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十九年,正是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的春日。
以往本该是娘娘们信步游玩的御花园被杂草充斥,偌大的皇城一改往日的热闹,给这吃人的宫中又增添了几分肃穆。
“皇上那边如何了?”江微澜被身旁侍女搀扶着,在御道上驻足了许久。
侍女听着她这般问,犹豫着开口道:“自娘娘昨儿入宫,殿内更是连只苍蝇都进不去,奴婢们不知晓圣人究竟如何。”
鸳禾脾气最是按捺不住,听她这般说满脸不忿:“单将我们娘娘晾在这算什么道理!”
“鸳禾。”江微澜出言制止道。
她带了些世家小姐的纤细与柔和,叫人只觉着羸弱又柔软,唯独那双低敛着的凤眸太过通透,宛如初春融化的雪水,干净之余透着微冷。
乾清宫近在咫尺,而殿外站的禁卫将其围的死死的,她是进都进不得。
察觉到了来人,那些侍卫仍是头也不偏的站在原地,好似瞧不见她一般。
被御前侍卫这般无视,江微澜深吸了一口气,信步朝那侍卫走去:“劳烦通报一声,本宫前来面见陛下。”
几个侍卫仍是头也不偏,鸳禾见状嚷道:“皇后娘娘同你们说话……”
只听利剑出鞘的嗡鸣声音一出,鸳禾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头。
里间的太监听到动静,不悦的捏着尖细的嗓音讥讽着:“皇后娘娘,好一个空有虚名的娘娘,势头倒是不小。”
如今想来皇上那边不大好,可没有圣宠,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在这宫闱之中如何能不受欺负。
如今便是一个阉人都能上来踩一脚,这就是丞相家的大小姐。
江微澜扶了扶头上那枚淡色玉簪,只瞧着天边愈发的阴沉:“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御道的一阵穿堂风将美人耳鬓的发丝吹起,与素色的衣袍相衬多了几分不染凡尘的意味。
他虽是太监,可难免也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不得不说,江微澜的确是个容貌清绝的美人儿,即使如今未施粉黛也遮不住她姣好的容貌。
江微澜不同于他见的寻常宫妃,这人身上总带了些温和的气度,这般与世无争之人在宫中可落不得什么好。
做皇帝的女人确实落不得好,可做他的便不一样了。
太监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而后露出一个假意的笑:“娘娘总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不若奴才扶您去偏殿候着,您看?”
江微澜还未发话,那太监的爪子便覆上了她的手背,不由分说的将她往里带。
“不必。”江微澜轻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这太监力气极大,像是习武之人,单她是根本抽不出腕子。
挣扎间,皓腕上浮现出了一块殷红的印子。
“大胆!”鸳禾正要上前将这不恭敬的奴才推搡开,便被那些个佩刀侍卫双双架起。
太监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怎能累着我们的新娘娘,还是识趣点,小声些,免得惊扰了咱们陛下。”
天边愈发阴沉,只道是风雨欲来。
乾清宫那头传来一阵不悦的声音:“尚内侍,宫中便是这般作态吗?”
这声音何其的熟悉,江微澜长睫遮住了眸中的冷色,却没有做声。
李太监听闻江丞在此,连忙松开了手朝身后看去,果不其然就见江谋乾同尚内侍站在一处。
“师,师父,”见着尚内侍,李太监舌头打了个结,脸色不大好。
江微澜看着两人之间眼色,李太监连忙朝一旁的江谋乾哈腰,“丞相大人误会,奴才是想着扶娘娘去偏殿落座,不曾想吵着了丞相。”
如今陛下怕是不能万万岁了,他们最是察言观色,知晓如今国事都捏在了江丞相的手中。
只是未曾想,前些时一向温婉听话的皇后差点跟江丞相闹个父女决裂,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原想着皇后失了势,进了宫中也是任人拿捏不肯吭一声,未曾想今日这么不凑巧,刚生了这等心,就被江丞相抓了个正着。
瞧着李太监满脸堆笑的样子,江谋乾只斜了尚内侍一眼,就听他道:“知道惊扰了丞相大人还不快滚,等着将你脑袋卸下来吗?”
