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徽的心腹赶到明玉殿,说萧令致向齐徽自荐为妻,萧氏众人莫不震惊。
唯有萧钰和萧妙磬神色与旁人不同。
萧妙磬略有怔忡,恍然明白萧令致适才不对劲儿在哪里,萧令致定是早已在天人交战。
她看向萧钰,在他眼角窥到丝淡淡的心酸。
令致姐姐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不能回头了。
小甘氏最是难以淡定,慌忙问齐徽那心腹:“你没骗我吧!令致人呢?”
“回国太的话,大小姐带我们主公出宫了,说是一起去秣陵湖畔走走。”
“这……”小甘氏又惊又急,只觉得这根本不像她女儿能干出的事!
待傍晚时分,萧令致回来了,小甘氏忙赶到她面前问她:“你怎么想到去齐侯爷面前自荐?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萧令致望着自己的生母片刻,说:“没有。”
“那你这是……令致,阿娘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是去了荆州,阿娘可怎么办……”
萧令致扶住面露哀伤的小甘氏,说道:“荆州离江东不远,我有时间会来探望阿娘。我年纪也大了,总要出嫁,能代表江东与荆州联姻,不是很好吗?”
小甘氏越发觉得看不透自己女儿,她从前死活不愿意嫁人的态度,那讳莫如深的模样,小甘氏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她没看上齐徽,那怎么就忽然要去联姻?
还有她这身打扮,这妆容……这根本是精心准备的啊!
小甘氏反过来扣住萧令致的双肩,“令致,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阿娘?你说,不要怕,阿娘能为你做主的,定为你做主!”
萧令致本不想说,她心中那扭曲的秘密,曾做过的阴损之事,事到如今,还有说的必要吗?
说出来,只会徒增小甘氏的烦恼。
可是,见小甘氏那样强烈恳求的眼神,看着生母眼周的泪痕,萧令致无法不动容。
她是阿娘唯一的骨肉。
“阿娘,我……我同您说,希望你听完之后,不要看不起我……”
这晚,萧令致和小甘氏说了很多。
最终,忍冬阁差人给萧钰传递消息,小甘氏同意将萧令致嫁去荆州。
从萧令致口中听到的话,让小甘氏震惊而恍惚。
她做梦都没想到啊。
“阿娘,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造的孽,我想自己斩断。”萧令致说着,眼角流下泪水,“萧妙磬曾对我说,有一种花叫作忍冬,它没有芍药的倾城,没有海棠的艳丽,没有山茶的芬芳。但它只要熬过漫长的冬天,就能开花,同样繁花似锦,有它的美好。”
“她对我说,冬日再长也会过去,到那时我会盛开。我不知道做下这个决定,我会不会开出自己的花。但至少,我忍着痛,从冬日的风雪中走出来了。往后,就以我微薄之躯,为大哥、为江东尽一份力吧。”
小甘氏听得眼眶热烫,眼泪情不自禁落下,冲花她的妆容。
母女俩相对而泣,眼里和唇畔皆是酸楚的笑纹。
萧令致最终求道:“还望阿娘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大哥。”
“好。”小甘氏抿泪这样答,可她心里清楚,予珀怕是早就知道。
以予珀对人心的揣测,再加上他有那么多暗哨,别说令致对他的畸恋,怕是令致对萧妙磬出手的事,予珀都知道。
如此,令致自请联姻,也是对予珀最好的赎罪吧……
事情敲定下来,荆州那边立刻运送聘礼过江。
萧钰与齐徽订立协议,借道江夏之事达成。
按诸侯女出嫁仪制,建业与荆州皆紧锣密鼓置办,做足准备。
十五天后,萧令致出嫁。
在她出嫁前夕,萧钰让萧妙磬推她去同心殿,他要寻些东西。
自从甘夫人薨逝,同心殿便空下来。小甘氏虽被萧钰奉为母亲,却清楚自己身份,不敢肖想占据同心殿。
同心殿还日日打扫着,各色陈设与甘夫人在时一样。
萧妙磬推萧钰进去,物是人非,两人心里都思绪万千。
萧钰要找的是甘夫人当年嫁给萧绎时的嫁衣和头面。
甘夫人曾对萧钰说,怀他的时候心想,若此胎是女儿,日后便穿这套嫁衣和头面风光大嫁,哪想生的是个儿子。
后来甘夫人被医女断言很难有孕,多年下来也的确如此,渐渐也就断了心思。
那时候她对萧钰说,这套嫁衣和头面,就留给令致吧。令致是她妹妹的女儿,便也是她的女儿。
彼时的甘夫人定没想到,她还能生下萧织。
因萧钰行动不便,萧妙磬帮着他一起找,给他递东西。
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那套嫁衣头面。
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被甘夫人保存得很好,依旧崭新如初。
萧钰拾起一对步摇,步摇上水晶打造的六叶花流苏,在他眼前轻轻摇摆。他仿佛看见年轻貌美的母亲,一袭红衣,美艳无双,黑发上戴着这对步摇,一摇一摇的,直到她被揽入父亲怀里。
痛定思痛,他忍不住喟叹。
萧妙磬静静陪在一边,不出声,心中却与萧钰共情。
萧令致出嫁那天,是个好天气。
万里无云,湛蓝如洗的天空就像是一块明蓝色的琉璃翠。
宫里宫外皆有鞭炮声阵阵,敲锣打鼓,是那样的热闹不已。
萧令致穿着甘夫人留给她的嫁衣,戴上头面,素日冷淡的模样被浓烈的艳红柔化几分,尽显沉鱼落雁。
萧钰率建业一众文武,亲自送萧令致到江畔。
萧妙磬随在萧钰左右,萧家人列于其后。
“长姐……”萧银瓶忍不住唤了声。
在萧银瓶看来,不论长姐是因何种原因自荐联姻,却都成全了她的一意孤行。
她感谢萧令致,亦愧对她。
萧令致看向萧银瓶,姐妹多年,她们不是没有过龃龉,不过现在,一切都成云淡风轻。
萧令致说:“照顾好自己。”
萧银瓶重重点头,“嗯!长姐也是!”
