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嗯,萧绛,你从此名叫萧绛。”萧崇远说。

萧绛蒙了:“我有一个叔叔......”萧家有二十几房,但是嫡系长房,只有萧纵和他胞弟两兄弟,另外还有一个妹妹,就是萧太后。

萧家女眷,出身低微的被没为官妓,出身高贵的没入宫中为奴。萧氏世代大族,族中妇女皆受过良好教育。所以这些年,虽然没有纸笔,姑姑婶婶们用树枝代笔,在沙地上划字,继续教萧彤识字;没有书,经典诗书,一部部口述出来,令萧彤背诵,当然要她记得最多的是萧家的家史,和血海深仇。

从没人提到她还有一个叫萧崇远的伯父,而且,萧彤父亲那辈按家谱,是“织”字辈,萧崇远的名字也不合辈分啊。

但是萧绛看看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威仪男子,知道他不会有一字虚言,而且冒充她伯父有啥好处?想找死么?

萧崇远不愿让两个孩子知道当年的家族恩怨,于是简单的说道:“我是你父亲的异母哥哥。我十六岁从军,跟家人断了往来,后因为忤逆父亲,就是你们祖父,被父亲从族谱上除名。我本名萧绚,崇远是我的字。因为跟家族决裂,于是萧绚之名,不再使用,人皆只唤我崇远。”

“爹,您啥事忤逆了爷爷?”萧钰一听顿时兴趣高涨。

萧崇远脸色微微一板,瞪了儿子一眼。

萧钰扁了扁嘴,心想:神气啥,我再怎么也比您被爷爷从族谱除名好点吧。

萧崇远扶萧绛重新躺好,把萧钰也叫过来坐好,满脸凝重,开口道:“下面我的每一个字,你们两都必须好好听着,并且熟记在心,一字不差。此事关乎我整个萧家十几口人的性命,不能有半点差池。”

“萧绛,今年一十二岁,为我萧崇远十二年前镇守边关时,与一从西域入境的胡人舞姬所生。胡姬与为父只是短暂的露水姻缘,为父不愿在京的正妻徒增烦恼,所以并不曾纳她为妾。”萧崇远已经思索了一个晚上了,怎么解释这个忽然冒出来女儿,还有她的胡人血统。

“萧绛出生时,胡姬为了报复为父薄信,一怒之下,携女远遁。为父因为是个女孩,也不太放在心上,任由她自行离去。”

“胡姬后来一直携女在勾栏内讨生活,不久前病逝,临终前告知女儿身世,并令萧绛认祖归宗。萧绛多方打听后,得知为父出征,不敢直接登门拜见夫人,于是一路寻父到玉牢关。”

大周风气,喜欢给未婚女子点守宫砂,以证明贞洁。当然,萧纵为人向来视礼教为无物,从未给女儿做这等无聊之事,但是萧崇远得给萧绛找个理由解释为何失身,妓院出身无疑能让一切尽在不言中,而且,还能杜绝好事者的七问八问。

萧崇远把细节一一交待清楚,然后看了一眼萧绛和儿子,“记住了么?”

“好神奇的故事。我怎么听着像戏文?”萧钰嘀咕,“爹,您这么瞎编,别人会信么?”

萧崇远淡淡的说:“到了边关,我如何说,别人就得如何信。”

“那今后回长安呢?”萧钰追问。

萧崇远不由的叹了一口气:“你认为她还能回长安么?她又为何要回长安?”

萧钰和萧绛对视了一眼。

“复仇。”萧钰从萧绛的眼睛里读出了那两个字。

萧崇远脸色一寒:“复仇?你想向谁复仇?自古以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萧家,世受大周隆恩,代代为李氏之臣,荣辱生死,皆由吾皇与夺。吾皇让我族昌,我族富贵荣华,吾皇让我族亡,我族死得其所。”

萧绛和萧钰都面有不忿之色。

萧崇远知道两个孩子不服,只好继续开导:“大周建国已逾百年,至今已历八代帝王,民心顺服,江山稳固,而且国富力强,朝中有威猛之将,边关有守城之军,皆对吾皇忠心耿耿。”

