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洪轩章坐在前一天还觉得蛮舒服,如今觉得又冷又硬的高背椅子上,听着下属的禀报,非常不悦地皱起两道稀疏的眉。上任不到两个月,竟然同时发生两桩命案,其中一起还是离奇的无首案件,心情是如何也畅快不起来的。“你说什么,幸运阁的账银大半被盗?”瞧,连盗窃案亦一并发生了!
“是的,酒楼的二掌柜原以为大掌柜收起来,谁知大掌柜根本就没碰过那些银子。”向都头被京兆尹的阴郁视线盯得如芒在背,低垂着头以避开那样的盯视。
“是杀死邵老板的凶徒拿走的?”
“不是,钱袋临时放在锁了门的藏宝斋里,凶徒不曾进去过。”
“哼,难道是银子自己不翼而飞的?”洪轩章语气冰冷。
“呃……”向都头被质问得冷汗直冒。
一旁的窦威插嘴道:“大人,这银子恐怕是在门锁上之前已被谁窃取了,这事交由属下亲自去查办如何?”
“窦提辖,这点儿小事你就别费神了,还是全力及早把杀害邵老板的凶徒缉拿归案为好。隔壁潆香楼的案子进展如何?”
负责京郊的都头急忙回道:“讯问过河边的船家,已经锁定协助私奔的船,目前正全力搜寻那船的踪迹。”
向都头畏缩着身子接道:“无头女尸的头部依旧未能找到。”
“那女尸是何人?”京兆尹厉声问道。
“禀大人,尚未查明……”
洪轩章发出一阵令房内众人胆寒的冷笑,“案子已发生了二十个小时,你们就只是以完全毫无头绪这话来搪塞我?”
“大人无须焦心。”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童师爷开口道,“这两桩案子几乎是同时同地发生,依童某所见,内里许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如将两桩案子都全权交给窦大人去处理,窦大人断案经验丰富,定能很快就将凶徒缉捕。”
洪轩章沉吟半晌才小声对童师爷道:“这花魁私逃的事牵扯上丞相府里的人,还是传闻中的深阁公子,我要是撒手不管……”
“大人只需向上头禀明案子进展即可。”童师爷附在洪轩章耳旁意有所指地低声道。
洪轩章心领神会,大声对窦威道:“窦提辖,本官新上任,一切事务尚不熟悉,鉴于此两案又同时于一地发生,就全权交给你去查办,有何新进展即来向本官禀报。”
窦威等人走后,京兆尹道:“童师爷,这事我始终放心不下,若是任由那窦威去弄,他要是怠慢了潆香楼那件案子,我头上的乌纱帽可是不保!”
“大人,您无须太过忧心此案。”
“童师爷何解?”
“您已全权委任窦威处理,若是迟迟未能破案,也只是窦威办事不力,大人时不时责令其加紧查办,不就可以对上头交代了?”
“原来如此。”京兆尹深锁的眉头舒展开复又紧锁,“只是花魁找不回来的话……恐怕还是不好交代啊!”
“是的。”童师爷点头认同。
京兆尹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窦威要是终归找不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大人,也许您该不时到丞相府里向侍郎大人禀告案情进展。”
“可是……我并非刑部辖下的官员,到相府禀告于理不合。”
“大人不是说了,案子牵扯上相府的公子,这可是个好借口,可以给大人跟相府搭条桥。况且,就一个小小的花魁,没多久,那位九公子定然会淡忘此事的。大人无须太忧心。”
京兆尹一扫愁颜,笑了,“童师爷说的是。”
“只是……这真的会是流寇所为吗?”京兆尹皱着眉看向自己的心腹幕僚,“你不是说了,那天中午你邀了王达朋一同前往潆香楼散心,王达朋与幸运阁的老板邵贵昌两人间不是有些过节吗?会不会是……”
童师爷捋着八字胡,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慢慢地道:“我也曾疑心过王达朋,只是,他一直与我在一起,不曾有落单的时候,那邵贵昌除了与王达朋不和,说不好也与其他人交恶。还有,难道银子是那时候被盗的?”童师爷半眯起眸子,回想起当日的情形。
当日,童师爷邀请王达朋以及即将赴任的同乡——候补知县汤康荥一同去潆香楼散心。王达朋与邵贵昌最近为了一件古董,两人间有了嫌隙。童师爷本想在幸运阁斜对面的酒楼用膳。孰料,在酒楼门口刚好碰上窦威父子。窦威盛情邀约童师爷他们一起前往幸运阁。
幸运阁酒楼在京城里是有名的酒楼,档次比童师爷他们本来打算前往的酒楼要高上许多。童师爷他们推辞不过,只好跟在窦威后头前往。
