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妙磬一股脑的说完,喉头酸涩,胸口微微起伏。
她眼眶发红,眼睛湿湿的,酸胀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舌尖,再到双眸。
这突来的情绪化令她有些不明所以,可却完全压抑不住。满心满壁的难过委屈,化作泪水宣泄出来。她视野一下就模糊了,更将萧钰吓得不轻,他忙道:“音音!”
萧妙磬哽咽着转身跑掉了。
萧钰面色大变,慌乱的向她跑走的方向撑起身子,“音音!”
他站不起来,只能再跌回去,一股无比懊恼的心绪升腾而起,视野里萧妙磬跌跌撞撞越跑越远。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刀,更恨这双没用的腿。
把她惹哭,还不能去追她哄她,他怎么就……
懊恼之情无尽蔓延,自责、悔恨、心疼,全都铺天盖地的拍打过来,将萧钰眸底染得一团焦灼。
他不该对音音说那些话,尽管他的初衷只是担心音音头脑发热,怕她后悔,才想把现实情况摆出来,提醒她一下。
他不是想要推开音音,只是那一瞬,莫大的喜悦亦令他品尝到一丝自卑。音音那样好的姑娘,他却是个连站起都不能的残废。
然而,就像音音说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清楚吗?
那么坚定,甚至近乎执拗,认准了就绝不动摇。
她就从没有后悔过。
而他这一番言行,不就是在打击她、不信任她吗?
她跑走的时候哭了,萧钰心中刺痛,视线低下,萧妙磬的一双木屐还在这里。
她竟是赤足跑的。
萧钰的心疼得像是被拧住。
远处的暗哨本来在待命,遥见萧妙磬跑走,起先不知发生什么,随即察觉到不对,他们忙奔向萧钰身边。
“王上!”
“王上,公主她……”
萧钰语调沉重,衔着丝心疼和对自己的懊悔:“帮我把轮椅推过来,我去找音音。”
当萧妙磬冷静下来时,太阳已开始向西。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哭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跑到了湖畔一座山坡前,一股脑的沿着山坡上的台阶往上爬,爬了百层阶梯,腿酸软无比,气喘吁吁的哭着,依旧不知停歇。
直到此刻,她爬到山坡顶,站在坡顶的小亭下,迎风而立,仍在细细哽咽。
从这里能俯瞰秣陵湖,向西的阳光洒在湖面,仿佛是一面镀着温暖橘色的碧蓝镜子。
泛舟之人很多,星星点点,隐隐能看到船上穿着鲜艳衣裙的女子们,在竞相玩闹。
这样太平的景况,这样美好的一天,独独她,止不住心里源源不断冒出的酸气。
萧钰腿坏了,不都是因为她么?她始终不放弃想要治好他,他却那样说话。
她被萧绎视作棋子工具,她不闹不怨;谁损害江东利益,她必站出来与之较劲。
真以为她心里就没有一点委屈么?
不过是为着萧绎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为着和萧钰多年情分,她才甘心当江东最大的王牌。
她已经够坚定了啊。
自己吞掉委屈和怨怼,将之化作守护江东的决心与力量,到头来,萧钰还要推开她吗?
