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深,属于夏日的热浪已经开始悄然浮现。覆舟山一片苍翠,秣陵湖畔鸟语花香,南回的燕子打着旋飞过枝丫,带起落花纷飞。
数日后,章诏高调过江。
他携带丰厚聘礼,盛满几十条船,浩浩荡荡抵达建业渡口。
萧钰着诸侯王弁服,率一众建业文武,于渡口亲迎章诏。
章诏同样着诸侯王弁服,上用黑色丝衣,下用红色围裳。同样制式的服饰穿在二人身上,风格气质迥然不同。
一个冷冽狠戾,霸气非凡。
一个温朗风雅,尊贵持重。
章诏与萧钰行了礼,视线在萧钰左右随行之人中转过一圈,笑问:“好像没见扶风公主,殿下不来吗?”
萧钰淡淡道:“公主千金之躯,何须亲自迎接诸侯臣子,蓟王由孤迎接就够了。”
章诏冷笑:“越王对在下的敌意倒是很大。”
萧钰回:“知道就好。”
他话音落下时,有几个文武官员发出低低倒吸凉气声,俨然是被什么东西唬住。
定睛一瞧,只见不知从哪里爬出条碗口粗的大蛇,那三角状的脑袋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若非萧钰属下大臣都是见多风浪的,怕是会吓得惊叫起来。
这可是五步蛇!
萧钰掠了眼朝章诏蜿蜒而来的五步蛇,淡淡挪开目光,面不改色。
章诏睨向萧钰,见萧钰丝毫没被吓到,冷哼了声。
他接着便唤五步蛇,语调温柔如唤恋人:“蕲艾,来,见过越王。”
五步蛇爬向萧钰。
立于萧钰左右的侍卫将手握在剑柄上。
萧钰面无表情道:“蕲艾,良药之名,用来命名一条毒蛇,蓟王雅兴了。”
五步蛇停在距离萧钰不足五步之处,又被章诏叫了回去。
章诏极厌恶萧钰这副滴水不漏、全然无谓的样子,如此,倒显得他不自量力。
萧钰瞥一眼章诏眼角的阴云,转眸唤一名文臣:“去安排吧。”
“是。”那名文臣拱拱手,随后向章诏上前几步,“蓟王,您在建业的一应事宜均由下官安排。”
章诏抚着五步蛇的脑袋,见这文臣近距离面对五步蛇竟也不露怯,心里不免更厌恶。他指了指停在渡口的几十条船,“聘礼无数,尔可要好好安置!那都是孤王对公主的诚意!”
文臣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下官知晓。”
章诏又将视线投向萧钰,在萧钰双腿上停住,说:“难为越王为在下跑这么一趟,身体残缺,做什么都不便呐。”
几个建业文武变了脸色,萧钰只微微一冷笑:“孤残缺之人,却能得蓟王这般完人的忌惮,未尝不是种荣幸。”
章诏眉心一跳,又瞅到萧钰右手中握着的美玉,讥讽道:“听说越王手里那块美玉是机缘巧合得到的,玉里的絮纹状若重明鸟,越王是以从不离手。可惜了,重明再是神通广大,也当不成凤凰。”
萧钰无所谓道:“一块玉罢了,图个吉利彩头。至少比起蓟王不离身的那条毒蛇,重明鸟祥瑞的多。”
章诏眉心又一跳,气得哼了声。
此次章诏来江东带的亲随,有谋臣晏行云和妹妹章晔。
晏行云一袭文士打扮,头戴纶巾,儒雅颀长,神清气爽。
章晔穿着诸侯家女子的常服,选的是天真纯净的天蓝色,像是颗蓝水晶。她依旧是抱着她的紫竹箫,走到哪里都抱着。
晏行云和章晔也向萧钰行礼问好,萧钰态度如常的颔首回礼。
萧钰目光先在章晔身上微微停了下,便看向晏行云。
他早就听闻晏行云乃颍川名士,饱读诗书,通兵法谋略,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
今日一见,确确是相貌脱俗,气质不凡,谈吐与举动尽显得宜,讲话应变也很是敏捷。
只是萧钰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晏行云眉梢眼底有些功利。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会狠下心取舍,会为了功名和前途而牺牲感情上的牵绊。
萧钰不喜欢这种人。
待章诏一行下榻仙都宫,傍晚时分,萧钰在宁生殿办了接风宴,为章诏接风。
各路诸侯不论斗得再凶,明面上还是大邺臣子。章诏敢大摇大摆来江东,萧钰就敢尽地主之谊,规矩上挑不出错处。
章诏带了晏行云和章晔坐在宾客上首,萧钰坐于主家,下首处则是萧家众人。
