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万物皆有因果——如果半天前,在我遇到那个遗迹猎人时他不肯合作的话,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无可挽回而又无可奈何了吧?
在战舰上航行的日子,单调而憋闷。按照公司的规定,任何超过5天的航行必须使用休眠仓以节约补给,这本来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但由于我尚未获得完全的人权,在战舰上那些人类水兵的眼里,地位与洗厕所的机器人差不多,自然也就没有使用休眠仓的权限——这的确是一个蠢到匪夷所思的规定,毕竟合成人既要充电又要吃饭,而且两者的“食量”还都不小。
在任务过程中,娱乐设备是禁止携带的,我虽然私藏了东安公司的娱乐芯片,但在联通灵核时才意识到,这艘战列巡洋舰为了适应特种行动,竟然安装了正电子屏蔽,这导致了我没法联上网络,进而没法登录自己的游戏账号,进而根本就无法启动我存在娱乐芯片里的任何东西——从小说到游戏,全都锁得死死的,这防盗版措施也是第一次让我产生了想给他们总公司寄炸弹的冲动。
就这样在发呆中度过了15天,穿过第二座星桥的时候,跃迁引擎发出了明显不是在正常运转的狂吼,战舰不得不停靠在星桥的休息区进行检查维修,又要耽搁差不多12个小时。不过也正因如此,看着舷窗外忙碌的工作队与来来回回的商旅,我孤苦伶仃的旅程才算是有了一点调剂。
这座星桥应该有一些历史了,它比当代的型号要粗丑宽大许多,就像是一只直径50公里的戒指,表面防辐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弹痕。
也就是在这里,公司派来的那个考古学家乔安不知为什么突然从休眠仓里醒了过来,与我大谈这座星桥的历史——从第三次边缘扇区战役,一直谈到了荣耀革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在登舰之前,我特意查过这位老学究的档案——首府师范大学的教授、弗拉迪克公司的历史顾问、星盘考古学会的终身理事……光看头衔的话,这绝对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学术大师,至少怎么也不会把他与一个样貌猥琐、时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话唠糟老头联系在一起。
当然,在遣词造句方面,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准,尤其是那段他修来改去几十遍的“学术演讲”开头——打算用在这次科考行动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得益于合成人的记忆力,在他念第一遍时,我就记下了这篇演讲的每一个字:
“人们总说,西帝人的遗迹还‘活着’——那些乌黑发亮的墙壁、永远敞开的闸门、我们报不出名字与用途的古怪凸起物……甚至连那些毫无规律和美感的诡谲雕饰,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只要一个西帝人再现,它们便会手舞足蹈,像极尽阿谀之能事的弄臣那样簇拥上来,为主人实现任何愿望。
“可惜,西帝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他们在一亿年前消失殆尽,连一具可供研究的尸骸都没有留下。
“现在,只有这些散落在银河系中的零星遗迹——这些安静的建筑与雕塑,告诉后来的我们,曾经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文明,统治了整片星空。
“每一次,我们的边界向外开拓,无论是一光年,还是一千光年,西帝人的遗迹总会出现在更遥远的前方;每一次,随着‘世界’这个概念的扩大,西帝人‘统治过’的地区也在扩大;每一次,我们以为自己是先驱者,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只是沿着伟大前辈的脚步走下去,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也许,答案就像那亿万星辰——触手可及,却又遥远无边。”
我并不反对他一边用餐一边修改自己的演讲,甚至不反对他把这几段还算风雅的漂亮话念得鬼哭狼嚎,但无论如何,特意走到餐桌的这一头来,满面春光地说出“你觉得我写的文章怎么样”这种问题——而且连问了好几遍,就未免有些脸皮太厚了。
“呃,那个,我不太懂啊,”我总是尴尬地笑着,“还……还不错?”
“还不错?!”头发花白的学者简直癫狂了起来,“只是不错而已?!你可知道发现西帝人的遗迹意味着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正在与多么伟大的存在交流?!你可知道西帝人的文明水平与我们相比,那就是神啊!是神!”
