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

丽娅声音沙哑,状若疯狂。

陈项不由的一呆,这种叫骂声他记忆中也曾有过,从此后他最厌恶强迫。陈项甩了一下头,将不愉快的记忆推到脑后。

突厥兵的胸口已经被戳得跟莲蓬一样,鲜血溅在丽娅的手上,脸上,衣服上。

那个女孩被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抖抖索索的站起来,撒腿就跑。

陈项已经下马,赶紧抓起地上的衣物向女孩甩去:“衣服。”

女孩抱着衣服,一头哭,一头跑开。

陈项见丽娅眼珠发红,手指痉~挛,身体不住的颤抖,赶紧上去,抱住了她:“丽娅,丽娅,冷静,冷静.....是我,是我啊。”

丽娅发呆,手指僵直,慢慢的松开了剑柄。陈项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埋在自己胸前。丽娅伏在陈项胸口,不断的喘粗气,过了一会,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怕,别怕,丽娅,是我。我在这里,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受委屈......”陈项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嘴唇轻轻的落在她头发上。

过了会,丽娅平静下来了,抬起头来:“那个女孩......你把她送到她家人那边去。”

陈项点点头,知道丽娅情绪过度激动后,不想见人,于是独自上马,去追那个女孩。

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一面哭,一面在林中乱走。此时已经暮色四合,林中景色模糊。陈项骑马赶到,女孩抬头看他,眼睛里全是惊恐。

陈项见她衣服已经被突厥兵撕烂,衣不蔽体,于是脱下自己斗篷递给她:“穿上,别着凉。”

女孩把斗篷披上。陈项身高过人,斗篷顿时将女孩裹得严严实实。

陈项点点头:“上马,我带你去找你家人。”

陈项将女孩抱上马背,策马到刚才击杀突厥兵的地方,那些汉人百姓果然还在。女孩家人一再的向陈项磕谢。

陈项指指玉门关方向:“赶紧去吧,路上小心,如听到马蹄声,立即躲藏避开。”

那些百姓有二三十人,当下扶老携幼,互相搀扶而去。

陈项转过马来,丽娅已经在身后,脸上手上,包括衣服上的血迹都已经在溪水中洗干净了。

“我们走吧,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办完事立即离开,这一带看来突厥小股散兵不少。”丽娅说,声音镇定,只有苍白的脸色泄露出一点曾极度激动的痕迹。

两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又跑了小半个时辰。丽娅在一处荒滩止住了马:“在这里了。”

陈项跟着丽娅牵马步行过去,只见地面平整,像是被人为整理过,一块巨大的石碑耸立在半壁断坡之下。

丽娅松开马缰,手持酒囊,默默走到碑前跪下,拔~出皮塞,将酒倾倒在地上。

陈项正想知道丽娅来历,于是上前,晃着了火折子,举高,向石碑上照去,只见碑文上刻着:“威德七年十一月朔日,大周军鏖战东~突厥大军与阴山之阳。东~突厥莫查可汗由八百亲兵护驾,北向突围。我军一千轻骑逐.....”

陈项刚读到这里,一阵寒风刮过,火折子熄了。陈项一呆,他已经认出了那字迹。碑文是平西大将军萧崇远写的。

萧崇远书法刚劲有力,浑厚内敛,自成一家,人称“萧体”,在长安赫赫有名。他父亲陈元哲曾因此逼陈项小时候苦练书法,偏偏陈项在读书写字上甚缺天赋。陈项儿时真是恨透了这位猛虎将军。

丽娅已经洒完了酒,跪在石碑前发呆。

“这是?”陈项低声问道。

“那一千阵亡将士的坟墓。”丽娅轻声回道。

陈项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我们走吧。”丽娅说,翻身上马,“这里离开边界太近。”

两人并骑,在初升的新月下向玉门关方向跑去。一路上丽娅默默无言,陈项担心的不时看看丽娅,丽娅躲着陈项的目光,但是陈项还是看见丽娅眼里有泪光一闪一闪。

陈项有点不知道说啥才好:“男儿本当格斗死,岂可拂郁御阶下。威德五年,我十六岁,如果我能选择,我一定投身从戎,哪怕只当个百夫长。威德七年,我十八岁,如果我那时在萧将军麾下,那追击莫查可汗的一千将士中一定会有我。你今日撒酒祭奠,我也能分到一杯。”

说到此处,陈项有点激动:“男儿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那是男人的荣耀。我宁愿死于突厥长刀之下,也不愿在长安的锦绣床~上老死病死......”

“那些将士不是战死的,”丽娅忽然闷闷的来了一句,“他们是冻死的。”

“什么?”陈项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莫查可汗带八百亲兵突围,如惊弓之鸟,哪有什么士气跟追击的周军对抗。莫查可汗逃了一夜,人困马乏,弹尽粮绝,凌晨被大周军追上。亲兵略做抵抗后,就四散奔逃,莫查可汗被萧钰生擒活捉。”丽娅说,“激战结束时,大周将士的伤亡不算太大。当时清点人数,歼敌500,自损300,当时回程时还有近700人。”

陈项惊讶,这种细节丽娅怎么知道的:“那......”

