书、起居言行、法令公报、朝臣的奏章、各衙署的工作报告。
各衙署廨舍又只有几分,所以衙署廨舍内的人只能轮流看。而朝报又有每日、每五日、每十日和每月发报的,在温善看来,说它是报纸,其实更像后世的公告。
温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没多久,另外两位司农丞便纷纷起身凑到了杨杰的身边,低声询问道:“也给我瞧瞧,都说了些什么?”
温善瞥了他们一眼,旋即磨墨提笔处理公务。对于他们刻意的疏离和孤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女子为官在古往今来都是极为罕见的,没有多少男子能忍受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而是跟他们一样在朝为官的。
况且温善来此不过数日,在还未熟悉司农寺的事务之前也不好跟他们交恶,以免让自己在此寸步难行。
司农丞处理公务的地方为司农寺内的判事院,而判事院很大,只是各种文书、账簿便占去了大部分位置,留给四位司农丞的便只有纵横不过两丈大小的地方。三个围在一起看朝报的司农丞说话也不曾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议论声便钻入了温善的耳中。
“哎,这田肃在先朝时便因犯颜直谏而被罢官,怎的起复多年仍旧不懂得变通?在此等日子写下这种诗,不就是自寻死路嘛!可怜了他的妻儿子女。”
“嘘,此事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小心隔墙有耳。”
此警告一出,三人又偷偷地留意了一下温善,见她无动于衷才又议论开来。
“依我看,我们又有事要忙了。待刑部将这些官奴分配来的时候,我们还得将其妥善分配至各处,这可是——”杨杰的话还未说完,边上的人便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刑部并非一定会将这些官奴婢交来司农寺处置,我们还是先判事,莫要自寻烦恼。”
“说得也是。”杨杰道。
温善虽然没听见杨杰后面想说的话,可也隐约有所猜测:依照惯例,凡是被籍没为奴的奴婢会由刑部按情况分配至司农、诸司或是掖庭。而一旦分配至司农寺,则需要司农寺的人将他们妥善处置,一般这事都是交给司农丞来做的。
若是在前朝,这自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刑罚不算严苛的容朝时有大赦天下的传统,这些被流配的官员也有被起复回朝的一日,他们的妻儿子女也有脱离官奴婢身份而重为权贵的一日。
一旦司农寺的人安排了苦差给他们,让他们记恨上了,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可若是不安排差事,这活也没人干了,司农丞便落得办事不力的下场。
杨杰的话没能说完,他们显然是不想让温善知道这个中关系,温善暗自琢磨了一番后,便了然了。
果不其然,翌日刑部都官司关于分配官奴婢的文书送达时,司农少卿批办后便让人送来给司农丞们处理。杨杰便对温善道:“温丞,我们这儿数你来得最晚,先前让你翻阅文书、熟悉司农寺的事务也只是纸上谈兵,想必你也还有许多不解之处。眼下正好,这事可让你尽快地了解司农丞的职责,相信你一定能妥善处理好的!”
温善看着案桌上的那份文书以及记着需要分配的官奴婢的名单,不动声色地瞥了杨杰一眼,道:“既然是职责所在,那我断没有推脱的道理!”
杨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又叮嘱道:“鉴于温丞初来乍到,初次处理此事,故而我劝温丞,还是亲自去办为好。”
“谢杨丞提醒。”温善道。
杨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琢磨了一下方才与温善的对话,才猛然发现她方才的话虽然是应下了这份差事,却也在暗讽他:明明是职责所在,他却推卸了责任!杨杰抿着嘴,不悦地看向温善,后者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而是看着那份名单陷入了沉思。
这份名单上有二十余人,除了因“田肃案”而被牵连的田家妻儿子女,还有别的案子被籍没为奴婢的人。除了十六岁以上的男子被发配去修筑城墙外,其余的都被送来司农寺等待分配。
只是司农寺分配官奴婢也不是随意的,而得根据所需。从掖庭到王公、公主府,再到诸司,甚至司农寺也需要大量的种田的奴婢。二十余人,如何分配才算合适,对这些被牵连的官员家眷也不至于太残酷?
温善倒不是担心这些人终有一日会苦尽甘来而报复、刁难于她,而是在法制社会生活了十八年的她即便来到了这个封建的时代多年,也做不到将这些被牵连的人视为有罪去处理。
官奴婢相较于平民百姓没有多少人权,所以她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尽可能地给他们安排一个好的去处。
起身到身后堆放着各种文书的架子上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本月各处交过来的需要补充奴婢的文书。温善翻阅起来,就司农寺的所需而言,上林署需要两个种蔬菜果品的,钩盾署需要一个课养鸡彘的,这些都不需要什么技艺,可以等别处挑剩下了再说。
名单过了一遍,温善的心里便有了主意,她将每个官奴婢按性别、体能、技艺特长等分别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再将这份名单交给司农少卿过目。
司农少卿是仅次于司农卿的次官,有两位,只是其中一位专管太仓署的事务,余下诸事多由另一位司农少卿负责,温善的直属上司便是这位名为韩子戊的少卿。
韩子戊要处理的事务甚多,温善将分配的名单交给他过目之时,他只看重这其中是否优先满足各位王公和司农寺的需求,而余下的他便也不曾多在意。见温善分配了官奴婢到掖庭、许王府、公主府以及司农寺的,他便批办了:“行了,就这么办了!”
他想了想,仍在温善离去前提醒道:“你初来乍到,就亲自跑一趟,也算是为了能早日掌握司农寺的事务。”
“是,下官定会亲自督办。”温善道。
韩子戊愣了一下,心里登时便别扭了起来——他为官十数载,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自称下官的情况仍旧让他有些不适应。
尽管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都不适应女子为官,然而眼下的大趋势便是如此,几十年的政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世人,他也无法扭转和改变这样的情况。
早在前朝藩镇割据、礼乐崩坏之际,平民出身的太上皇便凭借着自身出色的能力而打出了一片天下来。而在他打天下的时候,便下令在他所辖之州府的书院皆不得拒收女子入学。
虽然初时并无甚成效,可太上皇便以身作则,让女皇去进学,还强令其部将将他们的女儿也一并送去进学。没过多少年,富庶的人家便纷纷效仿开来。
而让世人意识到太上皇在女子为官上动了真格的是任命女子为将一事。时太上皇的部将朱光卿跟随太上皇出征而被埋伏命丧,其麾下数万兵马暂无人统领,太上皇便让朱光卿之妻聂秀清代为行使统兵之权。
此决定自然是遭到了众人的反对,然而聂秀清跟在朱光卿身边多年,朱光卿多次出征皆将其带在身边,她本是读过诗书的世家女,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得了行军布阵。太上皇以几次考验令其得到了不少将领的认可。
尽管如此,她也是在容朝立朝后,多次征伐立下赫赫战功,才获得了普遍的认可。而朝中不管是为官抑或是为将的女子,也始终只有她一人而已。
只是太上皇平定天下后并不急着恢复周、汉时的礼乐制度,而是打算重塑礼乐制度,其中以开设女子学院、允许女子到国子监进学为始,引起广泛的热议。然而早已经习惯了的朝臣却并无多少反对之声,反而此举还有利于自幼便进学的他们的儿女入仕。
悠悠数十载岁月,在女皇被立为皇太女时,世人皆知,日后女子为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只有部分士子依旧忍不住唾骂礼乐崩坏、牝鸡司晨。
好在除了女皇和聂秀清这样的特例外,为官的女子虽有,却不多。只因女子为官的限制十分多,以至于眼下偌大的司农寺,也只有温善一个女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