邵贵昌原本只宴请了窦威父子和在京城等候派遣的窦威的好友邢参军。见到窦威把童师爷他们也叫来了,他也没特别在意王达朋在他们中间,仿佛两人间没事般主动寒暄起来。邵贵昌喊来了一名据说是远房亲戚的青年和他的朋友作陪,青年姓郑,是名童生,他的朋友姓方,是名秀才。
席间,邵贵昌殷勤向窦威父子劝酒。“窦大人,请!”他高高举起青瓷酒杯敬向上座之人。
“邵老板多礼了。”端坐在主宾席上的窦威带着微笑,单手提起斟满酒的酒杯,头一仰,一口饮尽。
“窦大人好酒量!”同席之人无不抚掌喝彩,童师爷亦是一同叫好。
“窦大人,小弟也来敬你一杯。”武夫打扮的邢参军站了起来。
“邢参军,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精壮勇武,酒量不减啊!”窦威拿起酒杯,一旁站着的小二早已替他添满酒。与邢参军相对一举杯,两人一同倒酒入喉。
席间又起鼓掌之声。
过了一会儿,窦威说道:“各位盛情窦某已领,窦某酒量浅已有醉意,就不再奉陪了。各位请!”双手抱拳朝席间一拱。
众人纷纷笑道:“窦大人不用自谦,京城谁人不知窦大人的海量?”
“哈哈,可是待会儿窦某人还要陪犬子到隔壁参加摘花宴呢,可不能喝醉了。”无论众人怎么说,三杯过后,窦威就是不肯多喝了。
“说的是,贵公子后年就是戴冠之年了。”童师爷见风使舵,将话题扯到窦威身边的少年身上。窦威的这个儿子他未曾见过,听说是庶出之子,之前一直放在乡下养,去年长子意外身亡,身旁无儿的窦威才把这个小儿子叫来京城。
听到童师爷将话题转向窦永庭,在座的其他人连忙抢着巴结,各种溢美之词铺天盖地般抛来,什么“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让坐在窦威下首的窦永庭听着羞得抬不起头。
“永庭。”窦威沉声低唤。
听到父亲的叫唤,窦永庭连忙抬头,神色慌张地望向父亲。
窦威轻轻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替各位叔伯斟酒。”
“是,爹……父亲。”窦永庭结巴着答应,站了起来,伸手要从小二手中拿过酒壶。
“哎呀,怎么敢烦劳窦公子呢?”坐在窦威右手边的邵贵昌伸手按住少年欲接过酒壶的手。
窦永庭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偷偷斜眼看看父亲。窦威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坐下。得到父亲眼神指示,窦永庭如释重负,顺势坐回位子上。
童师爷在心里评断道:窦威当真是个纯真的土包子,一直养在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骤然放到宛如泥潭的京城,定然是相当的格格不入。不过,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白纸一般的孩子,也会被这个污浊不堪的京城染得一片乌黑。
酒过一巡,席间众人均感到有些兴味索然,没人再吵着要敬酒,气氛稍稍冷了下来。窦永庭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大口大口地吃菜,显示出尚在成长期的孩子的好胃口。
“各位。”众人酒酣饭饱后,邵贵昌对众人道,“不嫌弃的话,待会宴后请到二楼,贵昌泡上一壶上好的新摘碧螺春,请各位大人及老板一同鉴品。”
“对了,听说邵老板收藏的古玩字画不少,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汤康荥雅兴忽至,提议观看邵贵昌的收藏。
邵贵昌堆起满脸笑容,谦虚起来,“见识不敢,邵某人只是附庸风雅,都是些粗作陋物,汤大人对那些小玩意也有兴致?”
汤康荥当即兴致勃勃地说道:“上次邵老板购入的那块血玉,据说是前朝宰相夫人陪葬之物,不知能否让大家也一并见识呢?”
他身旁的王老板闻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邵贵昌不动声色,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回身对汤康荥说道:“汤大人说笑了,邵某购入的只是块普通玉石,并非如大人所说的。”
“哦,那么前年西麓山古墓被盗之物,邵老板是一件也未得啦?”