小甘氏、丰氏、王氏均出席了,萧令致、萧银瓶、萧麒萧麟也都一个不缺。
章诏笑吟吟向小甘氏她们拱手,“见过国太与两位太夫人。”
三人回礼。如今萧钰封王,江东可改称为越国,小甘氏作为萧钰之母,尊称“国太”,丰氏和王氏则称太夫人。
萧家人下首处坐着建业的文臣武将,姜叙、吴纪、吴琪等人都在其列。
倒是章诏注意到与自己相对的那个位置,也是上座,还空着,他下意识以为那是萧妙磬的座位。
然而不是,当看见甄夫人踏入宁生殿,并坐在那里时,章诏唇角闪过一痕冷酷的笑意。
“苏贵嫔。”章诏同甄夫人问好,语调放肆,毫无敬意。
甄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礼,坐到了位置上。
如今世人皆知她真名苏含贞,在场众人尚有些不适应。更令人不适应的是,甄夫人今日揭下了面纱,头一次于众人面前显露她的真容。
当年她号称兖州第一美人,方能选在君王侧,受尽荣宠。
据说她才貌双绝,温婉多姿,如今看来,哪怕是岁月流逝,甄夫人依旧美的让人叹为观止。
也难怪会生出萧妙磬那般得天独厚的美人。
而当萧妙磬到来时,她与甄夫人有些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姿容,完美诠释了何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纯然灵动,无瑕无疵,肤如新雪,眉如翠羽。
她的身影步入灯火通明处,烛火一点点染上她剔透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光芒。
萧妙磬最为人称道的容色在于,对“恰到好处”四字的拿捏极其完美。不过分艳烈,不过分清冷,不过分妩媚,不过分娇柔,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会不足。
她穿着玉黄色洒银丝的襦裙,裙摆两侧斜斜分开的裙岔里是柳叶黄色的软绉里裙,黄绿相交,正似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清新。
走动的时候,双色裙摆起伏,犹如开了花,温柔恬淡,又有两分贵气矜持。
章诏眯起眼,如蛇般隐秘的目光跟随萧妙磬而动,站起身,唇角含笑向她行礼。
“又见面了,公主殿下。殿下绝色,惊为天人。”
萧妙磬福了福身,口吻淡淡:“蓟王谬赞。”说罢就不再看他,径自走到了上座,在萧钰身旁坐下。
她坐下后便含笑低声唤:“钰哥哥。”
“嗯。”萧钰回以微笑,打量了萧妙磬一番,只觉倾国倾城,惹人心旌荡漾。
随行而来的袁婕也在自己的位置坐好,如此,宴席开始。
萧妙磬上次见到章诏三人还是大半年前在交州。
那时的灵隐先生一行微服简装,出入山野之地,现在却穿得华丽而贵气,坐在这雕梁画栋的大殿之中。
不论是哪个模样的章诏,都令萧妙磬厌恶。
衣冠楚楚之下,是一颗与毒蛇毫无分别的心肠。
她稍挪目光,看到那条碗口粗的五步蛇从房梁上蜿蜒下来,堂而皇之的爬过红毯。
在场有些女眷吓得惊呼出声,好在她们的夫君反应快,安定住她们。萧银瓶也吓得不轻,忙揪住旁边萧麒的袖子。
萧麒知道章诏豢养毒蛇,当下很是鄙夷的瞪了眼毒蛇,转头安慰萧银瓶。
“蕲艾,来。”章诏时刻不忘带着他的蛇,这般表现看在建业众人眼里,均是嫌恶。
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随即章诏就说起赐婚诏书之事,命晏行云上前,把聘礼礼单呈给萧妙磬。
萧妙磬接过礼单,看了一遍,手笔倒是很大。
心中冷笑,萧妙磬面上不咸不淡道:“天子皇兄关怀我的婚事,我很是荣幸感激。”她说着起身,面朝洛阳的方向行了一礼,“只是皇兄日理万机,还要为我这点小事费心,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还是不劳皇兄下诏赐婚,我自己寻个驸马就是,也免得给皇兄添麻烦。”
所有人都知道诏书名为天子赐下,实则乃章诏操纵,是以萧妙磬说给天子的话便是说给章诏的。
章诏黑眸幽深,眸底有冷烈的火簇跳动,问道:“陛下怎会觉得殿下给他添麻烦呢?殿下如此拒绝陛下的好意,可是对孤王有所不满?”
