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现在想来,万物皆有因果——如果制造我的人能够让我的好奇心不至于强烈到压倒理智,让40分钟之前的我能够再谨慎一些,不做出那个决定,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无可挽回而又无可奈何了吧?

“莫甘娜主任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指着临时营地的另一边,那不知通向何处的又一条隧道,“现在罪魁祸首盖伦的死活都没搞清楚,就这样回去,先报告再听证,开三五个会,等下一支队伍再过来调查时都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我顿了顿:“更何况,尼雅,同为夏姬共生体,你难道不想知道索耶出了什么事吗?

尼雅依旧是那副甜甜软软而又有些无辜的微笑:

“不,你不用说服我,霍卡,我相信你的每一个决定,哪怕要面对刀山火海。”

“根据我的粗略计算,你们的生存概率大约是43%,”11054也插话道,“所以以我的专业意见来说,你们中至少得死一个人。”

“呵呵,谢谢你的专业意见,11054,你守住这里,保持联络通畅。如果我们遭遇不测,你立即出去求救,在遗迹入口的东北方有一台虎式多脚,轨道上还有艘第十三监察舰队的战列巡洋舰,没问题吧?”

“这……我手无寸铁啊,怎么守住这里?”

我毫不犹豫地卸下背上的突击步枪,将生物识别系统暂时关闭,丢给那仿生人:“这个会用吗?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还真不会用。”

它似乎是有些厌恶的样子,要将突击步枪还给我——为了防止这些仿生人背叛弑主,所以它们在出厂之初就加入了“反感所有武器”的设定,而要改动这个设定也是易如反掌。

“不过是程序而已,”我朝尼雅打了个响指,“拿个军用的设定芯片过来,狠点儿的。”

“要什么型号呢?‘野蛮屠戮’?”尼雅打开动力装甲腿部的颊囊,“还是‘残酷打击’?”

“要狠点儿的话,俺这里有好货。”枭12不知从毛发的哪个角落里摸出一张贴着胶布的芯片,“黑市上淘来的猛料,叫‘虐畜狂魔’,按大木星人的说法,哪怕是性爱机器人装了这个,都能拆掉一艘驱逐舰呢!”

说这话的时候,德美尔人讪笑着扫了一眼11054,但我总觉得在这本来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背后,还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恶意。我从来信不过这些非人类,更何况他还不是公司的职员。

“‘残酷打击’就可以了。”我冷冷地命令道,“至于你,大块头……”

“俺无所谓,既然暂时回不去,就跟你们待在一起好了!”他摸了摸肚子,“不过俺真的饿了啊,能先吃点东西吗?”

“那你就留在这里好咯,”我侧身拍了拍11054的肩膀,“看着他点儿,别让他偷偷摸摸把什么证据给破坏了。”

“喂喂喂,”枭12大笑道,“你把俺当什么了啊?!”

仿生人接过尼雅隔空递送上来的设定芯片,插进自己的太阳穴:“哦哦哦哦哦!涌上来了!我感觉力量涌上来了!”

它一把拾起突击步枪,非常娴熟地在手中来回把玩:“现在我觉得自己能打赢一整个骑兵团!那,你们呢?恩人,你们这下没有武器了啊。”

“我有尼雅,这已经足够了。”我回头与女孩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既害羞又得意地歪了歪头。这让我想起了阿米罗亚星球上阴冷的黑暗森林,和它那长达23个小时的漫漫长夜。在那里,我第一次见识到尼雅的力量,她不仅让我从猛袭兽的血盆大口下侥幸逃生,还靠一己之力,在我们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打破了游击队的封锁,杀出重围。

虽然我们会走错路落入游击队的伏击圈多少也有她犯浑的关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尼雅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一群智慧生物的大脑烧成糨糊,可以靠几秒的凝视将大厦拦腰斩断——在亲眼见到那些壮丽的毁灭之前,我从来不相信在这个已经进入宇宙殖民时代的银河系里还存在着什么“魔法”,但在看过之后,我就只能用“神力”去形容。而拥有这种“神力”的“怪物”,如果再有一颗聪慧冷静的大脑,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但索耶也是一位夏姬共生体啊!”11054明显有不同的意见,“如果他是同谋,你就没了优势;如果他死了,就说明盖伦也同样有办法对付恩人尼雅。”

