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腹细腻又柔软,轻柔拂过他面颊上残留的雨水,那股淡淡的冷香钻进他的鼻腔,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只看着眼前人。
娘娘待他好,他却愈发看不透。
再如何说这人是他的母后,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如何能纡尊降贵亲自为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锦御可信这些神神鬼鬼?”江微澜收起那张还带着温热馨香的丝帕,抬眸轻声问道。
凌锦御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眸,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不信,但我想,至少娘娘是信这些的。”
说话间,他眸光若有若无的看向江微澜那素白长指间的玉佛珠,却得了小娘娘的一声轻笑:“我不信佛,若是拜佛有用,江南水患早该被神佛所消免,北辰百姓何至于丧命涝灾。”
凌锦御有几分错愕的抬眼看着她,就见她脸上带了几分淡笑。
可这笑意不达眼底,多了几分不合她年纪的压迫与冷意,莫名叫他的心尖也跟着颤上了一颤。
“圣旨一事想来你早就有所耳闻,无需我再说一遍,”江微澜将袖口处方无意折出的痕抹平,“此事已成定数,你若不愿唤我母后也无妨,人前至少还是要将戏做足,我自会好生待你,不叫你平白的被人欺负了去。”
这话或许从别的女子口中说出,会叫人觉着有几分夸大的意味,好似乳臭未干的孩子夸下了海口。
可这话是江微澜亲口说出的,好似此事就当真有了些保障。
凌锦御未言语,江微澜却好似本就未曾指望着他开口,仍继续缓声道:“你将我当做靠山也好,真心敬我如母后般也罢,如今说来你可是椒房殿的皇子,只要不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以往所受的欺负我便一一为你讨回来。”
这话分明是未掺杂任何情绪,可凌锦御还是察觉出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
分明眼前的女子同他年岁相差无几,可总叫他觉着这看似清冷的人儿身上自带着一股狠辣。
许是方才她要为他讨回公道,又许是扬言割下孔嬷嬷舌头时的淡然,总叫他认为眼前这位小娘娘并没有他看的这般简单。
也是,若眼前当真是白纸一般的女儿家,即使有家族的庇佑,如何能在这吃人的宫中多活些时日呢,怕是早就香消玉殒了。
凌锦御心头有些异动,朝着面前垂着眸的小娘娘跪下道:“锦御在这宫中如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漂泊,又因着蛮夷的血脉不得喜爱,遇见娘娘乃是锦御几世修来的福分,若是娘娘不嫌弃……”
他带着几分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娘,或许这幅姿态本该是有几分谄媚,可放在他的身上便多了几分谨慎之态。
“还请母后垂怜。”凌锦御见她面上并无异色,仰起那双冰琉璃般的墨绿眸子看向她。
那只桀骜不驯的小野狼崽儿如今正伏在她的膝间,分明是只狡猾又骇人的小狼,如今却是做出一副生怕再被抛弃的乖巧模样。
凌锦御收起了野狼的利爪后,倒真有几分像她当年捡来的狗儿,江微澜不由地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江微澜下意识地伸出了那只素手,想要同当初安抚那只饿急的小狗一般摸一摸他的头,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看着柔顺的发顶之时微微顿住。
那双手便转变了方向,最终落到了他的肩上。
这双手分明是世家小姐才会有的娇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在他有些单薄的肩头拍了几下:“地上凉,你又淋了一场雨,快些起身吧。”
得了她的应允,凌锦御这才披挂着一身湿寒的衣衫起身,就听她对着宫人吩咐道:“七皇子的衣衫总是不合身,你去叫尚衣局为七皇子送一身新衣衫过来。”
盈桐领了命,撑上一把油纸伞转身便朝殿外的雨幕走去。
凌锦御看着首位上正将茶汤分入精细的小茶盏中的小母后,她举手投足间有着说不出来的清贵,这幅威仪好似与生俱来。
是了,他这位小母后的气度便就是与生俱来。