“皇上身边,不仅有十万御林军日夜守卫,还有金甲暗卫暗中保护,别说一人,就是千军万马,都休想靠近。”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敢对吾皇起不臣之心,不管是起兵判乱,还是孤身行刺,皆如蝼蚁撼树,不自量力。”萧崇远深深的看了萧绛一眼。

“吾皇深受万民爱戴,今日之天下,乃李氏之天下。而乱臣贼子,却人人得而诛之。灭门夷族,天下人都只会拍手称快,认为罪有应得。”

“唯有他的至亲,妻子痛失丈夫,幼子痛失父兄。坟坑内累累白骨,幸存者曲身为奴。”萧崇远叹了口气,温言道:“我萧家,如今仅剩下你们这几个孩子了。”

“为父已经年逾不惑,已经是半截入土之人。半世沉浮,功名富贵如云烟,现在所求,不过是合府平安,你们都能太平无事的长大,平淡庸碌的过完今生,离权势越远越好。不求你们建不世之功业,惟愿萧家子孙,皆能老死病死,生能完寿,死能完尸。”

“为父为了此,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闭门在家,尚恐祸从天降。你们的两个哥哥,都已年过弱冠,都不曾娶妻,一方面是不想连累人家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是为父生怕家里人多口杂,多生事端。”

“但即便如此,还是危机四伏。朝廷上下,上至皇上,下到金甲暗卫,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谁知道哪天会有飞来横祸,招至灭门之灾。”“

萧崇远看了看萧钰,“你如今也一十有四,为父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痛失娘亲,深谙人心之叵测。希望你从今日起,不再任意妄为,而是万事三思而后行。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兄弟,如今又有了一个妹妹。你行事如何,很可能危及萧家全家老小的性命。”

萧崇远说完了,站起身来:“军情紧急,为父必须立即前往王屋山。我萧家,世代生为大周之臣,死为大周之鬼。国难当头之际,不可因小失大,因家误国。”

“绛儿的身体,还不能骑马万里奔波,所以,钰儿,照顾好你妹妹。如果她有闪失,你就不用再来见我。”

萧崇远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钱袋来,从里面掏出一小把金叶子,放回自己怀里,却把整个袋子都给了萧钰:“这是盘缠,等绛儿身体康复,你立即带她到边关寻父。现在边关告急,一路上关卡必然警戒森严,绛儿有胡人血统,肯定会被严查。你得想办法给她弄到身份名牒,或者从小道山路过关,总之,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爹,您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到我。”萧钰拍着胸脯保证道。

萧崇远看了儿子一眼,这个儿子顽劣程度,孔夫子看见恐怕都要头疼,但是确实是绝顶聪明,办这种事,说不定还真有门道。

“另外还有,这里并不安全。倒不见得是为了绛儿,”萧崇远心想萧绛是被李策下令扔下冷幽涧的,那么李策应该是以为她死了,“而是金甲暗卫可能会来找我父子二人。”

“只要绛儿能移动了,你两速速离开,走时不要尽量不要留下痕迹。”萧崇远叮咛道,“最好找个农家给绛儿养伤,不要回府,因为我们府,日日夜夜都有金甲暗卫盯着,万不能让他们看见绛儿。”

萧钰撇嘴:“爹啊,您糊涂了吧。妹妹这张脸,跑农家去养伤,都不用金甲暗卫,只要不眼瞎,谁见了不觉得蹊跷。行了,行了,我知道怎么办的。”

萧崇远一想这倒也是,看来这孩子确实够机警精细,心中倒是一喜。

萧崇远回身再次检查了一遍萧绛的伤势。萧绛刚才注意力太过于集中,消耗不小,现在又开始发烧,头脑昏沉,两颊升起了红晕。

萧崇远心里是百般放心不下,却又无法滞留,只能给她又服了一丸药。

萧钰给萧崇远备好马,牵到门口,不由的叫了一声乖乖:“爹啊,您说得还真没错,这洪水还真是堪堪只淹到庙门前。”

只见庙前台基下,黄浊的山洪涛涛,挟带着连根拔起的树木、淹死的动物尸体,浩浩荡荡,向长安方向奔流而去。

萧崇远微微的皱着眉,这山洪恐怕一两天才会彻底退尽,但是金甲暗卫肯定不会等洪水退了才来,那他们何时会查到这里呢?