邵贵昌面上堆积的笑容宛如被人猛地从中央抽去了一根的柴堆,危险地松垮了些许。
“汤大人。”童师爷悄悄捅了汤康荥一记,示意他把话打住。
“那是当然,谁都知道邵老板最喜欢收藏字画,那些墓葬之物邵老板一定是瞧不上眼的。”邢参军插进来打圆场,汤康荥醒悟过来连忙点头称是。
邵老板重新恢复笑容,领着一众人等穿过酒楼二楼与同是自家经营客栈二楼相连的走廊,步入位于东面的客栈二楼一隅的藏宝斋。客人们在邵老板的热情招呼下相继踏入布置古朴典雅的厢房里。
窦威冷冷地环视了挂满名家字画的雅室一圈,凑近瞅了瞅摆放在靠墙的高脚几上的石山盆景,从其中一个盆景里拿起装饰用陶瓷人看了看,又一脸兴味索然地搁回去。邵老板一边带笑招呼众人,一边用眼尾关注着窦威的动向,见窦威对屋中字画和盆景没什么兴趣,邵老板说道:“我最近入了两件古玉,趁此机会想请大人鉴赏一下。”
窦威浓眉往中间一聚,瓮声瓮气地说道:“窦某粗人一个,不懂得看这些东西。”
碰了一鼻子灰,邵老板尴尬地小声回道:“窦大人谦虚了。”
窦威摆了摆手,声音粗犷,“我窦威一介武夫,只懂舞刀耍枪,这些东西看着就头痛。邵老板还是弄个房间给我睡个午觉吧。”边说着,窦威粗壮的大手哗啦哗啦地捞起一把桌子上的围棋,棋子又从指缝落下,不停重复此动作,显然已经很不耐烦。
邵贵昌连忙答应:“贵昌这就为大人准备一间雅房。”
窦威用鼻孔应了声。邵贵昌转身走到外头喊来一名伙计,吩咐他去准备一间上房。
在等待期间,邵老板招呼众人先进入藏宝斋里面的茶室稍坐。
童师爷对字画研究颇有点儿心得,逐一欣赏邵贵昌挂在藏宝斋墙上的珍藏。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伙计回来告诉邵老板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窦威这才卸去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邵老板亲自为窦威带路。窦永庭跟在父亲后头刚走了两步,窦威回头吩咐道:“永庭你留下,跟各位叔伯好好地聊聊,多学着点儿。”
窦永庭一脸窘迫,可是又不敢违抗父亲,只好停下了脚步。众人一窝蜂地把他拉回席间,贤侄长贤侄短的直把他弄得更为局促不安。
童师爷观赏完字画,又把玩过邵老板收藏的不少古玩,心满意足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端起茶杯,才喝两口,却发现坐在旁边的窦永庭满脸疲态,看来这两个小时他被众人的奉承狂轰得应接不暇。
看着他毫无精神的样子,童师爷体贴地询问道:“窦公子,累了吗?”
窦永庭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让邵老板叫伙计给你准备房间休息一会儿好吗?”
窦永庭再次点头,接着又摇头。
没在意他最后的动作,童师爷朝站在一旁代替老板招呼他们的大掌柜使了个眼色,大掌柜心领神会地走到门外朝走廊喊:“瓶儿!”
“我见她刚才从楼下往客栈这边走,想是到隔壁看热闹去了。”二掌柜拿着装了银两的小袋子和账本,自酒楼二楼相连的走廊走来。
“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大掌柜黑了脸,“帮我找个人把她叫回来。居然跑到花街去看热闹,这丫头野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等我把这些账本和银两交给了老板后,我替你把她找回来吧。”二掌柜边说着边穿过藏宝斋往东南角的那扇小门走去。
“咦,怎么锁了?平常这时候可是开着的。”二掌柜推了推门,讶异地嘀咕道。
“你把东西先交给我吧,老板大概是忙着算账,刚才叫我给锁上了,还吩咐我晚上七时之前别让人去打扰他呢。”
“好吧。”二掌柜说着递过钱袋和账本。大掌柜接过后将其放在门边的一张茶几靠墙处。
这时,邢参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邢大人您也困了?”童师爷问。
邢参军半眯着眼点了点头,又瞄了瞄发呆的窦永庭,“贤侄,要去歇息一下吗?”
窦永庭应了声,接着又摇头,“我爹让我在这跟各位叔叔伯伯聊。”
童师爷暗地摇头,不禁同情这个老实得过火的少年。
邢参军哈哈一笑,“贤侄,你应该去睡上一个小时养足精神,待会儿摘花宴的时候睁大眼睛瞧个清楚。除了花魁琴音,潆香楼其他姑娘也都是上等货色。”邢参军凑在窦永庭耳边小声问:“你没上过青楼吧?”
