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另个江微澜

“哪里的话呢,”盈桐将他腰间的配饰系好,“娘娘处处想着殿下,知道殿下过得不易,只想着帮殿下找补回来,殿下如何会这般想?”

可母后对他也未免太好了些,他怎么受得起呢,他没有什么能给母后的。

凌锦御看着窗外那只叽喳不停的鸟雀,没再说什么。

太子一党真是愈发的大胆,竟扬言上本来参当朝太后。

说什么妇人之见不可用于朝堂,却不曾想若当真是什么妇人之见,如今江南水患一事早就不得控制,北辰人心惶惶之际朝堂如何能安稳,更何况疆北一战大即,攘外还需安内。

江微澜倚在狐皮毯子上,清透的眸子看向窗外那滴滴答答下落的水汽,第一次见着太子的那日还犹在眼前。

太子年岁同她一般大,当日在诸多皇子面色各异的唤她母后之时,唯独太子是阴沉着脸看着她。

想来也是,她如今所坐的正是太子生母先前的位子,而先皇后薨卒不到一年后位便被她所占据。

太子如何能接受这般,自然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然如今太子与三皇子势力日益增大,三皇子倒是对她还有些恭敬的,太子对她的恨意则是不加掩饰。

在她入宫第一日受诸皇子拜见时便给了她个下马威,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不肯跪下。

江微澜合上那本奏折,眼下的淡青叫人知晓她如今多么的疲累,只淡声开口吩咐道:“替我书信一封送去相府,定要亲自送到父亲手中。”

此番江南水患切不可出差错,若是出了纰漏,想来太子一党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礼部同太子一党搅在了一起,真要是从中拨款调去江南才不易,倒不若从丞相府调来赈灾的银两直发到江南。

有相府的人手看着,许比交派给宫中朝臣好些。

“娘娘没日没夜的操劳政事已是累极,昨夜陛下驾崩,剩余事宜苏内监协礼部去处理了,娘娘还是好生歇息吧,养好身子才好处理国政不是。”盈桐略过正伏在桌案上笔书家信的鸳禾,眸光闪了闪道。

盈桐是母亲身边最得眼的妈妈所生,如今说来算是跟了她十年。

瞧着她这幅模样,江微澜便知晓她又瞒了什么事:“可是母亲又同你说了什么?”

“夫人她……”盈桐眸光虚虚的飘向了别处,“夫人只说叫奴婢好生照顾娘娘。”

椒房殿清心养性的熏香从香笼中袅袅飘出,淡色的轻烟萦在她提笔的素手边。

哪怕如今她冷着脸不怒自威的训斥下人,仍是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威仪,丞相府苛刻的教养早已融入了她的一举一动。

“盈桐,你分明知晓本宫最讨厌你有所隐瞒,”江微澜沉下了脸,瞧着不再温润柔和,“母亲到底如何说的?”

鸳禾亦是不满的扫了她一眼:“我们都是娘娘的陪嫁丫头,如何能事事只顾及相府,知晓的当是你念旧,不知晓的只说你一心二主,对于娘娘的话不放在心上。”

盈桐鸳禾两人皆是与她一同长大,只不过盈桐多受母亲的授意,常同她说些劝阻之言。

倘若哪日她背着母亲做了什么,只要被盈桐所发觉,母亲也定然会知晓。

盈桐说来是她的丫头,实则倒像是母亲安排在她身边的爪牙。

盈桐忙慌乱地跪下道:“娘娘明鉴,盈桐万万不敢生了背叛主子的心,娘娘也知晓盈桐的母亲是夫人身边的妈妈,夫人规劝娘娘的话奴婢不敢不听啊……”

“本宫喜欢忠心的婢女。”江微澜睨了地上趴伏着的人一眼。

盈桐瞬间冷汗连连,轻咬了咬唇道:“……是,夫人不许奴婢懈怠,说还需好生看着娘娘,要同先前在府里那般,定要温言规劝娘娘做好皇后该做之事,万不可给人留下话柄……”