他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飞跃了半米的距离,喷了我一头一脸。
我发誓,如果他不叫乔安,如果他不是那个全银河系公认的“西帝文明研究权威”,我一定当场就把他打成弱智。
但至少有一点这位老先生并没唬人——在这个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事的银河系中,西帝人的遗迹,确实是唯一不可预测的珍宝。当莫甘娜主任将它说出口的时候,我所有的戒心都齐刷刷地卧倒在地——探索西帝人的遗迹,不只是升官发财的捷径,更是每个热血少年的儿时梦想,各种半真半假的传说,混着阴谋论与宗教迷信,被改编成了一篇篇扣人心弦的冒险故事。
不知是设备还是人员出了岔子,修复跃迁引擎总计花去了24个小时32分25秒,比平均时间久了差不多一倍。
当“阳炎”号好不容易进入星桥弹射阵位的时候,尼雅也不出所料地从休眠仓中醒来,连衣服都没穿戴齐整就火急火燎地冲到观景窗前,盯着那几乎能闪瞎人眼的跃迁场发生器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据说每一个夏姬共生体都喜欢观赏通过星桥进行跃迁时的场景,但像她这样逢桥必看、看完立即再回去休眠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了。
反倒是乔安一直没再进入休眠仓,在接下来的航程中,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这位学界泰斗把他的整个儿成长史都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古董贩子,从乔安15岁开始,便带着乔安一起“扫遗迹”——这是业内的黑话,说穿了就是盗墓啊走私啊之类的勾当。西帝人的遗物自然是抢手货,而乔安也正是在那时对西帝文明产生了近乎偏执的兴趣,这一爱就是一个世纪。
“说了你一定不信!我在南天矿业公司当顾问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西帝人留下的生矿器!活的生矿器!你知道它有多大吗?不,别回答,你肯定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生矿器”到底是个啥,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资料库中将它检索了出来——果不其然,那是西帝人的另一个匪夷所思的遗产,它用某种难以理解甚至不符合热力学原理的方式将贫瘠的土壤变得肥沃,将普通的岩石化为珍稀的矿藏……可以想见,但凡有生矿器存在的地方,都是各大公司争夺的焦点,至于这些东西的大小,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些吓到我了,它们竟然能有一整块大陆那样的面积,巨硕的身躯更是从地幔一直深入地核——造出这种设备的投入,恐怕一点也不比它的产出少。
在之后的十几天里,乔安这位精力充沛的老爷子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向我描述那些过往的经历,吹嘘西帝文明的伟大,显摆自己的文采学识……直到最后一天,尼雅终于从休眠仓中醒来,听他说了5分钟话后,便用超能力对他的情绪做了一些“适当关爱”,这房间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从轨道上看,标的7是一颗除却海洋外完全被积雪所覆盖的“白球”,资料上显示的环境指数勉强可以接受——有氧气,有淡水,-85℃~-5℃的气温,给人度假是有点难,但在银河系的上万亿颗大小行星里也算不上是“极端严寒”。
但它仍然是一片死寂,除了海洋里有一些低等的藻类和浮游生物以外,整颗行星没有侦测到任何生命……这多少让我有些不安。
离开阳炎号战列巡洋舰,坐上了突击登陆艇,乔安的喋喋不休换了另一种更浮夸的表达方式,尤其是在突破大气层的时候,他紧张得就像是要羊癫疯发作一般,不时还发出“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的滑稽惨叫或是“木哈哈哈哈”的狂笑,让明明只有3个人的空荡荡的舰舱,显得既热闹又诡异。而坐在我斜对面的尼雅,却是双目圆瞪,表情狰狞——她每次坐登陆艇降落时都是这副生离死别的表情,与乔安一对比,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这次登陆也算是出师不利——从阳炎号战列巡洋舰上出发,直至降落到这颗冰封星球的表面,本来预计只需要20分钟,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坏天气”而一再拖延。人类掌握了能在星际飞行的神力,却仍旧没法完全克服大自然的愤怒……没有什么比窝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更让人心烦意乱的了,我又没法像夏姬共生体一样靠冥思来跟共生者一道自娱自乐,找来找去,手边能看的文字,竟然只有储存在灵核里的“工作日志”——对,工作日志,这是多么可怕的3个小时。
但真正痛苦的,却是走下登陆艇之后的那10分钟。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雪——通常西帝人的遗迹都出现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好地方,尤其是那些像童话仙境一样美丽的五级宜居行星,只要肯挖,绝对能找到西帝人的建筑群。
但这个星球是怎么回事?避暑山庄,采矿基地,还是劳改农场?
总之,脚丫子刚一落地,我便开始咒骂起盖伦——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辞藻,从下登陆艇开始,一直到进入空降连的营地。
对,该死的盖伦,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
“霍卡,你又说脏话了,”尼雅面带嫌恶,而这竟然不是因为坏天气,“你答应过我们不说的。”
我正要解释,前方的雪雾中,传来了一阵连珠炮似的谩骂:
“我操,终于有活人来了!这他奶奶的都几个月了?!你们这些狗日的二线部门,敢不敢再敬业一点?!”
比起他的粗口,卫兵半人半鬼似的扮相更让人震撼——胡须长过了下巴,泥垢淤积在脖子根,面容憔悴,眼神迷茫……我原先以为只是遇上了一个脾气不好的兵痞,结果很快就发现,整个空降连的营地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由于担心是传染病引起了科考队的死亡,这些士兵实际上已经处于被隔离的状态,连食物都是靠临时补给系统在勉强维持。
营地的指挥官名叫杰,是个精壮的女汉子,也许是为了彰显勇武,她刻意保留着脸上的十字形伤疤而没去整容——实际上我觉得这么有艺术感的创口,多半是自己给划出来的。
“我不知道什么遗迹,那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她的态度就如其脸庞一样冷硬而骇人,“但有个人能带你们去,就在仓库里。”
“仓库?”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把人关在仓库?”