“父亲不许。”窦永庭低声道。
“贤侄,待会儿你可要看仔细哦!”邢参军说完,嘿嘿笑着用力往窦永庭肩膀上猛拍了数下,然后大声喊,“掌柜的,给我弄个房间。”
大掌柜弯腰作揖为难地道:“邢参军不好意思,小店里的上房都住满了客人,只剩下几间下房,不知邢参军嫌弃不?”
“没关系,没关系。”邢参军大大咧咧地摆手说道。
童师爷这会儿也觉得有点儿困了,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正要开口,没想到王老板也同时站起来,“我也困了,掌柜的能为我也安排个房间吗?”
大掌柜斜眼看了王老板一眼,不太情愿的表情一闪而过,大概是想到他总归也算是个客人,于是回过头喊来伙计准备几个房间。稍候了片刻,二掌柜就领着他们去客房。他们一行人穿过与酒楼相连的走廊,下了楼,又从酒楼一楼与客栈一楼连接的走廊来到了位于客栈西边的下房。客栈的一楼围绕着小庭院的厢房基本全是伙计房,东北是马厩,西北是厨房、柴房以及茅厕,外面一列是下房。二掌柜把邢参军安置在最西边一列,最尽头的木字十六号房,王老板在木字十五号房,童师爷在最靠近西楼梯的木字十四号房。
童师爷没怎么合眼,房间环境太糟糕,隐约散发出一股霉味,大概是许久没客人住过。躺了一个小时,他就起床了。回到藏宝斋,见大掌柜陪着窦永庭和候补知县汤康荥在聊天。茶室里头,郑童生和他的好友方秀才在对弈,童师爷走了进去,坐在一旁观看。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窦永庭也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观棋。
没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汤康荥从外头回来了,刚进门就喊了起来,说是刚买回来要送给母亲的玉镯掉了,急急忙忙又奔出去下了楼,大掌柜听了急忙跟在他后头。没多久,汤康荥又奔了回来,边嚷着在哪掉的呢,边在藏宝斋四处翻找。一个不小心,把大掌柜放在几上的账本和钱袋子给碰下了地,碎银和小额银票撒了一地。
窦永庭听到声响,从茶室里探头出来,瞧见汤康荥和大掌柜在慌乱地捡地上的钱物,走去帮忙收拾。
童师爷懒得动,只瞄了一眼他们,就回过头继续观棋。
在外头的人捡好钱物,大掌柜顺手往桌上一放,和窦永庭一起跟着汤康荥到外头继续找丢失的玉镯。郑童生和方秀才下完了一局棋后,童师爷跃跃欲试,邀他们跟自己对弈,于是就换童师爷跟方秀才对弈。才开局下了五手棋,汤知县他们回来了,说是在酒楼的一楼角落里找到了玉镯。童师爷跟方秀才的棋还没下终盘,大掌柜就说差不多到了,该让窦大人他们起来准备。
郑童生替大掌柜到一楼的下房去知会其他人起床,方秀才稍作收拾并暂时代为招呼其他人。大掌柜则亲自前往去唤醒窦威。众人一同穿过酒楼一楼与客栈间的走廊,从客栈的前门离开,前往隔壁的潆香楼。
童师爷清楚记得,当时是将近下午四时。
“这位小哥你怎么来了?”站在门口的衙役一看到元宝就殷勤地打起招呼。经昨夜一番闹腾,衙役们都记住了元宝是深阁公子的心腹跟班,本应拒绝闲杂人等进入的案发现场,就任由他随意进出。
元宝先是拉过一名客栈伙计,让他在前面带路,自己带着两个弟弟边走边观察幸运阁客栈的结构和环境。
昨天是晚上到的客栈,从二楼往下观望,中庭一片漆黑,是何种格局根本看不出来。这时,在日光下,赵昊启无法一窥全貌的幸运阁客栈中庭,完全呈现在元宝眼前,元宝心知自己是公子的另一双眼,得代替他仔细地观察。
幸运阁客栈地面一层厢房分布在四个不同的方向,环绕着的是一片被一列杨柳分隔成“吕”字的中庭。北面一小片空地用作晾晒衣服,水井就在空地的一隅,靠近东面和北面的走廊。
元宝来到水井旁探头往里瞧。水井又宽又浅,大约只有一个半人高,却有着一人可以平躺的宽度。
“这位小哥,你是怎么闯进来的?”一个声音突地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穿着褐色绸衣,貌似客栈里的掌柜。那人接着厉声呼喝道:“阿三、阿四,你们是怎么搞的?让外人进来了,窦大人不是说了不许任何无关的人员进来吗?天啊,还有两个小孩!”瞧见在不远处欢快玩耍的元寿和元鹤,他发出非常不悦的怒吼。
伙计阿三在厨房那边伸出头往这方瞧了瞧,大声回道:“大掌柜,那是赵丞相家的人,不是毫无干系。”那天在客栈被赵昊启拉住问东问西的正是阿三,因此他认得元宝。
大掌柜皱起眉瞥了一眼元宝,没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元宝连忙拦住他,“大掌柜,请留步。”大掌柜不情愿地停下步伐,转身面向元宝。“请问为何此处有一口如此宽大的水井?”元宝有礼地问道。大掌柜回答的语气极度不耐烦,“一看就知道,这口井是仆妇洗衣用的。厨房里那口是用作烧菜的。”元宝又问了客栈里房间的布置和用途,也许是碍于他是丞相家里的人,大掌柜虽不耐烦亦一一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时,有伙计喊道:“向都头来了,在酒楼那边。”大掌柜一听,招呼也不打便向着酒楼奔去。
元宝拉住正往东北角的马厩走去的阿三,“发生什么事了?大掌柜这么慌张。”
阿三在元宝耳旁小声道:“账房里的银钱被贼偷了!”