像是同什么丞相府的庇护无关,她骨子中透露出来的淡然与雍容不似他人给的,而是她自身的底蕴。
眼前的小母后分明与他距离不远,却总叫他觉得愈发.缥缈,两人之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浓雾隔开,叫他拨也拨不开,看也看不透。
凌锦御看得有些走了神,以至于殿外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之时将他吓了一瞬,他顿时僵在了座上。
虽他嘴上未曾说些什么,可那张顿时有些煞白的脸和眸中的那汪水意便说明了一切。
江微澜微微扬了扬眉头,出言安抚道:“莫怕,近些时日春雨连绵,春雨时节打几声雷也是正常。”
“儿臣未曾怕。”凌锦御白着脸轻声辩驳道。
他如今已是一十五岁的年纪,早就算不得孩子了,眼前的小母后话里话外却还有几分拿他当孩子哄的意味。
实在是叫他无所适从。
江微澜凤眸眼尾扬起了些,看着他明明是有些害怕的模样,却是不肯同她说。
是不愿叫人发觉他心中所惧,殊不知自己在她面前坐直身子充当大人的样子叫人啼笑皆非。
倒是个好脸面的小犟种。
江微澜唇角收回了那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没有再同他扯什么怕不怕的,只吩咐人将他带下去换些干净的衣物。
已有三两日未曾出过太阳,不止京城春寒料峭,本该春意融融的江南并未好到哪里去。
昨夜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被抬进了椒房殿,已是后半夜,椒房殿内还是灯火长明。
江南水患严重,朝廷那边执掌这些琐事的少监昨夜苦着脸求她忙处理下,说是江南那边再也耽误不得。
原本空荡的书案被鱼贯而入的少监宫人们堆叠满档,看着宛如摇摇欲坠的小山。
虽是昨夜她批了不少奏折,今日瞧来这小山仿佛未曾动过一般,还是那般高耸在桌案之上。
江微澜端坐在桌案之前,瞬间便被那堆叠的奏折淹没。
鸳禾早早便拿出了纸笔在她身旁,上手将那暗红的朱砂研磨成墨,以便她将这些东西记下。
京城的帝王病倒,江南百姓横尸遍野,今年的春日异常沉重。
“娘娘,内监大人昨日领了娘娘印下凤印的懿旨,问娘娘今日能否先将拨款一事提上进程。”鸳禾将那盏新磨好的暗血色朱砂移到她的面前,起身为她揉着颈肩。
江南如今正是饿殍遍野,拨款一事自然是该提上日程,可她初掌朝政,此时却不可满口答应,明日的早朝还是要去一趟的。
江微澜在那份奏章上写下几个娟秀却极为有力的字,暗色的朱砂将几段批注下来:“此事待内监来取奏章时再议。”
“内监早早侯在了椒房殿外,娘娘可要将苏内监传唤进来?”鸳禾提议道。
江微澜闻言将那毛笔放置在笔山之上,面前那封刚批注好的奏折晾在诸多折子上才道:“传他进来吧。”
殿门传来吱呀一声,像是经年失修的木门遇上潮气发出难耐又年迈的声响。
那座青山白鹤云水欢的楠木屏风后站着身上带了外头春雨潮气的苏内监,进来便隔着那张半透的屏风为她行上一礼:“娘娘,江南一事实在不能再拖了,奴才昨日提议的您考虑得如何?”
隔着层纱只能看的清那位小娘娘的身影。
苏内监却知晓,不论是他昨日所见的那位素着衣衫的小娘娘,还是今日隔着薄纱的白衣女仙,一切皆是表象,她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角色。
这看着分明是一株娇弱的铃兰,可偏偏这些所谓的娇弱是带给人们的假象,稍有不慎便会被这株圣洁的空谷幽兰所毒害。
苏内监在陛下身边也有些年头了,他知晓陛下行事向来稳妥。
只是不知为何要同意江丞相的话,不将政事交予宫中的哪位亲王暂且理政,反倒将此女拔为内宫暂政。
就连他都知晓,铃兰虽美,其花叶皆是剧毒之物,若是被铃兰所迷惑,一个不小心便会因此丧命,如何是那般好掌控的。
他知有毒,便低着头不敢多看,就听着屏风那头传来皇后并无起伏的声音:“如今江南继续银两加固堤坝,可钦天监昨日来报,江南暴雨有加剧的趋势,如今不可拨款巩固堤坝。”
如若雨水不停,堤坝亦是不可开工,否则会有更多百姓因此丧命。
苏内监若有所思地道:“依娘娘看该当如何?”
江微澜轻握着那温热的玉珠,将珠子拨出几声清脆的脆响,在这偌大的椒房殿里响起便平复下人心中的躁意。
“国库的银两究竟如何分配先暂且不提,如今江南大街小巷满是溺毙饿死的百姓,这些尸首定要焚烧殆尽,万不可因着百姓哭闹留下这些尸身,免得引来瘟疫。”江微澜眸光看向更远处,好似又看到了那场瘟疫引来的灾祸。
祈安四年,一场瘟疫席卷整个京都,不管男女老少都丧身于那场不治的瘟病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