同府里那般。

江微澜轻轻扯了扯唇角,不论丞相与夫人待她如何好,她到底也只是两人用来怀念早夭相小姐的影子。

她虽长相同相小姐有几分相似,但与早夭的相小姐不同的是,相小姐所喜爱的东西她是半分不喜。

相小姐江微澜爱极了艳丽的牡丹与月季,这些真国色的娇花也是宫中贵人们所喜爱的,故而相小姐自小就被人打趣是有凤命之人。

而牡丹与月季却能叫她瘙痒难耐,甚至浑身发热,她对这些则是避之不及。

丞相夫人分明知晓她碰上这些东西会犯花疹,亦是知晓她向来不喜牡丹和月季,但她却总喜欢派下人将这些花摆到她的闺房。

是以,江微澜曾每日身上都是带着红肿的花疹。

可她是最最懂事的小女儿,虽是知晓自己不可碰这些花,但母亲喜爱,又是借此怀念着早夭的相小姐,她便也未曾说过什么。

她还记得临行前相夫人满意的眼神,像是真真切切在送女儿出嫁的母亲,为她考量着一切。

江微澜不禁有时候也会恍惚,她总觉着相夫人不曾顾及她,是在随着心意捏造另一个江微澜,是故去的相小姐江微澜,而非是她。

甚至丞相父亲在她临行那日也曾感慨:“愈发的像了……”

她记着母亲的话,江微澜对于先前种种是半分都不知晓的,故而她扬着清润的眸子问道:“父亲,像谁啊?”

娇憨温婉,当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样子。

“娘娘……”看着自家娘娘脸色愈发难看,盈桐小心的开口唤道。

江微澜眸色暗了暗,回神便应声道:“本宫知晓了。”

不论丞相与夫人如何想此事,两人到底还是将她好生抚养长大,她如何能叫两人无半分私心的待自己。

寂寥的椒房殿多了一声轻叹,那双凤眸也不觉多了几分清忧。

夜色渐浓,娴妃得了她的应允便前去殡宫为皇帝守灵,接连三两日的阴雨后,夜里的天儿也跟着寒凉了起来,倒是有些萧瑟寒秋的意味。

昏暗的暮霭压来,今夜月明星稀,几阵凉风吹来凄清又落寞。

殡宫四周与房梁上堆满了黑白的绸花,虽不可用颜色雕琢宫内,却因着繁琐精雕细琢的纹路更显尊贵与奢靡。

殡宫正中停着楠木镶金细刻九龙的棺,娴妃日思夜想的帝王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想到当年帝王夜夜将她一人留在冷清的咸福宫,娴妃就不仅捏紧了袖口。

“臣妾原以为陛下为天子,所言之事皆是驷马难追,却不想堂堂天子也是满口谎言……”娴妃低声喃喃着,另一只手发狠地锤着那金木棺椁,不一会手上便多了几片血痕。

她手段光不光采又何妨,如今皇后早已不在,皇帝也孤零零地躺在了冰冷的棺椁中。

她入宫时候颇长,被先皇后管束多年也就罢了,如今又怎能被这年龄尚小方入宫的小皇后踩在头上。

娴妃哈了口寒气,鼻息间还是雨后清新的气味,周身却莫名的冷了起来,分明四下无人,耳边却还时而传来阵阵滴答声。

不知是今夜格外寒冷,还是殡宫地处偏僻,一阵风吹来周边的嫩叶跟着沙沙作响,只不过如今身边守着帝王的灵柩,叫人不禁心中也跟着颤抖。

“纸荷。”娴妃犹豫了一瞬出言唤道。

听着自家娘娘出声,纸荷抱着那件厚厚的大氅揉了揉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柱子昏睡在了一旁。

她忙起身应声道:“娘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纸荷,我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娴妃看着跳动的灵烛有些迟疑。

纸荷听她这般说脸色白了几分,却也是不敢踏足殡宫半步。

历朝历代都有妃嫔带着身边的婢女为帝王守灵,可婢女却不可进殡宫伴在帝王身侧,只得守在宫门陪着主子娘娘。

身后传来沉重的玉石相磨声,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打开了来,这声音离得她极近,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只是这声音在夜里的殡宫响起,便是极为怕人的。

映着月光,娴妃明显你能看得到面前的纸荷脸色白了白,唇瓣嗫嚅了许久却不得出声,她颇有几分焦躁的开口问道:“怎的,便是如今规矩也是大于天,你是连主子的话都不肯听了。”

娴妃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又不是未曾听到身后的声音,却还是要虚张声势的斥责的:“本宫叫你进来,你这幅模样便是要违抗……”

话还未说完,她肩头一重,湿冷冰凉的大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紫云殿。

榻上的凌锦御正是辗转反侧,同母后相处的这么些时日,他知晓母后是个怎样的人。

外界如何说的都不对,只有他才知晓,他的母后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可他从不害怕这样的母后,这样的母后教会他不少东西。

习武,学史,母后几乎从不假手于人。

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这般卑贱如泥的皇子,如何值得母后这样待他。

夜里本该明亮的烛台愈发暗沉,便被视为不祥,凌锦御看着微弱的烛火随风跳动,轻声道:“景宁,紫云殿该添烛火了……”

母后如此,他总要为母后做些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