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萧绛随着萧钰,从一条小街的后门入了靖国公府。

现在萧府比6年前进出随意多了,家里仆役也翻了倍,有三十多人,增加了好几个看门和牵马的小厮。冯夫人加了几个年轻的婢女,但是家里还是没有书童,因为两个儿子不在家里住,剩下的这个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

萧钰带萧绛来到正堂,萧崇远和冯文碧已经在那等他们了。

萧绛跪下给萧崇远和冯文碧磕头,口称:“女儿萧绛,见过父亲,母亲。”

萧钰在旁边给她递茶,萧绛先给萧崇远奉茶,又给冯文碧奉茶,两人都接过喝上一口,萧钰又给他们接过去。

冯文碧赏给萧绛一块金锁,萧绛谢过。萧钰上去,直接给她挂在了脖子上。

萧绛又分别给两人磕了个头,然后站了起来。这样就算行礼毕,萧绛算是正式以女儿身份入了萧家。

冯文碧昨天有不止一个嫂子弟妹跑来告诉她当天含元殿上的事,包括萧崇远怎么抛弃人家母女,致使萧绛她妈一直在京城为娼也从不联系萧家;怎么萧绛万里寻父到边关,萧崇远狠心不肯带她回京.....听得冯文碧提心吊胆,这女儿会不会迁怒,恨上她啊。

然后说到萧绛当年是跟萧钰一起生擒的莫查可汗,打击鞠时又力擒二皇子李翔.....冯文碧又想:这样的庶女,会不会桀骜不驯啊。

今天早晨宫里又传来喜报,萧绛被封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联想到昨夜萧绛并没来府上,冯文碧心里有点打鼓,会不会不肯认她为母?

倒不是冯文碧有多想萧绛认自己为母,又不是她生的,而且18岁了,面都没见过。问题是,萧绛真翻脸不认人,传出去,萧家丢面子。

没想到萧绛态度如此诚恳柔顺,而且眼睛看着她的时候,竟然充满了尊敬和感情。

冯文碧高兴得快傻了,几乎不知道怎么才能表现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儿”的喜欢,拽着萧绛的手,说话都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为娘这一辈子就盼望能有个女儿,结果连生三个儿子都没落到一个闺女。今天是老天感我心诚,天赐与我啊。”冯文碧半搂着萧绛,激动得想掉眼泪。

萧崇远和萧钰肚子里都暗暗好笑,脸上还得陪着一副伤感状。

萧崇远一本正经点头:“嗯,夫人所言极是。今后你们母女多亲近亲近。”

萧绛却很动情,她三岁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自然把冯文碧跟那些没入宫中把她养大的婶娘一样看待,管婶娘叫声“娘”对萧绛来说,毫无困难。

“娘。”萧绛抱着冯文碧,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又有家了。”

一句话,把冯文碧眼泪也给引出来了:“乖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现在回家了,娘一定好好疼你......”

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其实是在各哭各的。

萧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崇远却笑不出来了,想到萧绛这些年遭受的,想到父亲和弟弟们散碎的尸骨至今还乱埋在坟坑中。萧崇远默默的走到窗边看风景。

冯文碧把萧绛引到萧珫过去的房中:“绛儿,这是你大哥的房间,你先暂时住住。娘正在给你整饬院子,管家说三五天就弄好。女孩家可不比那三个粗胚......”

冯文碧今天早晨在她嫂子帮助下,清出一堆当年陪嫁带来的无用之物来,摆在萧珫房中,倒是琳琅满目。

萧钰火了:“绛妹妹跟我住,睡我那。”

冯文碧吓一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萧钰提起萧绛行囊就去了自己房间:“绛妹妹睡里屋,我睡外面的碧纱橱。”

碧纱橱是外屋里给值夜的婢女或者小厮睡觉的地方,萧家没有伺候少爷的贴身婢女或者小厮,所以碧纱橱一直空着。但是所谓的里屋外屋,其实只隔一道帷幔,这样少爷晚上要茶水,伺候的人才能及时给他送上。

冯文碧怒了:“岂有此理。你都几岁的人了。哪有这样的睡法,传出去,成何体统。”

萧钰死活不让萧绛住萧珫的房间,倒是宁可自己搬到萧珫那睡。

冯文碧简直莫名其妙:“你房间又脏又乱,字画摆设统统没有。”