尚内侍不着痕迹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离着父女两人远了些,生怕江谋乾再拿着他撒气。
李太监忙不迭的弓着身子退了下去,唯留两人在这御道上。
江谋乾才看着女儿道:“怎的来了这边?”
权臣的精明在他身上提现的淋漓尽致,江微澜垂下了眸子,仿佛又成了那朵裹着冰凌的娇花:“父亲叮嘱女儿好生照顾陛下,女儿不敢不从。”
“你还知道从,若是我未能出现,你怕是要照顾到了阉人的榻上去。”江谋乾到底也还顾忌她在宫中的面子,压低了声音怒斥道,“当真是给江家丢脸!”
江微澜长睫遮住了眸中的神色,一抹暗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闪而过,她只抿着唇不曾说什么。
“既然做了皇后,便要恪守本分照顾好陛下,更是为了砚儿和江家,”江谋乾告诫道,“江家待你不薄。”
若是不知晓父女两人的交谈内容,还当真以为江谋乾在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女儿。
尚内侍正欲说什么,江谋乾冷声道:“尚大伴,这人总归是你的徒弟,自然该交由你好生处置。”
尚内侍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拱手作揖:“这人胆敢对娘娘生了不轨之心,可是不能保的,但凭丞相处置。”
江谋乾睨了她一眼,见着江微澜仍站在那处不知想什么,不由地捏了捏眉头。
“这人不能留了……”
今日的春雨来势有些凶猛,才撑开伞不久雨便大了起来。
雨水打在石板上扬起一阵薄薄的水雾,倒是同江南的阴雨天有了几分相似之处,江微澜一袭素色衣袍简直融入了这场烟雨之中。
白玉石板上还跪着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打湿的鬓发紧紧贴在有些红肿的脸颊上,即便觉出了面前的动静也是低着头不去看她。
他那身竹青色的蟒袍显然不合身极了,领口处被浆洗的泛了白,瞧着像是多年前的料子与款式。
如今这身旧衣袍被彻底淋湿,原本的竹青也洇湿成了墨绿色。
“如何被打成了这样。”伞柄微微向前倾斜了几分,江微澜俯下身子正视着面前脸上糊了几块脏泥巴的小皇子。
地上端跪着垂首不去看她的少年似乎是未想到她会这般问,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那双幽深的暗绿双瞳就这般对上了她的。
北宸的七皇子,相传天降灾祸的不祥之人,生母乃是蛮夷之地进贡而来的舞姬。
据说是趁着陛下醉酒才有了七皇子,蛮夷舞姬身份低微,蛮夷血脉亦是卑贱至极。
本是不该入宫诞下皇嗣,可陛下仁慈,还是允她诞下了小皇子。
可那舞姬是个命薄无福之人,诞下七皇子后便撒手人寰。
凌锦御唇角的伤极为显眼,稚嫩但仍能看出几分不同与中原人的凌厉俊美,此刻暗绿的眸子带着些警惕。
“皇后娘娘问话,你怎能不回?”盈桐不满的嚷道。
不管如何说,扰了她们娘娘清净的也有面前这人一份,如今娘娘问话又是这副架势,只直勾勾的这么瞧着娘娘,实在是对皇后娘娘不敬。
凌锦御单垂着眸子,好似并不在乎身上的伤,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了头:“犯了错,自然就被嬷嬷打了。”
“若非有陛下与娘娘的同意,哪家嬷嬷敢对皇子动手?”江微澜伸出了那只干净素白的手搭在他的臂弯上。
身旁太监瞪大了眼制止道:“娘娘怎可纡尊降贵亲自扶这小贱种!”