元宝一听,兴致来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阿三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元宝稍微挑起话头,他就一五一十地全倒出来了。大约在昨晚四更,公差们全离开后,大掌柜才想起午间二掌柜交来的银钱尚未入账,找到一直放在藏宝斋里的钱袋,当即发觉钱袋扁了不少,一数之下,发觉跟二掌柜交来的账面数目差了数百两。大掌柜立刻找来二掌柜询问,二掌柜声称自交给了大掌柜后,自己未曾再碰过钱袋,也不曾留意大掌柜没把它收起来。天一亮,两个掌柜就到衙门报案。他们在马厩里正说得起劲,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是男子的怒骂声。他们俩连忙穿过东北角的小门跑回院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大掌柜一张脸被怒火烧得红红的,高举柴棍,气势汹汹地自他们面前冲过,“小贱人,给我站住!看我不揍断你的腿!”在东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他的女儿瓶儿哭喊着奔上了楼梯。
元宝拉住一名跟在他们后头的衙役问道:“差大哥,出什么事了?”
“幸运阁这不是丢了银子吗?刚才我们在厢房里例行搜索,在那个丫头的房里,掀开枕头之时,被她老子看到一条绣花的丝手绢,她老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女儿的东西。别说是她老子,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她的东西,那手绢可名贵了,绝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少奶奶才有的!”
“那么是她偷的?”
衙役摇头,“她老子认定是她钓汉子,收下了哪个男人的礼物,这不就追在她后头说要揍她了。”
“大掌柜的脾气还真大啊!”元宝一边抬头看着大掌柜追着瓶儿满楼跑,一边感叹道。
“天下父母心,大掌柜是怕女儿被骗,管教也就严厉了些。”
楼上传来十分吵闹的声响,大掌柜被前来劝阻的众人团团围住,他用柴棍指着瑟缩在墙角的女儿跺脚怒骂。瓶儿蹲在西走廊尽头边抹着泪边口齿不清地解释,那手绢是捡来的,而不是如大掌柜所想是住店的客人送的。
两名小童走来,拉了拉元宝的衣角,他们已经完成了幸运阁一楼的地形图的绘制。元宝在吵闹声中,带着他们自东北角登上二楼,前往案发的二楼账房。
完成了房子布局图的绘画,元宝带着弟弟们从西南角的楼梯下楼之际,恰好碰上老掌柜。老掌柜手里端着一碟小点心,两名小童一见两眼生光,一副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让元宝好不尴尬。老掌柜本就是拿着点心来招呼他们,一点儿也不介意两名小童的馋相,领着他们穿过一楼西走廊,前往客栈西面的酒楼歇脚。
元宝趁机与老掌柜谈起昨日之事,经过厨房门口,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伸出头来喊住了老掌柜,说是要找大掌柜。
“老黍,大掌柜这会儿正忙着招呼向都头,没空搭理你呢。”老掌柜说道,然后回过头跟元宝介绍眼前的中年汉子,“老黍是大厨,昨日晌午就是他掌厨,也许小哥想知道的事情,他还清楚些。”
老黍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元宝一番,“老掌柜,这小哥什么来头?看他年纪轻轻的,不像是官差。”
“是丞相府的九公子身边的人,九公子挂心昨日客栈里的案子,派了这小哥来探问。”
老黍一脸了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
“大叔,昨天是你掌勺吧?”元宝跟老黍攀谈了起来。
“这当然了,要招待贵客怎能假手于人?告诉你,其实邵老板的厨艺比我还好呢!”