“回程时大风雪,大周军的棉衣,薄如纸片,里面填的是陈年腐烂的破棉絮,根本不保暖。而铁衣传寒,萧钰令所有人弃甲而行,但是铁甲一脱,寒风刺骨,那棉衣根本不抗风,于是大家又把铁衣穿上。”

“单是寒冷,可能将士们还能扛得住,毕竟大家年轻体健。但是军粮......大周的军粮,里面全是发霉的糠,还掺有大量的沙砾,根本无法充饥。还有那抗寒的酒水,就是生水灌入,连酒囊一起冻住,根本无法饮用。将士们只能嚼冰雪,冰雪入腹,人已无体温。寒冷加上饥饿,先是那些带伤的将士们熬不住了,一个个从马上掉下来,立即冻毙。到了晚上,只剩下了200多人。”丽娅说。

陈项汗下,这事多半跟自己爹陈元哲有关。

历朝历代,朝廷军方高官贪污军资,克扣军粮,都是惯例。包括皇帝自己,都在挪用军款供自己挥霍。大周号称有10万御林军,但实际上真正的人数不到8万,其余都是吃空饷。这笔资金专门用来给威德帝修葺夏日行宫。陈元哲自己统领御林军,有时忍不住在背后发牢骚。

但是陈项知道,自己爹正常情况下,在抗击突厥这类的国家大义上,还是有分寸的。那次到如此不堪,原因应该是——那次是萧崇远领兵。

陈项对自己爹那点小心眼再清楚不过,不由的脸赪,做声不得。

月光幽暗,丽娅沉静在回忆的悲愤中,没有注意陈项的脸色:“到了晚上,风雪更大,方向莫辨。天寒地冻中,无以取暖。萧钰令将士们杀马饮血,吃生马肉,然后破开马腹,将马的内脏挖出,钻入马腹中过夜。”

“但是那夜风雪太大,一夜间雪厚三尺,部分将士就冻死在马腹中,人和马冻成了一整块。第二天早晨,剩下的将士已经不足一百人。然后大家骑马继续前行。”

“但是那剩下的战马都已经疲惫不堪,加上雪地无食,雪后路径难辨,走着,走着,马走不动了。只要一停足,将士就会连人带马冻成了冰雕。”丽娅泪下,“那坟墓中埋的不光是那1000将士,还有他们的战马。”

“最后,当萧大将军派出的后援部队在山谷中找到萧钰和莫查可汗时,只剩下了两骑,实在是因为马好,才活了下来。”丽娅用衣袖抹泪,“那些冻死的将士们的尸体被找来时,一个个容貌如生。萧大将军将他们同葬在阴山之南,立碑为纪。千秋万代,英魂不朽。”

丽娅说完了,闷声而行。

陈项实在忍不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边关的军民,人人都知道这事。”丽娅淡淡的说了一句。

人人都知道?这么细节,犹如亲见?而且四年之后,路过之时,特意跑来奠点,洒泪饮泣,如丧至亲?陈项怀疑的看看丽娅,但是明显丽娅已经不肯再说什么了。

“那个萧钰,你认识么?”陈项小心翼翼的问道。

“见过萧大将军的大军出城,不知道里面哪个是萧钰。”丽娅不耐烦的回道。

陈项不敢再说啥了。

两人又跑了一个多时辰,丽娅放慢了马速:“嗯,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了。”

陈项一怔,不连夜赶路么?

“这一带不是很安全。”陈项说。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停下。”丽娅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要打坐了,时间到。”

“为什么?”陈项奇怪,“为什么你现在每天晚上都必须打坐?”

“嗯,”丽娅尴尬,“我服了一种丹药。丹药入腹,每天会溶解一点,帮助增长内力。但是这丹药里含有几种特殊成分,每天必须打坐化解,否则......”

“否则怎么样?”陈项追问。

丽娅脸红了,没好气:“否则会欲~火中烧,真气乱走,甚至走火入魔。”

两人此时正跑过一处密林。

“最好能找到一个山洞什么的。”陈项嘀咕。

“不好找。”丽娅说,“能找到个树洞就不错了。今晚上月黑风高,这林子里啥都看不清楚,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凑合一夜得了。”

陈项忽然看见前方黑乎乎的一大~片,像是灌木丛,跑近一看,原来是一枝巨树,腐朽后连根倒下,长十几丈,树干树枝堆起一两人高。

陈项心中一动:“就这了,我们躲树杈下去。”

陈项抽~出长刀,在树冠处斩断一些靠近地面的枯枝,钻了进去,在里面左劈右砍,过了一会喊:“好了,可以进来了。”

两人将马鞍韂卸下,让马自由歇息,自己抱着铺盖行囊爬进枯死的树冠。

丽娅到里面后晃着火折子一看,见陈项把里面削出一个一个多高,半圆形的空洞来,十分隐蔽挡风,地下还有一层厚厚的树枝树杈,不由的点头:“不错不错,这宿营条件算是不错。”

陈项笑,两人把铺盖打开,陈项躺下,丽娅盘膝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