杰懒得解释,只是给我们指了指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成年的雄性德美尔人——我是指亲眼看见,他比新闻里看起来还要粗悍壮硕,猫科动物似的大头尖牙,配上浑身的白毛,即使有大袄相裹,也难以遮掩那基本就是野兽的粗野气质。
“诺内兰,啊,哈斯戴拿……”乔安摇头晃脑地朝囚犯打着招呼,那糟糕的口音与语法,恐怕连最尖端的翻译器都没法弄明白他到底在说啥,“吉古丽,多多,那莎莎……”
“行了,大兄弟,”四米高的“白毛巨兽”睁开了双眼,发出雄狮一般的低吼,那浑厚的德美尔嗓音,说着标准的人类语——字正腔圆,撼人心魄,“你那说的都是些什么啊大兄弟?跟俺奶奶跳民族舞时一样哼哼唧唧的。”
“哟,你会通用语?”乔安似乎非常惊讶,“一个雄性德美尔人?会通用语?喂,你们俩,听见了没?”
“你丫给我闭嘴!”我用胳膊将乔安格到身后,“这是军管区,没我的允许你这平民不许说话!”
“粗鲁,”乔安“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合成人啊,永远都不懂得欣赏多元文化的奇妙。”
“多元什么?多元文化?呵哈哈哈,”那雄性德美尔人爽朗地大笑起来,整个仓库似乎都在微微震颤,“俺喜欢这老头儿!怪逗的!”
乔安是个书呆子这毫无疑问,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一个能把通用语说得如此之溜的雄性德美尔人,确实是银河系中的奇景之一——这些巨大的雄性哺乳生物与他们的雌性同胞相比,体形能大出一倍有余,而智力却刚好相反,再加上本身的数量就相对较少,在德美尔人的族群中,雄性一般只以“生殖工具”的身份存在,有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而眼前这个穿着大皮袄的豪放大汉,如果不是个天才,就一定是个经过大脑改造的异类——而且是那种相当昂贵而又肯定不合法的改造。
“你,”我想了一下,第一个问题还是简单点好,“叫什么?”
“叫俺枭12好了,道上的人都这么叫俺,”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们又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是阿兵仔啊?”
且不说“枭12”这种滑稽的名字到底寓意为何,单说他刚刚提到的“道上”,就让人不太自在——再考虑到他被关押在仓库的这个事实,看来他不是海盗就是个走私贩子。
“我是谁不关你事,你只需要回答……”
“我叫尼雅,”尼雅笑吟吟地打断了我的怒斥,“枭12对吧?初次见面,你真的很可爱呢。”
“哦哦!终于有个识货的小家伙了。”大块头同样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营地的所有人都说俺是个丑八怪,但要知道,在这整片扇区,我可是所有的德美尔女人的梦中情人。”
“行了!少扯这些废话!”我提高嗓门,“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俺没犯罪,哥们儿,实际上是你们在犯罪,你们公司违反了企业联盟制定的环宇贸易协定!”他用那粗大的毛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们雇了俺,却没给俺付钱,连发现遗迹的专利费都不给,一个子儿都没有!”
“发,发现遗迹?”乔安突然压住我的肩膀,冲到德美尔人的跟前,“那个西帝人的遗迹,是你发现的?!不骗人?”
“能问出这话,说明你对现代考古学一窍不通。”德美尔人又用毛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随便找一个活着的‘遗迹猎人’去问问,老哥,问问他认识不认识‘枭12’,问问他知不知道俺的事迹。”
“所以你是‘遗迹猎人’?啊,一个盗墓者。”我摇晃着手指,“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空仓库里了。”
“你明白个屁!”他显然是要发起火来了的样子,身体微微抽动着,若不是有脚镣束缚,他说不定就扑上来了——当然,有尼雅在身旁,我完全不用在意他会对我做什么,甚至连枪都不用去碰。
“俺是真正的‘职业选手’!比你们公司请来的什么狗屁专家,所有这些专家加在一起都要强得多!”他捶胸顿足,怒目圆睁,“俺会在这里,是因为俺发现了这颗行星上的遗迹!是俺把遗迹的情报卖给了你们!是俺给你们的科考队做了向导!”
“科考队!”我突然觉得自己离完成任务又近了一步,“那支科考队!他们现在在哪儿?!”
“你们公司会对发现未被进入过的‘处女’遗迹开出双倍报酬,而且老实说……俺也不觉得自己能应付一个终末期的西帝人遗迹,所以与其进入试试运气,不如直接卖给你们划算。”
“我问你的是,科考队现在在哪儿?”
“难道俺回答得还不够清楚吗,嗯?”德美尔人一声粗野的讥笑,“你觉得你的公司,会让俺进那个遗迹吗,跟你们的科考队一起?”
确实是一想便知的简单逻辑,我赶忙与尼雅交换了一下眼色——尼雅点点头,表示对方并没有在说谎。
“那好吧,既然如此,也别无他法了……”我仰起头,轻叹了口气,“直接带我们去遗迹吧,大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