“咦,怎么会呢,大叔是这里的大厨子吧?”
“邵老板以前可是在王宫里掌勺的拔尖人物。”
元宝听了不禁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大叔没骗我吧?”
见到元宝一副极度惊讶的样子,老黍乐了,“这可是真的,不然酒楼的生意怎么那么好?都是冲着前御厨的名声来的呢!不过除非是很尊贵的客人,否则老板是不会进厨房的。”叹了口气,老黍声调沉沉地道:“可惜以后再没有谁能尝到老板的拿手菜了。”
“真是好可惜,我都没吃过呢!”
轻轻拍了一下元宝的后脑勺,老黍笑着道:“你这小子,你有啥资格吃前御厨煮的菜,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大叔别这么说嘛,说不好有一日我能成为丞相府里的大管家。”
“好,有志气。到时候大叔替你做席贺宴,庆祝一番。”
“多谢大叔了!”
一路攀谈,元宝发现老黍是个健谈随和的人,拉着他一同坐在酒楼里说话,两名小童则坐在一旁不客气地大啖点心。
向都头带着衙役走了进来。原来,衙役们搜查了半天,结果在客栈西面一间最近淤塞了的茅厕中发现了许多碎银,估计是部分丢失的银两,但尚有三张合起来有二百六十两的大额银票未能找到。向都头讯问了酒楼跟客栈的伙计们,就差陪着元宝他们的老掌柜和大厨老黍了。
向都头循例问了两人昨日的详细行踪。老掌柜一直在客栈的柜台,只在中间离开柜台,上了三楼替四名脚夫开过房门。而老黍中午在厨房待了一会儿清点食材,发现食材不够,正准备去找大掌柜,在厨房门口恰好碰上大掌柜带着窦永庭下楼来找茅厕。当时老黍立刻拉着大掌柜说,送青菜的这会儿还没来,晚上的青菜怕是不够了。大掌柜一时脱不了身,只好转身对窦永庭赔笑说道:“窦公子,我这会儿有事,您能自个去吗?”
窦永庭点了点头,指着回廊尽头拐角处,问:“就在那,是吗?”
老黍说道:“那间茅厕这两天堵了,公子您还是拐个弯到木字十九号旁边那间吧。”
窦永庭点了点头,自己继续走向回廊。看着他离开,老黍跟大掌柜讨论起食材和晚市菜式的问题。他们刚说完事,抬头就看见往回走的窦永庭拐过拐角。一瞧见窦永庭,大掌柜吓了一跳,“窦公子怎么了?”
窦永庭惨白了脸,目光游移,看着地板答道:“没、什么,有、有些……闹肚子。”
“哎呀,是吃坏了肚子吗?那怎么办?”大掌柜慌了,老黍也紧张了起来,连忙说道:“我们酒楼的肉菜都是新鲜的,今早才让人送来的。”他生怕窦永庭责怪是中午的饭菜造成的,那席酒菜全是他掌的勺。
“没事,已经好了。”窦永庭虚弱地小声道。
“那就好。”大掌柜和老黍听闻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大掌柜赶忙领着他回到藏宝斋。那时在二时三十分至三时之间。
“当时你们没看到别的伙计或客人?”向都头问。
老黍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伙计大都出去看热闹了,客人们也是早早去了潆香楼,酒楼差不多都空了。我们出去的时候,只有老掌柜守着客栈门口,二掌柜好像也不在。我在厨房里收拾好东西,大掌柜送走了客人们后,我们俩一起到外面采办蔬菜去了。”
“没错,大掌柜也是这么说的。就是说,你一直待在厨房没到外面去?”
“对,一直在厨房里做些晚市的准备。”
“没看到任何人经过?”
“没有。不过好像几位客人和大掌柜曾到酒楼一楼找过什么东西,除了他们,昨天下午我再没见过别的人。”
“也没看到有人进入走廊尽头的茅厕?”怀疑是被盗的碎银就是在那间茅厕里找到的。
老黍摇头,“在厨房里是看不到那间茅厕的。”
“就是说有谁从客栈那边进入那间茅厕的话,你是看不到的了?”