但是冯文碧马上发现,萧钰晚上其实还是睡在自己房间里,而且不是碧纱橱,他在萧绛床边打地铺。

冯文碧真是欲哭无泪,这要是被外人知道,岂不是有兄妹乱~伦之嫌啊。

好在三天后,萧绛的院子收拾好了。那本来是萧家的一个藏经阁,是幢两层的小楼,楼前有个长方形的荷塘,楼后有假山。长时间不用,院落有点荒凉,现在收拾后,样样焕然一新。院里假山池沼,楼中罗曼低垂,样样精致,像个千金小姐的闺房了。

冯文碧十分得意,自觉自己对萧绛比对亲生儿子还好。

冯文碧派了两个自己的婢女去伺候萧绛,结果立即被萧绛打发回来了,说自己不要婢女。

冯文碧向萧崇远抱怨:“人家公府家小姐,丫鬟老妈之一堆,走一步至少20个人后头跟着。儿子算了,女儿这样,传出去被人笑话。”

萧崇远皱起了眉头:“不要给萧绛派任何婢女,她住的院子不许任何家人进去。”

家里仆役中多的是威德帝的暗探,这么多年下来,哪怕是冯文碧带来的从小伺候大的陪嫁丫头都不可信任。

冯文碧吃了一惊:“将军。”

萧崇远脸色一寒:“夫人,请照办。”

冯文碧吓了一跳,萧崇远很少这等脸色,当下不敢再说啥了。

婢女没去,冯文碧发现儿子倒搬过去住了。冯文碧简直要吐血了,不过萧钰是搬到萧绛隔壁房间住,虽然还是不成样子,但是总比他们睡同一房间好吧。冯文碧安慰自己。

另外就是,过去萧钰从不落家,从萧绛入府后,萧钰除了上朝,哪里都不去了,天天陪老妈妹妹上街购物。

冯文碧十年来,不怎么出门,自觉落后于整个时代,于是天天带着萧绛坐马车逛街,人家买啥,她就给萧绛买啥,衣服首饰胭脂花粉,一路买过去。

大周的通行货币是啥,是铜钱么?是银子么?错,是绢。平时购物,用的是丝绸绢帛,一匹匹当钱用。

皇帝给大臣的俸禄里面有一年米若干,绢若干,钱若干,银若干,金若干,喂马的草料若干……但是金银用来打造首饰和当盘缠的多,另外还有大宗交易也得使用。

那用铜钱?这玩意死沉死沉不说,大周时代开采、冶炼铜矿锡矿和铸币的技术都很落后,每年新铸的铜钱数量说是不少,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民间商业活动的需求。

但是当时的纺织业却十分发达,农耕时代,女子皆纺绩。隋炀帝巡游,拉船的纤绳都用的是丝绸,沿大运河所有柳树皆挂绿色丝绦,可以想象当时的年丝绸产量。

到了大周,官府明文规定民间交易要“钱帛兼用”,甚至还规定交易额超过十贯钱了,就得用绢布来支付。

由于绢等于钱,于是皇帝哪天高兴了给大臣的赏赐也是绢。长安街头经常能看见这样的风景:一顶官轿在前面走,后来一溜十几个挑夫颤颤悠悠在后面跟,担子里是各种颜色的丝绸布匹。这不是这位官员要改行开绸缎庄,而是刚刚让皇帝龙颜大悦了。

于是这段时间的东市西市,天天下午能看见这么一副画面,一辆带靖国公府徽记的马车在前面缓缓行着,马车旁边一个骑骏马的美少年跟着,马车后面跟着几个家仆,拉着两辆板车,上面堆着山一样高的绫罗绸缎。

萧绛脸色带着笑,非常忍耐的买着买那;萧钰打着哈欠,一脸抑郁,陪着买这买那。

萧府全家对这个大风刮来的女儿的热烈欢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有一段时间成了朝中大臣家眷间闲聊时的热议。

很多大员的夫人在都暗暗撇嘴,这冯文碧咋这么运气,老爷一辈子没正式纳妾不说,终于忽然有个私生的跳出来认亲,还是不用分家产的女儿,而且早就死了娘,又已经当上了正五品的。

冯夫人真是:一天闲气不用生,一分抚养费不用花,白捡个穿红着紫的女官来叫自己妈,今后花几两银子办嫁妆,还能再捡个当官拜将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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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绛每天早晨都送萧钰去上早朝,下朝时又等在那里接他,随从都没她那么勤勉。

李翔陈项都看在眼里。不过萧绛跟他们两个互不搭理,跟不认识似的。李翔都有点怀疑那天的两场欢爱是不是自己的春梦。

转眼到了十一月一日,大朝,满朝正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要到宣政殿面圣,萧绛这种散官不用。

五更时分,百官从厢房里出来,一面继续聊着嘴上的话题,一面跨着汉白玉台阶往上走。

萧崇远跟他妻兄冯凉在一处走,正好看见萧钰和萧绛一起骑马而来。

冯凉看着萧绛身披黑色羽缎斗篷,火炬光下容貌绝艳,忍不住低声说:“萧公,绛儿也18了,得找个婆家了。要么让我夫人去您府上一块合计合计?”