我没有回复这最后的问题,但在出发之后的5分钟里,我一直试图为它寻找一个合理的答案。眼前又出现了来时那种螺旋形的“弹簧道”——而且与来时正好相反,它唯一的方向是蜿蜒下行,让人不禁怀疑起遗迹的这个部分,是否就是它前半部分的完全镜像。

顺着光滑的管道朝下走,自然是比往上攀登要省力得多,同时这里仍能看到之前通道中的那种照明信标,这说明老陈的科考队已经来过此地。

无线通讯的信号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这半边遗迹中存在着某种干扰,所有的电子设备也受到了影响,连灵核的运行速率都下降了差不多快有一半。

“不用担心,霍卡,”无须言语,尼雅也能读出我心中的不安,“盖伦只是个普通的合成人,他也许能够靠什么卑鄙的手法暗杀索耶,但绝不可能伤到心无旁骛的我。”

她总能看出我的每一个谎言,而我无需读心术,也能从表情上看出她的每一个谎言——在这个遗迹中发生的种种怪事,让即便是没心没肺又无畏无惧的夏姬共生体也难免心生动摇。

我回过头,刚欲开口说点什么让两人都轻松一点的话,一件更加诡异的怪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那是一只便携式的N7型野战通信终端,它正顺着光滑的管道壁慢慢滑下,发出微微的摩擦声。

“这是……”我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盯住那台约莫背包大小的通信终端。白色的外壳上印有公司的徽章,却没有标出具体单位的编码,我甚至不用去检查,就能猜到它的基本设置——应该就和刚出厂的新产品一样。

“不对劲,”我捂住额头,感觉某种奇怪的思绪在颅脑里面上蹿下跳,又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不对劲。”

尼雅抬手拦下了仍在缓缓下滑的通信终端,将它浮起,飘到自己面前,又用指尖轻轻一触。

“没有人使用过,”她疑惑地摇摇头,“完全没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问题……问题不在这儿……”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的节奏——这对于合成人来说理应不难才对。“尼雅,”我下意识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你回忆一下,我们以前出任务的时候,有带过野战通信终端吗?”

“不可能不带的,按照规章,但——”她欲言又止,眉头皱得都快要并到一起了,“但我记得……确实从没带过。”

“这个遗迹……可能干扰了我们的记忆。”我大胆地推断道,“也许是幻觉或者催眠之类的东西。”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盖伦知道答案!”也不知出于何种理由,那一刻的我,无比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判断,“找到了他,一切……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尼雅从不会拒绝我的命令,不是因为下级对上级的服从,也不单纯是因为夏姬人缺少主见的种族病,更重要的是在我们多年的合作中,所积累下来的信任与习惯——在该下决断的时候,我总能做出至少是不算“失策”的方案。

但是今天,冥冥之中,我特别想让她拒绝我,哪怕就这么一回。

而她只是点点头,仿佛将万语千言都淡化成了一抹坦然的微笑。

也许是下坡的关系,或许是熟悉了这诡异的弹簧形结构,我们这次似乎只用了几分钟便走完了螺旋通道,从出口进入另一个巨大的空腔——从之前镜像的建筑结构来看,这应该也是一座“主厅”。

脚踏上地面的瞬间,仿佛能够照亮天空一般的光柱在身边闪起,将周围大约25米之内的一切都披上了苍白而有些不自然的霞光。令人震惊的是,与想象中应该出现的场景不同,穹顶之下,并非之前“主厅”中那令人怅然若失的空旷,而是就像遗迹入口那样,密密匝匝地摆放着明显属于“原住民文明”的遗物——雕像、武器、日用品、石棺以及尸体——整齐划一、在地上躺成两排的尸体。

它们平摊着腿脚,仰面朝天,一根金属长矛似的东西贯穿胸口,就像某种诡异的图腾。近乎无菌防尘的环境,让这些尸体只是丧失了水分而干瘪着,却没有腐烂,一个个分开看倒还好说,几十具完好而又丑陋的异形放在一起,就让人浑身不舒服了。