“是的。就如平常一样,那天厨房的门只打开了向着酒楼的那一扇。”
向都头很失望地离开了,盘问了半天,他一点儿线索都没能找到。
傍晚时分,赵昊启用过晚膳后品着新送来的龙井,听着在外跑了一天的元宝汇报打听来的大小事项。
“银子不见了?”赵昊启心不在焉地问道。
“这可是件有趣的事。”元宝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那又怎样?”赵昊启明显对此兴致缺缺。
“问题是那钱袋一直就被锁在藏宝斋里头,大掌柜离开后一直没人进去过。”
“大掌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下午三时四十五分,他送窦大人他们一行到隔壁潆香楼的时候。”
“二掌柜呢,他也有钥匙吧?”
“二掌柜到外头去了,差不多五时四十五分才回去。”
“就这两个掌柜和老板有钥匙?”
“还有专门管客栈的老掌柜,但是三个掌柜都说当日忙翻了,根本没时间顾及其他,当然是没人再次打开过那里的门。”
“就是说,若不是这三人拿走了,就是大掌柜锁上门之前被偷走了。当日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打听过了,那天邵老板中午宴请了几名官商。”元宝扳着指头数了起来,“有窦大人父子俩、一名姓邢的参军、姓汤的候补知县、姓王的陶瓷商人、京兆尹的幕僚童师爷、邵老板的远房外甥郑童生和他的同窗方秀才,一共八个人。”
“然后呢?这几个人当日都在那个房间?”赵昊启不太感兴趣地随口问道。
“刚开始是的。但是中途有四人要了厢房午睡去了,房里就只剩下窦公子、汤知县、郑童生和方秀才,然后,童师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那里了。”
“那不是很简单?既然大掌柜在锁门之前没清点过银两,除了掌柜的不就只有这五人吗?”
“这五个人都算是个人物,不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吧?”
赵昊启冷笑,“为什么他们不可能是小偷?你以为只有贫穷的庶民才会男盗女娼?告诉你,欺世盗名、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的正是些所谓的大人物。大人物尚且能干那些事,算是个人物的为何不会做顺手牵羊之举?”
元宝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声嗫嚅道:“那会是谁呢?”
赵昊启放下书卷,白了元宝一眼,“我怎么知道,如果你想知道,当然是你自己去打听。”
“怎么又是我?”元宝嚷了起来,“跑了一整天,我都快跑断腿了。”
赵昊启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缓缓说道:“不是你,难道是我亲自去打探?”
“不!”元宝一张脸霎时变了色,苍白若纸,“公子您还是安坐府中等候,元宝自己去得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改变主意打算明天背着我翻墙到府外呢。”赵昊启搁下茶盏,一手托着腮,睨视着被吓出一身汗的元宝冷冷地小声哼道,“原来不是,真叫人失望。”
“公子,您是在消遣我吗?”
“你在外头快活,我在府中都快闷疯了。你这家伙还说些什么‘快跑断腿’的话,不是存心叫我恼恨你吗?”
“我跑了一天真的快累死了!”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当然。”元宝一挺胸膛,自豪地道。
“那还磨蹭什么,快给我。”
元宝连忙把客栈的布局图递上。元寿年纪虽小,人却非常聪慧,绘得一手不错的丹青,观察事物也很仔细,比两个哥哥细心多了。基于此因,赵昊启特意让元宝带上他去绘客栈的布局图。
“院子里竟然南面有水池,北面有深井,有意思。”赵昊启手指轻点着手绘图,嘴角不由得浮上淡淡的笑意,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泛着浓浓的兴味。
除了北面的水井,幸运阁客栈南面也有个小水池。客栈呈“吕”字形的庭院南面是个有着江南特色的小庭院,一弯荷塘在东南角,一座石山坐落在荷塘的北部,多条小路穿插在低矮的花丛、灌木间,连接了荷塘边缘和庭院南、西两面。南面走廊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往庭院,西面那条小路入口则在分隔庭院的柳树旁。整个中庭除了北面都被乔木所环绕,高大的树木依回廊外侧分布,树多达三层楼高,只有分隔庭院的柳树稍矮,亦有两层楼的高度。也就是说,东、西、南三面的回廊都被茂密的乔木所遮挡。同时,二楼东、西外回廊通往北回廊的通道被墙壁遮挡了。因此,站在其他三面回廊上,无论在第几层都看不真切二楼的北回廊的境况。而账房在东北楼梯相对处,即使是西回廊外没有乔木遮挡,也不可能看到账房门外的状况。能进入中心庭院的门有三个,分别为东北、东南、西三个小门,东北的小门平常都锁上,一般伙计都是通过马厩开在后院的门与面向客栈走廊的门进出。当日,伙计们都去看热闹了,马厩与东面的两扇小门都锁上了,只余西面的出入口能进入中心庭院。
“那地方要能看到贼人的动向还真难呢!”详细描述过客栈的建筑布局,元宝感慨地发表见解。
赵昊启撇了撇嘴,语带嘲讽地调侃他:“准确来说,比较适合姓元名宝的小笨贼作案。”
元宝立即不服气地嚷道:“公子,您又在损我了!我要是贼,断然不会挑那种时候下手,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是更好?”