萧妙磬重新坐下,直视章诏说:“蓟王已有侧室宠妾,我自不想与她人共侍一夫。”
章诏抚掌一笑:“这个好办!孤王将她们嫁给别人就是!”
“我相信蓟王说到做到。”萧妙磬作思考状,复温宁一笑,“那我就再提个要求,我久居江东,身体娇弱,离不开这方土地。蓟王可否为我入赘江东,永居于此,否则便是一切免谈了。”
章诏的眼神阴沉下来,嘴角却还保留笑容,这样上下矛盾的神色格外阴森慑人。
他仿佛是恼怒的,又仿佛并没有,沉默须臾后只是冷哼一声,道:“先越王把公主教养得不错。”
萧妙磬顺着章诏的话说:“钰哥哥也很疼我,不教我受半点委屈。”
章诏神色更阴寒。
“好了。”萧钰开口,手中银箸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下,“蓟王难得来我江东,还是专心品尝建业的酒水佳肴吧,其余事项容后再议。”
随即就有侍从举掌一拍,侍婢们继续端上美味与果酒,早已准备好的舞姬们鱼贯而入。
乐师拉动丝竹,吹响笙箫,舞姬们翩翩起舞。
萧钰落下银箸,夹了片脆笋,放进萧妙磬碗里。
萧妙磬娇声道:“谢谢钰哥哥。”
她亦给萧钰夹菜,待侍婢端上碟糖炒栗子,萧妙磬露出笑容,她喜欢吃糖炒栗子。
她剥了颗送到嘴里,甜香味道在唇齿间散开,驱走了章诏带给她的厌恶感。
酒过三巡,章诏忽然说:“越王,你们江东姑娘太娇软,这舞跳得半点力气没有,实在比不上我北地胭脂的豪情,不如在下请越王见识见识。”
萧钰一摆手,乐师舞姬们停下来,他说:“蓟王的意思听起来是已有安排。”
章诏笑了两声,举手一拍,便见十四个舞姬与几名乐师上殿。
“这些就是平日里给在下起舞的,可比越王用的这群豪气的多!”
萧钰淡然道:“既如此,孤见识一番。”
萧妙磬转眸向不远处的袁婕,“颂姬擅弹琵琶,同样豪气干云。颂姬,去为她们伴奏吧。”
袁婕伏地行礼,“是。”随后抱着琵琶走到萧钰下首处,信手调弦。
随着章诏带来的乐师乐声起,舞姬们开始舞蹈。
这十四个舞姬舞风豪迈硬朗,犹如在舞刀弄剑,与适才宫中舞姬截然不同。
北地胭脂与江南红颜自不会一样,不过萧妙磬瞧着,这十四个舞姬攻击性太重,俨然一直如此迎合章诏的喜好。
她们跳得愈发激烈扬迈,舞动中也离上座越来越近。
琵琶声亦愈发如水浆迸裂,不断拔高。
就在她们舞到最撼人时,为首的两名舞姬忽然从衣服里拔.出短刀,向着上座萧钰扑去。
事发极其突然,众宾客们来不及反应,本能发出一阵倒抽气声!
匕首的银光在满殿烛火中异常寒锃,直直映入萧钰眼中。
萧令致忍不住呼喊出声。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琵琶声骤止,袁婕从她的焦尾琵琶中一瞬之间抽出匕首,整个人如一道红练飞来。
匕首碰短刀发出叮的响声,大家几乎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瞧见鲜血溅起,两名舞姬惨叫着倒地。两人脖子上均是逐渐扩大的血线,鲜血汩汩而出,将红色的地毯染成深红。
萧银瓶用手捂住即将出口的尖叫声。
萧令致浑身一软,如释重负的跌回坐席上。
袁婕干净利落干掉两名舞姬,雪白的手将匕首往上一抛,再接住,一句话不说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拿出张帕子慢悠悠擦过双手,重新抱起琵琶。
再看萧钰和萧妙磬,萧钰始终是稳坐钓鱼台的神色,萧妙磬在短暂的恐惧愕然后,也很快恢复惯常的沉静淡然。
无人瞧见,萧钰收起手中本要击出的暗器,萧妙磬默默把袖中的百珑塞回剑鞘里。
萧钰道:“蓟王无需弄些不入流的手段试探孤,白白损兵折将,何苦。”
章诏未语,眼底漫上阴霾,额角青筋暴起。
萧钰这残废,着实可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312:05:51~2020-04-1610: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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