“需……需要我去读一下尸体吗?”尼雅也有点犹豫了。

“不必费神做这种事了。”我生怕唤醒什么似的,将嗓音压到最低,“应该是某种仪式吧,看排场,躺在这里的,一定是什么前无古人的伟人,对标的7上的原住民来说。”

“或是某个后无来者的可怕暴君,”尼雅接过话,“这些明显都是殉葬者嘛。”

又向前走了两步,空气中隐隐传来了奇怪而有节奏的轻敲声。合成人的所有感官都比人类要强,而且就改良过的神经系统来说,也不可能会出现幻听,但我还是放慢了脚步,甚至伸手拦住了尼雅:

“你……你听见什么了吗?”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几秒后,也许是动力装甲内置的声纳系统有了反应,她又惊讶地点点头:

“有的有的,声源就在前面,正前方呢。”她顿了顿,神色狐疑,“怪了,有什么东西干扰了我的‘记忆’。”

“怎么?你想不起来什么了?”我突然间明白了她另有所指——所谓的记忆,指的应该是“对未来”的记忆,“还是说你的预感失灵了?”

“不是那样……但也差不多吧……”

还是第一次看到尼雅如此惶恐,我大概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从未败过的赌徒,每次投掷骰子的时候都能知道结果,但现在这种对未来的把握突然失灵,还是在如此陌生而压抑的环境之下,换谁都会慌个三分吧。

我现在没有武器,而且就算有,恐怕也没法抵抗那种连夏姬共生体都可以干扰的力量,那么所谓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了——

“你站我后面,拉开些距离,”我对尼雅比画了一下,“我打头阵,过去看看,如果有什么情况,你立即动手。”赶在她开口拒绝之前,我用手掌盖住她动力装甲的面罩:“听好了,我的性命,以及任务的成败,完全取决于你行动的速度,别让我失望,而我知道你不会的。”

这既不是勇敢也绝非对女性的照顾,让失去了预知能力的她去探路,如果被什么东西给伏击了,我必然也是死路一条;而如果我去探路被伏击了,至少她还能活下来——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将我救下。毕竟与普通人类相比,合成人也没那么容易死。

随着我小心翼翼地前进,那敲击声真的愈来愈清晰,两边依然是鳞次栉比的石雕与脱水的殉葬尸,我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到西帝人柔和耀眼的光芒将那个一直在响的声源照亮。

“你!”我几乎是倒吸着凉气惊叫出来,“你是——?”

他,或者她,或者它,穿着单兵用的轻型动力装甲,背上印有红白相间的公司商标,下方还有一行标识着“共生体危险”的小字——就和尼雅身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不敢肯定那就是索耶,而在这个人形的面前,是一扇平整的巨墙,光圈能照出墙上纹路的一角,虽然看不到全景,但凭经验应该是西帝人的文字不会错。

在我喊出第一个“你”的同时,那敲击声戛然而止,明明刚刚还在轻轻撞击墙面的动力装甲,突然就停止了动作,这说明了两件不得了的事情——第一,动力装甲里面的那个东西,无论是谁,他还活着;第二,他知道有人来了。

“索……索耶?”渗入意识深处的防御本能,让我抬起双臂,像是想要举起点什么东西瞄准的样子,“是……是你吗?”

他转过了身来,动作有些迟钝,甚至可以说是僵硬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迈着一摇一晃的步子朝这边慢慢走近。动力装甲的正面保存完整,就是面罩有些模糊,我隐约能看到面罩下似乎有人脸的轮廓,但依旧没法判断他是不是索耶。

“站住别动!”我声音虽大,脚下却不住地向后小步退却,“你是谁?!通报身份!”

有那么一两秒钟,来者身体四周的空气出现了一股有些像是热流上涌似的扰动,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道耀眼的霞光在我与他之间骤然闪起,紧接着我被不可名状的巨大力量拖曳、提起,向后掼去,我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弧线之后摔落在地,一直滚到尼雅的脚边才像撞了墙似的猛然急停。

“怎么回——”

在我张开口刚问出半句话的瞬间,闪耀着霞光的地方凭空就燃起了一团烈火——不是在后花园做家庭烧烤的那种篝火,而是焚尸厂里幽蓝色的等离子火焰,似乎只要被那跃动的苗尖碰触到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后退!到那些棺材后面去!”