他是不信她,还是依旧将她当作妹妹,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山坡上风大,吹乱萧妙磬的发丝,也吹得她慢慢冷静。
独饮委屈这么久,这次表白被拒,当下的难过刺痛便引发长久积压的情绪齐齐爆发。
这段时间她已经渐渐理清自己的心绪,明白自己对萧钰的心境和感觉,变成了男女间的喜欢。
从被逐出萧家族谱时的惶恐;到努力与萧钰调整彼此的角色,成为“自己人”;再到得知自己身世后,困境中的互相扶持、彼此温暖。
共同经历那么多,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并说出来。却没考虑过,萧钰对她是否也是一样的感情。
如果他并不喜欢她,那么,她今日对他发火,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委屈与莫名其妙。
萧钰没有亏欠过她一分,他将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一颗心平静下来,直到这时,萧妙磬才察觉到足下隐隐作痛。
她情绪爆发时,连木屐都忘了穿,也不知道脚底是不是被石子扎破。
她想蹲下来看看,却就在这时,没想到身后响起萧钰的声音:“音音。”
萧妙磬愣住了,尔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她倒吸一口气,扭头看去。
在对上萧钰眸子的一刻,她更猛烈的哭出来。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见脚步声和轮椅的声音,所以萧钰是怎么上来的?那一瞬她猜到了,却不敢相信,直到回头看见,萧钰艰难爬上最后一层台阶,拖着双腿进入亭下,她无法抑制的再度崩溃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怎么能为了追她,一个人爬上百层台阶?!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接着她看见萧钰从怀里取出一双木屐,正是她落下的那双。
他说:“音音,没受伤吧?你先把鞋穿上。”
萧妙磬兀的放声哭出来,平生头一次这般无法自控,整个人都失态了。
她跌跌撞撞扑向萧钰,连滚带爬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哭道:“你这是做什么,身体都不要了吗?高阳氏女还没来,你就要把自己的腿全磨坏不成?我们明明带了暗哨的啊,为什么不让他们喊我下去……”
“钰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发脾气,我不会再那样了。适才在湖畔我和你说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我、我……”
“孤当真了。”萧钰开口。
萧妙磬颤了一下。
萧钰抱住她,看她埋在自己怀里流泪,一颗心既疼,又在见到她安好时奇迹般的放平下去。
是他执意要自己爬上来的,他惹恼音音,自当亲自来哄。只是见她这般心疼他,甚至让他忘记她说的话,萧钰心里百感交集。
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音音,你没有不对,相反不对的人是我。”
“方才与你说的那些,非我本意。其实,我对你……”
“王上!”偏在这时,暗哨的声音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他们快速爬上台阶的脚步声。
萧钰眉心微皱,只得回头。
只见暗哨们一齐上来,呼道:“王上、公主,刚刚接到消息,高阳氏已抵达建业宫!”
萧妙磬浑然一怔,旋即大喜,忙对萧钰说:“钰哥哥我们快回去,高阳氏女终于来了!”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说不定过了今天,萧钰就能站起来了,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要紧!
萧钰也心中极喜,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他多想站起来啊。
更何况这是音音一直以来的夙愿,若能圆满,该是多美好之事。
一时间萧钰心生无限希望,却又隐隐害怕一切并不能顺利。
他保持住稳然姿态,答萧妙磬:“好,我们这就回去。”
他从旁拿过那双木屐,又见她双足侧面红红的,那是从脚底延伸上来的红色,不由心疼。
他一只手轻搭在萧妙磬足侧,想将她的小脚捧起来,为她穿鞋。
萧妙磬怔了下,面飞红霞,忙把脚缩回去,蚊声呢喃:“脏……”
染上酡红的娇颜,与犹未干涸的泪痕混在一起,让此刻的萧妙磬宛如沾露绽放的山茶花,娇美纯然,教人怜惜。
她自己从萧钰手里拿过木屐,自己穿上。
暗哨们同时推来轮椅,扶萧钰坐上去。
经过刚才的爬行,萧钰衣衫凌乱,沾了不少脏污,虽仍不改他天人之姿,可让萧妙磬看着却只有心疼愧疚。
“走吧。”她说。
一行人很快回到建业宫。
随即,萧钰和萧妙磬去换了衣服,令乳娘把萧织带下去,然后接见那位高阳氏少女。
少女皮肤比常人要黑,看起来像长时间曝晒所致。她身量纤小,个头矮,五官长相并不出众,属于放在人群里定会被淹没的那种。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贫家少女,会是身怀绝世毒术的高阳氏后人。
少女操着一口巴蜀乡音,向两人行礼。
“小女高阳氏阿姣,见过越王与扶风公主。”
阿姣,这名字让萧妙磬有那么丁点耳熟,应是曾见过、但不熟识的某人,也叫“姣”。
因解毒事关重大,萧妙磬和萧钰不敢轻信于人,故先考教阿姣有关高阳氏的信息。
阿姣对答如流,俨然是亲身经历。
两人这才放心。
巴蜀乡音有些难懂,好在萧钰的暗哨们已和阿姣沟通过萧钰的情况。
阿姣再为萧钰号脉,并查看了萧钰的血。
“真是相思黄泉。”阿姣说。
她迎着萧妙磬紧张期待的眼神,道:“小女可解此毒。”
此言出,萧妙磬激动的几乎要当堂落泪。
她抱住萧钰的手臂,“钰哥哥,太好了,太好了……”
萧钰何尝不激动万分?他拍拍萧妙磬的手,向阿姣道:“有劳。”接着便命人为阿姣接风洗尘,带她下榻整理。
他告诉阿姣:“为孤解毒期间,有何要求尽管提。”
阿姣道:“小女不敢居功,先等小女配出解药再说。”
见她这般谦逊得体,萧妙磬对阿姣感激之余,又生好感。
随后阿姣向萧钰要了几名医女,辅助她配制解药。
按阿姣的意思,相思黄泉并非只有一个配方,且毒.药在萧钰体内存在许久,内中成分多少会有变化,必须对症下药。
她并未休息,直接配药熬药去了。
萧妙磬因遍识草药,跟着同去,在阿姣配药的全过程中,心情越发激动,只觉度日如年。
萧钰留在明玉殿,嘱咐随从们先莫宣扬此事。
若让小甘氏、银瓶她们知晓他能重新站起,然回头不幸解毒失败,岂不是给了她们希望,又将她们打落绝望深渊,她们该有多伤心?