江微澜淡着脸色看向他,那太监顿时息了声,任凭她用巧劲将凌锦御拉了起来。
凌锦御唇角苦涩的笑意叫人莫名心生怜惜:“没有娴妃娘娘的吩咐,锦御不敢起身,娘娘还是早些回宫的好,免得受了牵连。”
“地上凉,莫要跪了。”江微澜淡淡的开口,却有着让人不容置喙的意味,凌锦御下意识的搭上了那只温热淡香的手。
只是他心思太杂了些,起身之时脚下一滑便要摔倒,幸而搭着江微澜的手才堪堪稳住身形,脚下却溅起了一片雨水,为她的素色的衣摆新添了几滴泥点。
见着江微澜眉头轻轻蹙了蹙,凌锦御袖中的攥紧,不自觉退后半步,语气越发轻:“锦御蠢笨,弄脏了娘娘的衣衫,还请娘娘责罚。”
话说着他便又要跪下,被江微澜伸手拉住,嗓音宛如冬日融化的潺潺山泉:“腿都麻了,想来是跪了不少时辰。”
那双手在这雨天中显得格外冰凉,他虽是皇家的子孙,手上却颇多伤痕,新旧相叠,让人看着诸多红痕难免心疼。
骨节青筋分明的手是极为好看的,圆润的指尖在她凤眸扫过之时想要微缩一下,像是伤口被雨水激的疼了。
湿冷的长指被她的温热轻轻裹住,江微澜摩挲着他的手背,好似这般就能暖起来些。
手上细腻温润的触感被他沾染的带了些水意,宛若春日里新发的第一颗嫩芽,柔软挺立的芽尖上挂着剔透水珠,嫩绿脆生生的,他不肯去沾染。
被这般金枝玉叶的娘娘轻握着摩挲,凌锦御只垂着羽睫不曾说话。
他不曾被谁这般触碰过,更从未有人这般毫不避讳的待他,此刻,那颗瞧着生嫩的喉结正是不由地上下滚了几滚,脸色也有些泛红。
眼前的皇后娘娘未着华服,仅一袭金银线绣凤的常服站在他跟前,显得整个人温和娴静,可这并不能掩盖住她身上令人不可抗拒的压迫感,也不能让他忘记眼前女子是北辰的新皇后。
她不似已故的郭皇后那般不怒自威,周身的气度却也不敢叫人忽视,可这般金枝玉叶的人如何会关切他。
几息见,她见凌锦御有些诧异地扬起带了水意的眸子:“娘娘为何不责罚锦御?”
“责罚什么,责罚你不顾皇子的身份,动不动就要跪?”江微澜侧眸看向他,即使这般说也没有半分责怪之意。
手心里那只微凉长指蜷缩一瞬,却没有打算挣开。
天边愈发阴沉,这场雨仍是没有要停下的样子,复道上唯留三柄油纸伞的影子。
凌锦御身上的伤实在是太多,卫太医方诊了一次脉便连连摇头。
只能是是要好生将养着,他匆匆留下药方便离了椒房殿,像是生怕被人发觉他曾来过这边一般。
凌锦御总是小心的打量着四周,除了太医根本不许他人上前为他上药,最后还是自己歪歪扭扭包扎好了膝盖上红肿的淤伤。
倒是个犟的,分明该是个肆意妄为的小皇子,如今竟被这些人养成这般古怪的性子。
江微澜正是捻着手中温热的玉佛珠手钏,细细打量着面前垂着眸子的小皇子,突然注意到了他腰间那枚莹亮的狼牙坠。
鲜少有人知晓,两枚狼牙坠一个牵机粉一个百病消,可是天底下最善最毒的药粉。
当年这一对坠子出自祖母之手,又是多少人重金难求的东西,如今怎会在凌锦御这等最不受宠的皇子身上。
唯有知晓当年带走狼牙坠的人,十年前父亲的罪事才能水落石出,否则此事一旦被知情者提起,她也将被牵扯进皇权争斗之中,可此人怎么能是凌锦御。
皇帝病重,朝中正是大乱,她究竟能否保命都不得知。
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凌锦御抬起莹润的眸子看着她:“娘娘?”
看着她眸中的暗色渐深,少年稚嫩带伤的脸上还带了几分茫然。
慈宁宫充斥着玉珠相撞的脆响,江微澜攫住他的眸子冷声道:“你如何会有这枚狼牙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