尼雅的嗓音沙哑而迷乱,简直可以说是带着哭腔,我立即连滚带爬地侧身躲到一个石像的正后方。尼雅的动力装甲喷着尾焰,以惊人的速度和冲力滑向另一边的石像群。

片刻之后,之前见过的霞光在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又一次闪起,这回它并没有带来烈火,而是一阵龙卷风似的气旋,好几具尸体被刮起又抛下,在半空中四分五裂,就像是被利刃斩切过一般。

“躺好别动!”尼雅在通信频道里嘶吼着——能听出她已经尽力压低了颤抖的嗓音,“千万别让他看见!必死无疑的!”

由于搭载了内置于脑内的通信器,我回话的时候不必像她那般小心翼翼:“怎么回事?!那是谁?!”

“是索耶,至少是他的躯壳。”

“什么意思?!”

旋风的回声渐渐平息,遗迹又恢复了那令人不安的寂静,但很快,不远处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下,两下,正慢慢朝这边接近。

“是‘脱魂者’!”尼雅轻轻地喘着气,语句中满是惊惧,“我感觉不到那个与他共生的夏姬人暮雨,所以他一定是被‘脱魂’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索耶的共生者名叫“暮雨”——这些夏姬人总是对自己的姓名神秘兮兮,互相都要保密更别说对我们这些普通人了。而尼雅知道这个名字,说明她和索耶的关系原来并不一般,不过这压根儿就不是眼下的重点。

“脱魂是个什么意思?”

“被剥离了夏姬共生者的人类就是‘脱魂者’,他们会在几小时内丧失意识和思考能力,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一说,我突然有了点印象——虽然灵核中关于“脱魂者”的搜索完全失败,只跳出了一行红字:“您没有调阅此词条的权限”。

“被剥离?!共生者怎么会被剥离?!”

“办法……是有的,不过需要很复杂的设备与技术,科考队不可能做到。”

“那个夏姬人呢?那个什么‘暮雨’?”

“百分之百死了,夏姬人在共生者体外只能存活一两天。小心!他过来了!”尼雅的动力装甲微微摇晃了几下,“不能让他看见!”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警告,“必死无疑!必死无疑的!”

“既然失去了夏姬人的共生者,”我很想朝石像外看一眼情况,但还是忍住了,“索耶怎么还能有超能力?!”

“你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共生体’呀,”尼雅摇摇头,“我就是夏姬人,夏姬人就是我,拥有超能力的不是我们中的谁,而是‘我们’。”

动力装甲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索耶——那个脱魂者,按理说应该没有了智慧才对,为什么还能知道我们在哪里?!这个蠢问题在我脑海中晃悠了半秒就有了答案——西帝人的光圈仍笼罩在我们身上,而整个遗迹里就只有这边有两团光!还是直径足有15米的冲天光柱!

“你也是一个夏姬共生体!怕他什么!你不是说他只是具行尸走肉吗?!”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看他一眼就能杀掉他,但如果他看到我,也能杀掉我啊!”尼雅的声音中充满了焦急与无奈,“而且,我……我眼神不好嘛!”

她毫无疑问是在害怕。

我虽然没有见过夏姬共生体之间的战斗,但也听说过其中的一些“规则”——比如说刚才那苍白的霞光,其实是夏姬人的超能力碰撞的结果,但它并不是在“互相抵消”,反而会发生更加复杂的“扰乱”,原先可能只是两团蜡烛般的小火苗,在霞光之后,就可能变成蓝色的噬人巨焰。

不同共生体的能力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但情绪、注意力和感官的强弱能决定谁生谁死,而以尼雅目前的状态——那惊恐的眼神,那轻喘的鼻息,外加之前她自己已经说过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眼神不好”。让现在的尼雅去与一个没有思想、不知畏惧的行尸走肉拼意志,这根本就是毫无胜算的事情,对方只需要一个眼神,只要一眼……

等等!