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待到夜深时分,阿姣将药熬好。
萧妙磬亲自确认所有成分均没问题,方将汤药端到萧钰面前。
萧钰一饮而尽。
萧妙磬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阿姣说:“此药的配方,小女已写下,王上照配方服用,不出一月,毒素可清,不过切记要好好休息。”
萧妙磬谢过阿姣,对萧钰道:“钰哥哥早些睡吧,我也回朝熹殿去,小织我带走。”
如此,阿姣退下。萧妙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抱着萧织,带上乳娘,回朝熹殿。
她一路上都在拍着萧织,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变得十分絮叨。
“小织,你大哥很快就能站起来了,不知道他站起来,会不会更加风华夺人。”
“高阳氏说还要一个月时间,好漫长。小织一个月后不知会长多大,我阿娘说,到那时,小织该会爬了。”
絮叨一路,萧妙磬回到朝熹殿,又被袁婕找上。
袁婕又是来追问,袁繇今天有没有吃败仗的。
萧妙磬心情好,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又哄了一阵萧织,方才入寝。
躺在床上,她还激动的难以入眠,硬是耗到子夜时分,才睡着。
可谁料,就在三更时,萧钰的暗哨匆匆忙忙寻到萧妙磬卧房,顾不上男女之别,在纱帐外将萧妙磬喊醒。
萧妙磬忙披上衣服钻出纱帐,听得暗哨惶急道:“王上情况不对,公主快去看看!”
萧妙磬猛地回过神来,顿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高阳氏呢?”
“她鬼鬼祟祟,欲逃出建业宫!被弟兄们抓到,正在看押!”
萧妙磬心里咯噔一声,外衫都不穿了,蹬上木屐便慌忙赶去明玉殿。
冲进殿中,闯入萧钰寝房,萧妙磬一看他的样子便心惊,娇颜血色全然褪去。
他满头盗汗,虚汗爬满一张脸,延伸到锁骨和半敞的胸膛。
他的胸膛在不规律的、强烈的起伏,仿佛体内有一股毒辣的力量,要炸破他躯体。
萧钰神色痛苦极了,隐忍着,却还是无法压抑从喉中溢出的痛苦呻.吟。
更让萧妙磬心惊的是他的面色和唇色,面色是不正常的红,唇更是红的要滴血。
萧钰瞧见她来,眉头紧蹙,强笑道:“音音……”
“钰哥哥。”她忙握住萧钰的手,这滚烫的温度让她再度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萧钰艰难道:“很热……”宛如要爆炸,且痛苦的好比凌迟。
后半句他不敢说,怕吓到萧妙磬。
萧妙磬又惊又骇,完全不敢相信会这样。再思及刚才暗哨说,阿姣鬼鬼祟祟要逃出建业宫……
她心里产生一道恐怖猜想,她忙教殿中侍从照顾好萧钰,转身去寻阿姣。
冲入阿姣被关押之处,萧妙磬面色冷厉,一把揪起坐在椅子上的阿姣,逼视她道:“你给钰哥哥喝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