“等山洪略退,绛儿一能移动,你们立即离开。”萧崇远又吩咐了一遍,“沿着河道,淌水而走,不可留下印迹。”

萧崇远甩蹬上马,一抖缰绳。大宛马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马嘶,试探着踩了几脚水面。萧崇远一提缰绳,大宛马挺身一纵,上了庙侧面的陡坡,四蹄翻腾,转眼间就跃上了山梁。

萧崇远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见荒凉的山峡、奔腾的洪水,破烂的小庙,小庙门前更小的是儿子未成年的身影,孤单凄凉。

萧崇远咬咬牙,扭头不顾,在马臀上拍了一掌,大宛马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雨后潮湿的山路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印,一路往西北而去。

萧钰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回身进庙。萧绛的体温又开始往高里走。萧钰看了看马鞍里仅剩的清水,不敢乱用,因为要留着饮用,于是返身出庙,在山洪中绞了手巾给萧绛敷额头。

清水还够,龙王却早已烧为灰烬,湿漉漉的潮气从泥地里透了上来。萧钰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出门,上了山坡,用军刀劈下树枝树杈。但是树木潮湿,一燃浓烟呛人。萧钰在庙门外生火将树干烧成碳后,才拖进庙中。

萧钰要伐树烧炭,给萧绛敷手巾,煮糊糊,喂食,怕她落疤又给她往受伤的肌肤上涂油,忙得一整天跑进跑出,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黄昏时分,萧绛状况大为好转,热度退尽,脑子也清醒了。

萧钰扶她起来:“姐......绛妹妹,能坐吗?”

萧绛感激的看了萧钰一眼:“能。”

萧钰捧上陶罐,喂萧绛吃糊糊。萧绛不好意思:“钰哥哥,你自己不吃么?”

“我才不吃这种玩意。”萧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跟浆糊似的,恶心。”

萧绛笑了起来。

萧钰默默的看了萧绛一会:“你放心,如果有一天你要去干什么,我一定陪你去做。”

萧绛垂下了眼睛:“但是爹说得也没错,我身如蝼蚁,撼树不自量。”

萧绛这些年一直被姑姑婶婶们灌输牢记血海深仇,今后报仇雪恨什么的,但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体验了一把血淋淋的现实,脑子清楚多了。

萧崇远命令萧绛忘记过去,把编造的身世当事实,同时命令萧钰,永远不许问萧绛过去发生过什么,也禁止萧绛回答。

萧钰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咱不当蝼蚁,咱们是蚂蚁。”

“那爹为了保护全家人,会先把咱两一脚踩死。”萧绛笑。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但是忽然间,萧绛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哥”,萧绛哭着扑倒在萧钰怀里。

萧钰搂住萧绛,小心不碰到她背后的伤口,咬牙切齿:“放心,总会有那一天的......咱们徐徐图之。”

萧钰抬起头来:“洪水已经退了小半。爹说这里不安全,恐怕洪水没退尽,金甲暗卫就会找上门来。如果你承受得住,我们这就走。”

“好。”萧绛说。

萧钰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的衣服给萧绛穿,同时拿出两个馍来放火上烤烤,三口两口啃完。

萧绛坐着还行,一站起来,立即两腿打颤,所有的肌肉都痛如针刺。萧绛咬紧了牙关。

萧钰担心的抬头看看她,给马配好鞍韂,然后一手托住萧绛臀部,一手抱起她腿,把她侧放在马鞍上。

萧绛被抱起来的时候,已经额头见汗,一放在马背上,更是痛如刀割。

她这么侧坐,骏马单侧受力,很不舒服,不安的摇了摇马尾,小步踏了几步。

萧绛痛得“啊”了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不行,不行。”萧钰把她又抱了下来,“外面洪水未退,咱们今晚上再住一夜,明天凌晨走。”

萧钰累了一整天,一会功夫,就在火堆旁边睡着了。萧绛经过刚才一折腾,又有点低烧,躺在萧钰身边,也迷迷糊糊睡去。

就在两人在破庙中沉沉入睡的时候,威德帝在长生殿急宣卫国公、骠骑大将军陈元哲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