“如果,如果他看不见你的话,是不是就没法攻击了?”

“至少没法直接撕碎我……”尼雅立即回道。

“但如果它有哪怕一丁点儿智慧,也会连着棺材和石像一起将我们消灭吧?”

“也许吧,”尼雅顿了顿,“我以前也没与脱魂者遭遇过,不好乱说。”

所以,挡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死神,不过是一只靠着本能来猎杀活物的青蛙而已。

“用什么东西来引开他的注意!”我有了个值得一搏的点子,“乘他看别处的时候,你一击轰杀他!”

“啊——嗯!”尼雅如梦方醒似的猛点了点头,“对啊!可以的!”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一尊巨大而扭曲的石像便突然离地而起,在半空中一边旋转一边缓缓上升,明显是受到了尼雅情绪的影响,它不住地上下颤动着,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它也确实只在空中停留了很短的几秒——在一道霞光闪过之后,石像仿佛被炸弹爆破一般地从中间撕开,眨眼就四分五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石块,“噼噼啪啪”地打在地上,有一些还砸到了尼雅的动力装甲,发出“叮咚”脆响。

“啊啊!”女孩抱着面罩,惊恐地尖叫。

那该死的“行尸走肉”也许没有智慧,但反应显然不慢,应该是听到了尼雅的声音吧,脚步声似乎也加快加急了,眼看就要近到能看到尼雅了。

在乎的人命悬一线,脑海中的理智也会消弭,人总会做一些令自己都后怕的事来——比如说彼时彼刻的我,随手拿起两块碎石,起身离开石像的掩护,用尽全力,将它丢向了那个其实已经近在咫尺的“索耶”。

“来啊!我在这儿呢!”

第一枚砸中了肩甲,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情急之下,我又丢出另一枚石子。如果这个时候手里有枪的话,如果在我手里的,是什么武器的话,哪怕只是一把工业切岩剑、一把工兵锤也好,我就能……

“嗯?”

就在我想着“如果如果”的这大概是半秒钟的时间里,“索耶”已经侧过了头来,那飞在半空中的石子没能碰触到他的面罩,而是凭空蒸发了一般瞬间消失,化作一缕黑烟。

意识到对方“看到了我”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我虽然已经用合成人所能做出的最快动作俯身躲避,整条右臂连着肩膀和一部分的侧脸还是被扯了下来,硬生生地砸在地上,又弹出十几米远。乳白色的人造血液即刻喷涌而出,这种伤口显然已经超出自我修复机能的极限,我只能用左手去象征性地捂了捂,无力地侧躺下来。

也就是这个躺下的动作,让我看到了猛然起身的尼雅——脸上的恐惧并未退却,甚至眼角还闪着泪光,但她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便张开紧闭多时的嘴,含着血水大声喊道:

“干掉他!你能行的!”

刺眼的霞光闪耀着,就像初升的朝阳那般,将整个空间都照得宛如白昼。两三秒后,一切又归入了寂静的黑暗。

也许是不知道该怎样才算彻底消灭一个脱魂者,尼雅在我站起来时仍是立正不动,大气不敢喘一口。索耶——或者说那个曾经是索耶的脱魂者,已经四分五裂。我不知道尼雅对他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在这些夏姬共生体面前,单兵动力装甲就像是膨化饼干般脆弱,更不用说包裹在里面的人体了。

说到人体,我不禁对这位可怜的“索耶”好奇起来。储存在动力装甲里面的食物应该只能维持三天,他按理说应该是饿死了好久才对。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轻轻推开想要来帮扶我的尼雅:“我没事……”

索耶的果然也是瘦骨嶙峋,皮肤都已经长满了象征着死人的斑点,看来又是某种共生体才有的超能力让他像活尸那般死而不僵。

“霍卡,”从语气上听来,尼雅那高度绷紧的神经已经放松了下来,“你还好吧?你的膀子……”

“死不掉的。”我扫了一眼右肩,原本碗口大的伤口已经开始慢慢接合,“你呢?”