萧崇远还没应声,萧钰大声说:“那些男人我妹妹看不上。”

台阶上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包括李翔和陈项。

萧崇远尴尬,正要训斥萧钰。萧绛开口了:“聘礼多么?”

冯凉一口气没转过来,连连咳嗽。正在上台阶的武文百官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萧钰给了她一个白眼:“聘礼多少关你屁事,那是男方家为了娶你,送给爹的钱财。”

萧绛一愣:“爹,您把我卖身钱私吞了不给我自己么?”

卖身钱?萧崇远张口结舌,一时想不出话来。

萧钰皱眉:“绛儿,你能不能不那么文盲?爹给你的那叫嫁妆。”

“哦,”萧绛恍然大悟,却又追问了一句,“那,爹,您会给我一大笔嫁妆吧。”

萧崇远噎得半天才回道:“会的,爹会把嫁妆和男方的聘礼都给你自己。”

萧绛大大松了口气:“那就拜托舅妈给我找个聘礼多多的。”

冯凉是大理寺卿,平日里断案无数,思路清晰,言词条理,这会也口吃了:“你.....你想要多少?”

“当然越多越好。”萧绛毫不犹豫的说,“多找几家来竞价,看哪个出价最高。”

陈项无语到极点:萧绛这是拍卖梳拢费呢。

退朝的时候是正午,低级官员有廊下食,高级官员有的去政事堂吃,有的去厢房吃。萧钰被威德帝叫去紫宸殿。威德帝想要询问一下和亲团人选的事情。

这回萧崇远是和姚永一块走下台阶的。

萧绛站在台阶下,手里牵着两匹马,向他们躬身施礼:“爹,表舅舅。”

“萧钰要到紫宸殿面君,估计还得过会才能出来。”姚永好意的说。

“绛儿,你手里抱着什么?”萧崇远顺口问道

萧绛正用自己的羽缎斗篷裹着什么东西抱在胸口。萧崇远这么一问,萧绛就把羽缎打开了,原来里面是个精美的小竹篓,外面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了一个“曲”字。

“曲家的烤驴鬃驼峰,”萧绛说,“钰哥昨晚上说好久没吃了,想吃。我刚才去东市买来的,怕路上被风吹凉了,用斗篷裹着。”

烤驴鬃驼峰就是把骆驼峰切成薄片,加上各种香料烤熟,据说由唐朝大将军曲良翰从西域引入。

曲家店的店主是那个唐朝曲大将军的二姑父的三姨妈的表舅舅的异母妹的那个小叔子,花费万金从曲家各个后人手里搜罗各种秘方,拼凑起来,烤出了最正宗的曲家烤驼峰,香酥美味,肥而不腻,让人闻风流涎。

比如,此刻……

烤驼峰的香味从竹篓透出来。姚永吸了吸鼻子:“嗯,不错。曲家的烤驼峰就是香。”

萧绛不好意思了,打开盖子,给了姚永和萧崇远每人一块。

萧崇远接过,笑:“瞧这孩子,给爹吃一块,那么不舍得。”

“哪有。”萧绛脸红,支吾,“东市还没开市,我敲开店面等了快一个时辰才拿到的。”

长安的东西市,要中午敲过开市鼓后才开门,但是伙计们大清早就得开始准备。

这时陈项跟李翔也刚刚走下台阶。萧绛看了一眼陈项,也递给陈项一块。

陈项接过:“喔,还烫手呢,萧绛你马快。”

李翔等着接。萧绛却把盖子盖上了。

“只剩下三块了。”萧绛有点心疼的说。曲家的烤驼峰一篓通常装半斤,六块。

萧崇炎皱眉:“还有三块,为何不给二殿下一块。”

“我自己还没尝过呢,总得给钰哥留两块吧。”萧绛委屈。

李翔气得,一拉陈项:“咱们走。”

李翔打马去政事堂,一路上越想越气:不就是烤驼峰嘛,这玩意油腻腻的,谁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