“你的猪脑子还真能想呢!”用折扇轻敲元宝天灵盖一记,赵昊启道,“这就说明杀邵老板的根本不是什么寇,而是老奸巨猾的‘他’。”
“谁?他是谁?公子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元宝以仰望天神般的崇敬眼神望着赵昊启。
赵昊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的‘他’就是那个对手!现在用作推断的根据不够,只大概推测到是何许人,你以为我是神?”
“我真以为您是神呢。”元宝极度失望地小声嘀咕。
“其实……”望着泄气的元宝,赵昊启欲言又止,最后没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转而问元宝,“账房里的地板可看过了?”
“看过了,费了我好一番唇舌呢!守门的官差脑筋可死板了!”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元宝嘻嘻一笑,“我就说是大公子让我来再次勘查现场的,然后稍微吓唬了他一下。”
赵昊启沉下脸,发出冒着寒气的冷笑,“哼,别的没学会,你倒学会狐假虎威了!”
仿佛被他无形散发的冰冷寒气冻着,元宝敛去脸上的笑意,“我是为了尽快办好公子吩咐的事情逼不得已而为之,说起来,还不是向公子学的?”
赵昊启脸色缓和过来,轻轻说道:“其实我也蛮讨厌打着哥哥们的旗号,下不为例,这回就算了。”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又搁下,嘟了嘟嘴,“凉了。”
元宝上前为他换上另一杯。
“账房的地板上可有条比剑刃稍宽的深缝?”接过茶盏,赵昊启问道。
“公子还真是料事如神,确实有一条刀剑插入造成的缝隙,而且是竖着指向窗的方向呢!”元宝用两指比画着。
“什么料事如神,亏你说得出口。看那凳子的倒势,以及地上、桌上的状况就该知道。”
“我可猜不出。”
“那是因为你的脑子是豆腐脑。”赵昊启轻笑着道。
“公子!”元宝不满地大叫。
“鬼叫什么。”赵昊启轻敲了元宝额头一记,问道,“还有些什么怪事发生?”
“除了丢失了一把旧柴刀,邵老板房里的一床被子的被套不见了,还是床刚买回来没几天的新丝锦被呢。”
“嗯。”赵昊启点点头,“还有呢?”
“大掌柜的女儿藏了条绝对不是她的手绢在枕头底下,被她爹发现了,猜想是她收了不知哪来的野男人的东西,拿着柴棍追着小姑娘跑遍了客栈楼上楼下,搞得鸡飞狗跳的,闹得可大了!”
“你有打听到什么秘密吗?”赵昊启把头凑近元宝,压低声音问道。
元宝搬来坐墩在他身旁坐下,神神秘秘地道:“打听到了,她是在荷塘边捡到的。”
“就这样,还有呢?”
“没有了。”元宝摇摇头,“那姑娘分明有什么心事掖着,我怎么逗她她也不肯再开口了,还一脸想哭的样子。”
“元宝,”赵昊启招了招手,示意元宝凑近,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是时候尽情展现你的男子汉魅力了。”
“嗯。”元宝用力点了点头,一脸肩负重任的豪壮表情。
“去查明是怎么回事。”
“请公子放心交给我吧,我定然会让小姑娘把月事什么时候来的秘密都向我和盘托出的。”
赵昊启轻轻推了他一把,“谁让你去打探人家的月事了?”
“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在嘀咕什么?”翠晴清亮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心怀鬼胎的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翠晴面色不善地直瞪着他们,慌忙异口同声齐否认。
翠晴眼神犀利地来回扫视了他们好几回,才缓缓道:“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呢。”
“你过来是要说些什么要紧的事吧?”赵昊启连忙岔开话题。
“对了,大公子遣人来喊公子到偏厅面客。”
赵昊启一脸无趣地把玩着折扇,心不在焉地问道:“又是刑部里带着自家闺女画像的什么老家伙?”
“这回您猜错了,是京兆尹来求见。”
赵昊启的双眸立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