她刚要逞强地说些什么,我突然注意到透明的面罩之下,在她那纤细而白皙的脖颈之上,一个红色的警告灯正闪闪烁烁。

项圈!是那个自爆项圈!红光闪过一分钟之后便会将尼雅的脑袋炸飞!这是在尼雅出生时便已经设置好的“共生体应急机制”,当共生体出现伤及同僚或公司财产行为时,应急机制就会启动,这是为了在他们失去控制时终止进一步损失和伤害的最后防线。

“怎么会?!”尼雅得知项圈被启动,本能地用手捂向脖子,“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原因并不难猜——那个“索耶”,毕竟还穿着印有公司商标的动力装甲,尼雅的潜意识中仍将其识别为公司员工,伤害它就等于破坏公司资产,于是引发了应急机制——这也是防止夏姬共生体反戈一击的最后手段。

“把面罩打开来!快!”我抬起左手,回想着解除自爆的方法,“快没时间了!”

尼雅愣了一秒,马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忙屏住呼吸,打开了面罩。

“唔,外面有点凉呢。”

她虽然在笑,但嘴唇明显是微微地抖着,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脸颊摸到了脖颈侧面的按钮。

“左边一下……右边两下……正面一下……”由于只有一条胳膊,在动力装甲的头盔里进行这番操作还真有些困难,按到正面的时候,尼雅配合地抬起下巴,那样子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并不是很复杂的解除手法,但项圈本身有身份识别系统,如果尼雅自己碰触上去,或者有意识想用超能力来将其卸下,项圈便会瞬间爆炸。

我离手的同时,尼雅又吸了一口气,在西帝人的遗迹深处,氧气含量往往远超过人类所需要的量,对枭12那样的德美尔大汉来说尚不算问题,对尼雅而言就有可能造成氧中毒了。

“终于,我们可以来好好研究一下‘索耶’了,”见尼雅合上了面罩,我转身走到尸体的旁边,“你能读取他临死前的记忆吗?”

“你是说‘思念’?临死前的‘思念’?”

我不知道尼雅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思念”这个词,或许在夏姬人的概念中,它有非常独特的含义。

“对,思念,”我打开灵核的信息共享,与尼雅的灵核联通在一起,“我只想知道索耶是怎么死的,其他无所谓。”

“那也许你要失望了呢,”尼雅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蹲在我的脚边,“从物理上来说,他应该是被我杀死的。”

“你……和他关系很好吧?”

“嗯,”尼雅很老实地点点头:“我们是在同一个实验基地完成训练的,用你们的话说,叫青梅竹马吧……”她沉默了几秒,下定决心似地点了点头,“不说了,开始吧。”

尼雅的手刚一碰触到尸体,我都来不及闭目定神,那应该是属于索耶的记忆便立即涌进了视野。

“哦不,我没疯,当然没有,请你相信,我现在的理智,远远超越你们所能理解的极限。”

说话者正是盖伦,他和我一样身着轻装,平静地微微笑着,左手拎了一把突击步枪,右手则在把玩着挂在自己胸前的灵核。他背后的几具尸体还在汩汩地流着血,看来屠戮才刚刚结束。

“我很遗憾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从你们的设备来看,‘虚潮’应该是已经结束了,应该会有足够的智慧来理解我要说的话,而我也试图跟你们分享我所知道的真相——全部的真相,但你们却只是在关心我的‘精神状态’,想用药物让我冷静下来。”他有些不屑地用手背拍了拍自己的脖子根,“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现在所面临的危险有多可怕而紧迫,但我仍然愿意花上一些宝贵的时间来说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显然索耶的身体并没有受到束缚,更不可能会畏惧于区区一把突击步枪,很难说他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反抗,按道理以夏姬共生体的能力,只要投过去轻轻一瞥,盖伦应该就死无全尸了才对。

“首先是,你们对西帝人历史的理解。喏,‘西帝’这个名号虽然不准确,但还算朗朗上口,我姑且借用一下好了。”盖伦不紧不慢地靠了上来,隔着索耶动力装甲上的面罩,对方脸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辨,“你们对西帝人的认知,幼稚得可笑,甚至用‘一叶障目’这样的词都不足以形容你们的肤浅。你们觉得西帝人是‘神灵’,觉得他们能够在弹指之间毁星灭世,能够建立起包裹整颗恒星的发电站,这只是因为你们的感知有限,只能看到这些浮在表面上的造物,却忽略了这个尘世的本质。”