萧令致又向小甘氏跪地磕头,以谢生养之恩。
小甘氏哭得不能自已,王氏和丰氏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齐徽今日也是一身婚服,他立在萧令致身边。
萧令致谢完小甘氏,齐徽牵着她到萧钰跟前,拜别萧钰。
依稀还是旧年,家人离乱,命悬一线时萧钰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对她说:“你们别怕。”
若孽根缘于那时起,今日便要真真正正的斩断。
萧令致笑了,她睫毛上犹有零星的一点泪珠,那是告别故土斩断过往的凄然。
她跪在萧钰脚下,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吾兄千岁……”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二愿百姓常健,三愿战乱有时尽,人间春满园。”
萧钰躬身,托起萧令致,执起她的手,放进齐徽手里。
他目光如炬看着齐徽,用着无比笃定的口吻,一字字如要刻进齐徽骨骼里。
“好好待令致,荆州有难,孤定会驰援。若敢有负于她,记着,孤就是拼着基业不要了,也必定荡平荆州!”
齐徽心下一凛,旋即又意识到他的确给自己找到个正确靠山,他肃然道:“本侯一定好好待令致,不惹她伤心。”
他们走了。
齐徽牵着萧令致,登上过江的船。
船行渐远,萧令致望着在岸边目送她的众人,渐渐的泪眼模糊。终于有眼泪滑落在甲板上,浸入木料里,被阳光照出点褐色的光。
她的视线忽然和萧妙磬遥遥对上,在这样的距离下,她眯起眼睛,看到萧妙磬用口型对她说:
愿安好。
萧令致向萧妙磬福了福身,她感谢萧妙磬,是萧妙磬让她终于走出黑暗,踏出新的一步。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一步是会通向鲜花盛开的山坡,还是毒蛇白骨的洞窟。
恍惚间看着为她擦眼泪的齐徽,萧令致忽然笑了两声。
这个人,荆州牧,当初,她多希望萧钰能把萧妙磬嫁给他?
没想到最后,嫁给他的人,是她自己啊。
江畔。
直到船已经远得看不见了,众人才离去。
萧钰和萧妙磬没有同萧家人一道回宫,他们在江边走着,萧妙磬推着他。
他们走过被江水浸湿而凝聚的沙滩,留下两行足印和轮椅长长的痕迹。
“音音。”萧钰忽而唤她。
“钰哥哥,我在。”
“令致……我知她心中所想,亦知她曾对你做过什么。”
听言,萧妙磬略略一讶,片刻无言,很快神色如常。
是啊,萧钰知道这些不奇怪,他可是萧钰啊。
江水一浪一浪漫上沙滩,再一浪一浪退下。水鸟的叫声时不时响起,扎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夹杂着岸边甲鱼噗通入水的声响,在两人身侧此起彼伏。
萧钰如漱石般的嗓音,亦响在萧妙磬耳边。
“我曾察觉令致不对,有所怀疑,接着就有暗哨报我,令致想用簪子刺你后心。那次之后,我们赴交州,攻打交州牧刘奎。回建业后,我命人留意令致,得知她给你下砒.霜。”
知晓此事,自然的,也就知晓了萧令致的动机为何。
萧钰大胆的猜测成真,他却宁愿这是假的。
自己的妹妹畸恋自己多年,这如何能接受?
当得知萧妙磬化解了萧令致下毒,还为萧令致保守秘密,并开导她时,萧钰无比欣慰。
若是音音没如此做,他便面临两难的抉择。一是戳破一切,处罚令致,这样若惹得令致无地自容而精神崩溃,该怎么办?二是不动声色,继续看着令致,但这样令致只会陷得越来越深,对她和音音都没好处。
萧钰是自责的,他身为长兄,未能早些发觉妹妹的心思不当,以致今天的局面。
音音对令致的宽容和引导,帮了他大忙。
从那次起,令致就再没害过音音。
而如今,令致更是克服过去的自己,克服自卑,选择站出来联姻。
她成全了他,成全了银瓶。她主动担起萧氏的责任,站到他身侧,守护他们的百姓。
她是江东的骄傲!
“谢谢你,音音。”萧钰回眸,发自内心朝她笑。
萧妙磬也笑,恬和道:“是令致姐姐自己厉害,我没做什么的。”
不,她做了很多。
因为,许多时候,能把人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话,一个行动。
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萧钰道:“只愿齐侯爷能信守承诺,不负令致。”
萧妙磬道:“我觉得齐皇兄不是虚伪的人,应是能待令致姐姐好的。接下来,江东就得安排兵将,去攻打袁繇了,愿此役大胜。”
“愿此役大胜。”
萧妙磬又道:“也不知高阳氏女还要多久能抵达建业,等得真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拿《长命女·春日宴》改的。
留个注释。
本书作者就这水平,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