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萧妙磬都陪在章晔身边。
她无法忘记,当章晔被抱出血泊时的模样。
万幸还有一口气在。
晏行云因章晔的自尽,整个人都傻了,忘了逃走,直到被越军捉拿至萧钰面前。
萧钰无意与他说什么,命人将他送出宫去,从此自生自灭。
“小晔很天真,总以为乱世中不乏梦幻与幸福美好。”
“到最后,她终于像弄玉一样,从凤台飞天而去,以惨烈的死,为执着了一生的纯真画下终局。”
萧妙磬握紧章晔的手,看着她身上斑驳的血迹和无数骨骼关节的青紫。
“万念俱灰,以死控诉……小晔,你……”
鲁安公被从凤台里放了出来,他来看过章晔,眼中浑浊一片。
章晔之死,鲁安公亦难辞其咎,可没人能苛责什么。
他同样是至深的受害者。
“皇兄。”萧妙磬唤了鲁安公一声。
鲁安公苍凉的苦笑:“我当不得你这声皇兄,我是个罪人,对不住父皇与先帝,对不住大邺历代先祖,更对不住百姓。而她,”他指指章晔,“她本也无辜,我对她的折磨,终是我的错。”
萧妙磬没说什么,萧钰也没为难鲁安公。
鲁安公这些年被逼作傀儡天子,是因他的母妃被人家拿捏为人质。
如今鲁安公得以回到母妃身边,两个铜绿色眼睛的异族之人,在满目疮痍的宫阙中,相拥而泣。
一整夜,宫中太医们都在全力抢救章晔,死命吊着她最后一口气。
破晓时分,终于有太医擦着满头汗,对萧妙磬说,章晔的命保住了。
“回禀公主,章夫人虽然保住性命,但情况很不好,身上多处骨骼受伤、折断,需要静心休养许久。且,章夫人脑子摔坏了,怕是……”
“会痴傻?”萧妙磬心里一紧。
“不是,是……失忆。”
萧妙磬一怔,旋即却觉得庆幸。
失忆,对如今的小晔而言,反是最大的仁慈吧。
“好好医治小晔,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要小晔的伤都能恢复。”
“是,卑职等定当尽力而为。”太医应下。
昨晚的大火,将主殿烧毁,留下一片黑漆漆的废墟。
萧妙磬走到主殿,看着将士们清理废墟的画面,静静看了会儿,去找甄夫人。
步入后宫,这里桃花依旧开得正好。
轻红的雨雾里,甄夫人的背影如一泓清亮的月光,素身香淡一凌雪。
萧妙磬走到近旁,轻声问:“阿娘在看什么?”
“添音,你来了。”甄夫人转眸,温柔慈爱的看着女儿,“这里是阿娘曾居住过的地方,你的父皇也曾住在这里。今天,我们母女终于回来了。”
“是啊,终于回来了。”萧妙磬喃喃,“我也想去阿娘所住过的宫殿看看,只是,当年被烧毁了吧。”
“嗯,我那时住在合欢殿,虽萧绎救走了我,我的贴身侍婢却代替我烧死在合欢殿中。”甄夫人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添音,我们去吧。”
踩着脚下陌生又熟悉的路,甄夫人心绪翻飞。
她领着萧妙磬,走过雕梁画栋,走过纸醉金迷,来到了合欢殿前。
合欢殿是新建的,旧日那座毁灭于火,如今这座多有不同。
母女俩推开门,殿里是空的,据说自从重建后便没有住过人,只简单存放些器物。
“当年是郭贵妃放火,焚毁合欢殿。”甄夫人道,“我与徐贵姬交好,郭贵妃母子除掉徐贵姬母子后,也未想放过我。”
然而无论是落败而死的徐贵姬,还是叱咤一时的郭贵妃,都已湮灭在世事变迁中。
“你父皇大权旁落,拿郭贵妃没办法,又不是那么宠爱徐贵姬,便只顾着保全我与腹中的你。”甄夫人感叹,“我每每思念你父皇,偶也会悲悯徐贵姬。不知郭贵妃杀他们母子时,他们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心碎。”
“那些事都过去了,阿娘。”
“是啊,终究是都过去了。”甄夫人半阖眼眸呢喃道,“如今想来,只如南柯一梦。”她又道:“添音,你父皇常与我去上林苑散步,每每这个时节,都陪我一起看桃花。我们去上林苑走走吧。”
“好。”
萧妙磬挽起甄夫人,母女俩相携而去。
晚上入眠时,萧妙磬被萧钰从身后抱住。
萧钰搂紧她身子,凑在她颈窝边,柔声问:“白天去上林苑看桃花了?”