那平静到有些让人不安的仪容,让人不禁觉得他并没有在说谎,但从盖伦口中所道出的话语,却又是如此疯狂而不合逻辑:

“这个尘世的本质,”他明显是有意地顿了顿,“是‘信息’。西帝人在试图突破五维的壁垒时,发觉了这自创世之初就被隐藏下来的最终之谜。‘信息’是唯一能够在维度之间穿梭而不衰减的基本存在,如果更深地理解下去,就会发现,万事万物皆无实体。从最小的基本粒子,到宏观的物理法则,包括物质、能量、空间、时间、基本力甚至宇宙这个概念本身,都是能量在无尽的‘信息’之海上的投影,就像在一匹纯白丝绸上洒下的墨点,大大小小。小的墨点,也许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人,一座小丘,而大的墨点,那便是一个又一个用任何你们可以理解的方式都无法关联起来的多元宇宙。”

我不知道现在这心跳加速的感觉是属于自己还是来自于彼时索耶的移情,在开始读取这段“临终回忆”之前,我觉得我已经不可能再被什么给吓到了——看来是我又错了。

因为冥冥之中,一个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告诉我,盖伦所说的每一个看似信口雌黄的字,都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西帝人从诞生到迈入星辰大海,过去了整整7万年;突破三维宇宙的基本存在框架,进入更高维度的世界,又花去了3万年的光阴;终于,在试图向那更浩瀚广阔的边境前进之时,他们窥见了‘信息’的秘密,他们开始掌握这个终极的真理。”盖伦突然起立,非常激动地来回踱了几步,“在低维度世界,这是无所不能的神力,想象一下,只言片语的一句话,一个微笑,一次回眸……当你学会了驾驭‘信息’,这些稍纵即逝的光影便能化为永恒。物质也好,意识也罢,都是依靠‘信息’才能被人感知从而存在,而这种终极意义上的存在,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跨越了生与死,跨越了有与无,就如同物理法则的不死不灭,就如同西帝文明的辉煌永恒,就如同这个三维宇宙的浩瀚无垠,就如同我——”

盖伦停下脚步,转过头,用极为诡异而专注的眼神看着这边——我虽然明知道被盯住的人是索耶,但不知为什么,被这样一看,整个人都有些不安了起来。

“就如同我,现在隔着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与你们说话一样。”

尼雅——我非常想要尖叫着喊出这个名字,但不要说发出声音,我连张开嘴都做不到。盖伦稍等了几秒,依旧是微微笑着,探出手来,摁住了“我”的胸口。

“我很想继续说下去,但‘信息’的法则让我必须结束这短暂的会面。”

说话间,一阵剧痛突然窜遍全身,被读取的记忆与读取者的感受合而为一,发出一声似乎是在自己脑内回荡的惨叫。

“来吧,奴婢,到你真正的主人这边,为我带路吧。”盖伦轻声地嘟囔着,白色的霞光在他臂膀上缠绕盘旋,愈发刺眼,“不,别反抗,奴婢,别留恋,我才是你真正应该服务的主人。”

他松开手,后撤一步,霞光环绕在身上,慢慢褪去白色,显出了迷离的幽蓝。

“啊,真遗憾!看来你们虽然懂得如何与奴婢共生,却没能领悟到如何与奴婢离别。”

视线开始模糊,索耶似乎正在剧烈地抽搐着,一双勾成鹰爪似的手,朝着盖伦无力地比画着。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个瞬间,那面带怜悯的盖伦慢慢转回头去,朦胧之中,只能听到他的一句话:

“现在,人数应该是足够了。走吧,诸位,我不想用枪强迫你们,所以都请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吧。”

回到现实之中,空气中剩下的就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我摁紧了自己“扑通扑通”的胸口,与同样看起来有些意识朦胧的尼雅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你看到的,也是盖伦在说话吗?”

“当然,”尼雅一愣,“你以为是什么?”

“你之前不是把阅兵都看成什么交配了吗?”