“嗯,阿娘带我去的,说从前父皇总与她一起在上林苑漫步赏花。”萧妙磬侧过头,黑暗中彼此的吐息交织开温暖安心的气氛,“上林苑的桃花,的确开得不错,钰哥哥明天也随我去看看?”
萧钰道:“音音都这样说了,孤还能不抽出时间陪你么?”
萧妙磬娇声道:“知道你是大忙人。”
萧钰失笑:“事务繁多,是孤冷落音音了。”
萧妙磬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也要告诉我。”
“好。”
睡前的夫妻夜话最是能安抚心绪,拉近距离。如此聊上几句,萧钰问萧妙磬:“心情可好些了?”
“……嗯,小晔她……只希望她能早些康复吧,太医说她多半要失忆。”
“或许也没什么不好。”萧钰亲亲萧妙磬的脸,“音音,睡吧。”
萧妙磬翻身,埋在萧钰怀里,同他一起入眠。
夜,静悄悄的。
上林苑有夜莺在鸣叫,是静谧的气氛,亦有两分苍凉凄婉。
寒月凄清,月色下的桃花像是藕粉色的宝石,一朵一朵,殷殷如玉。
有红色的裙角自落花中而过,卷起浪花般的乱红。一只手拂开遮挡在前的桃花枝,露出后面雪白媚艳的脸孔。
袁婕宛如山精鬼魅似的,无声穿行在一树树桃花中。抬手随意掐下几瓣,放在掌心,百无聊赖似的看一会儿,再哂笑着抖落出去。
“彤鹤大人。”
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在身后。
袁婕幽幽转过身去,面前是一个穿着黄衣的男人。
袁婕道:“你胆子不小嘛,敢只身到洛阳宫来找我。”
男人道:“为了凤主的大计,总是要来的。”
袁婕玩起指甲上的蔻丹,闻到指尖残留的桃花香,“说吧,凤主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凤主说,彤鹤大人辛苦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棋要下。您附耳过来,我和您说。”
半晌后,袁婕忽道:“有人来了。”
男人退开半步,笑道:“话已带到,我就先退下了,待我等功成,再与彤鹤大人把酒。”
袁婕摆摆手,“走吧,再不走当心就走不了了。”
几乎男人前脚刚隐入重重桃花中,后脚姜叙就从反方向钻出来。
夜里视野不好,姜叙看见袁婕的背影一愣,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怪哉,此地就只有袁婕一人么?那刚才他听到的说话声是……
“袁姑娘。”姜叙快步过去,纳闷道,“刚刚是不是有谁在这里?”
袁婕转身,笑吟吟看着姜叙,“是姜太守啊,怎么这么问?”
“呃,我刚刚好像听见说话声。”
袁婕道:“姜太守听错了呢,只有我一人在此赏花,姜太守也是来踏月赏花的么?”
“不是,我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就走到这里来……不对啊,刚才明明有听见谁说话的,像男人的声音。”
袁婕红唇一抿,翻了个白眼,拖着长音道:“姜太守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在与野男人私会偷情么?”
“不是……”姜叙顿时面色一窘,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哪个意思?”袁婕逼近一步,却随手摘了枝桃花,往姜叙眼前杵,“月下桃花可真美,不如就送给姜太守吧。”
姜叙脑袋直往后躲,困窘道:“你……好好说话!”
“我哪里没好好说话了?”