“那是,”尼雅微微低下头,“逗你玩儿的嘛。”

夏姬共生体的幽默感都很奇特,这也怪不得她。

“盖伦……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尼雅的喉头轻颤,“他最后的时候,抽走了暮雨,把索耶的共生者拉到了自己身上。”

“这种事有可能吗?!”我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对夏姬共生体的理解来,“你们的共生不是永久性的吗?”

“当然是永久的。”尼雅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我可以让共生者脱离身体一小会儿,但也只能是很短的几分钟。”

“我是说把你们的共生者拉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有人能做到吗?”

尼雅似乎是略作思索地沉默了几秒:

“那要看你信不信上帝了。”

“……如果我说我信呢?”

“那么上帝本人努力一下的话,应该是能做到的吧,大概。”

“那个盖伦怎么看也不像是上帝……你有没有觉得他好像是在对我们说话?”

“有,但这同样也不可能,刚才那些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死尸残留的一小段‘思念’而已,都是发生过了而又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也对,我这都在想什么呢?”我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但是,等等,如果是他抽走了索耶的共生者,那应该就是说……他杀掉了科考队的所有人啊?那他最后说的那句‘我不想用枪强迫你们’,是对谁说的?”

“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倒是对盖伦的去向有了点眉目。”尼雅侧过身,朝那堵方才索耶一直轻撞着的巨墙比出胳膊,“共生者之间,无论相距多远都会互相吸引,假设暮雨一直活在盖伦体内的话,身为‘脱魂者’的索耶肯定本能地会想要朝自己的共生者那边走过去。”

“所以他才会一直撞墙,”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这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明显是条死胡同。”

“在抽取暮雨的时候,盖伦说了‘为我带路’,也就是说,在他与目标之间,应该是有一条只有夏姬人才能找到的路,”一边说着,尼雅一边慢慢走到墙壁跟前,“而既然失去了共生者、只是人类之身的索耶一路跟踪至此却不能再继续前进,那应该就是没有找到这条路吧?”

“今天的你特别聪明啊……,”我仰头看了看墙壁,一声轻叹,“但这也没用啊。你刚才不是说,即便是脱魂者也拥有夏姬人的超能力吗?他为什么会被堵在这儿了呢?”

“所以说,发现‘这条路’的办法,应该与超能力无关,”尼雅认真地皱起眉头,将双掌贴住墙壁,“而只与夏姬人本身有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夏姬人从它的共生体中脱壳而出,那团球状闪电般的蓝色光团让我惊愕得连连后退。

“如果……如果它5分钟内没有回来,”尼雅脸上的肌肉正在不住地抽搐着:“你……你就杀了我……”

从她的表情上,我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此前从未听说过夏姬共生体能够主动分离了——那一定相当痛苦。

蓝色光团徐徐上升,突然撞向墙体,它就像是一瓢泼在墙上的蓝色墨水,在墙面上迅速扩散铺平,眨眼便消失不见。

尼雅梦呓似的轻轻低语着,继而又咳嗽了几声,过了不到一分钟,甚至半跪了下来。

“你……你没事吧?”我一时心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呼——呼——”尼雅重重地喘息着,背靠住墙面,慢慢坐了下来,面罩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水花,看来她应该是涕泪横流,说不定还在喷口水。

“天哪……霍卡……我想,我……”

“我在这儿!”我连忙握住她的小臂,“你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谁说要死啦,”尼雅苦笑着挣脱我道,“我想,我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她抬起动力装甲粗拙的双手,打了两个并不同调的响指,身后的墙壁随之融化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融化”,就像果冻一样摇晃出一圈圈的波纹,同时也明显是在一点一点地变薄,向后退却。

“这是?”

我非常确定这面墙壁同样也用了西帝人的建筑材料,眼前的景象,已经超越了目前的科技所能做到的极限,只能理解为,尼雅确实发现了秘密——而且是“不得了”的秘密,即使我们现在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也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壮举。

但恰恰是所见所闻的这一切太过于震撼,要说“见好就收”,又谈何容易?

“你这到底是……”我不安地站起身,望着不断退缩的墙面,“发现了什么啊?”

“我是谁。”

她笑着,眼里浸着泪,如同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