姜叙后退两步,叹道:“唉,我就是觉得听见说话声,才来看看怎一回事。如今王上刚夺取洛阳,还未稳定,我担心章诏余党还潜伏在宫中。既然我听错了,那就先……告辞。”
姜叙说完调头就走,颇有两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袁婕拍拍手里的桃花,嗤一声道:“真不禁逗!姜太守留步啊,不一起看桃花么?”
“不、不了,告辞。”姜叙逃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又加上一句,“你也小心点儿,大晚上别一个人乱晃。”
袁婕不以为意:“哧,这话姜太守该对自己说才是,我什么身手,姜太守又是什么身手?”
“呃……”
“算了,我也回去歇着吧,姜太守慢些,等等我。”袁婕慢悠悠追着姜叙过去。
姜叙本来还走得挺快的,听见袁婕步子慢,不由自主也跟着慢下来,之后索性停在那里,等袁婕赶上自己。
两人并肩往回走,袁婕忽然问:“若我真的是在和野男人幽会什么的,姜太守会吃醋么?”
姜叙愣了一下,如被电到般,浑身一僵,面红耳赤。
袁婕轻笑两声,把桃花枝抛进姜叙怀里,径自越过他走了。
姜叙手足无措抱着桃花枝,跟上去,心中不断嘀咕。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还有他吃什么醋?有什么醋好吃的?
根本搞错重点了吧!重点明明是不该在深夜私会可疑之人,说不定是章诏的余党!
然而……
为何胸口莫名有点闷闷的,有点像是……醋意?
错觉吧。
次日。
萧钰依言,陪萧妙磬去上林苑一起看桃花。
之后,萧钰又同甄夫人和萧妙磬一起,去见过灵帝的牌位,为灵帝上香。
他们献上的檀香点燃后,袅袅烟雾在半空中晕染,看起来像是莲花的形状。
甄夫人满目激动,说这是灵帝显灵,看见他们,听见他们了。
三人走出祠堂时,萧妙磬不由说:“阿娘真的很爱父皇。”
“你父皇也很爱我,那时深宫的日子,我与你父皇彼此依靠。”甄夫人眼中满是回忆的甜蜜和伤感,“多希望他还活在世上啊……”
因初接管洛阳,萧钰需要处理极多复杂的事务,便先去了。
萧妙磬陪甄夫人继续在宫里行着,甄夫人给她讲与灵帝的点点滴滴,时间就这样流逝。
第三天下午时分,高阳氏那对祖孙,阿春老夫人和酒儿抵达洛阳宫。
是萧钰的暗哨专门把她们接过来的,萧妙磬安排她们住下,通知她们,待会儿傍晚一起吃饭,算是她和萧钰为两人置办的接风宴。
萧妙磬带着侍婢,回住处更衣。
她挑了件霞光色的细褶襦裙换上,裙摆满绣桃花瓣,走动之间如桃花纷飞。
精心描摹妆容,描黛眉,点绛唇,又教侍婢为自己梳了个单螺髻,最后挑一支点珠桃花簪戴上。
妆成,她对着铜镜打理好衣襟袖口,颇为满意,推开门欲去赴宴。
就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一支锋利匕首蓦然从侧面刺来,架在萧妙磬脖前。
不等萧妙磬倒吸一口气,身子就被用力钳住。
侍婢们发出惊叫声,萧妙磬转动眼珠,看见挟持她的人。
她不能置信道:“颂姬……”
袁婕用力按住萧妙磬的肩膀,唇红齿白间是森凉的吐息:“公主配合一点,刀子不长眼睛,仔细伤了您这纤纤玉颈。”
萧妙磬冷声道:“颂姬,钰哥哥与我都待你不薄!”
“那又怎样?谁叫我是凤嗣的人呢?抱歉了,公主。”刀刃压在萧妙磬锁骨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浮现。
“公主,这边请吧。”
萧妙磬被袁婕推着,被迫移动。她的侍婢们六神无主的跟着,其中一人连忙跑去通知萧钰。
袁婕也不理会这些侍婢,她挟着萧妙磬往东边去。
那是被烧毁的大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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