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凤嗣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的日子要冷,春天要来了,冬季遗留的森寒倒灌般的钻进行人衣服里。

建业上下缟素白幡,全城大丧。不单主公与夫人离世,那些战死将士的家中同样丧事连连,走到哪里都仿佛能听到墙里墙外的戚戚幽咽,走在路上的行人也裹得严严实实,没什么生机。

袁婕悄然出宫,在建业街道上走过。

因是大丧,她也换上素服。一身雪白显得她格外俏丽,只是眼角用胭脂画的夹竹桃依旧万分靡丽,显得与衣衫不搭。

当走到幽僻无人之处,一个穿着黄衣的男人从暗处冒出。

男人手里持着一根雀翎。

他拦在袁婕面前,说了句:“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

袁婕回了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男人面露笑意,双手持雀翎竖于身前,躬身行了个礼,“彤鹤大人。”

袁婕翘了下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皮笑肉不笑的。

她往旁边一堵残垣上一靠,百无聊赖的玩着十指上藕荷色蔻丹,问道:“怎么你亲自来了?”

“上次派了你部一人来建业向大人你传话,哪知有去无回,想必是被萧钰的暗哨发现给杀了,所以凤主要我来。”男人说着话锋一转,“哦,现在该叫‘越王’了。我刚刚过来时还瞧见天子御奉官一行吓得宛如过街老鼠,着急忙慌要渡江回洛阳。”

袁婕没搭腔,问道:“凤主派你来联络我,想来是有重要的事吧。”

“彤鹤大人说的是。”

“什么事,说吧。”

“是。”男人笑道,“凤主听说彤鹤大人在徐州战场上,帮助越军撤退,表示非常满意。凤主要彤鹤大人继续盯着越王与朝熹亭主,千万别让他们陨落了去。”

“知道了。”袁婕懒洋洋直起身子,一撩头发,“放心,别的不说,我还等着越王兑现承诺,把袁繇交到我手里呢,可不能让他和亭主在这之前就折了。”

男人微笑:“凤主说了,不干涉彤鹤大人报私仇,不过切记要以我们的大事为重。”

袁婕心不在焉答了个“哦”。

两人均沉默了会儿,袁婕忽的问:“我一直好奇,你部在雀翎上涂抹的毒.药,究竟是什么奇毒。”

男人说:“是相思黄泉啊,彤鹤大人这是失忆了?”

袁婕白了他一眼,“名字我当然知道,我是好奇高阳氏究竟如何配出这种奇毒,要是我也能学得配方就好了。”

男人客气的笑道:“这自然是不能的。”

袁婕轻哧一声:“好了知道了,没什么事就这样吧。”她向男人摆摆手,“你也早点离开建业,免得被暗哨发现,一辈子埋在这里。”

男人再度躬身行礼,“是,我这就回去回禀凤主。”

话落下,那人便以极快的身法自袁婕眼前消失。

一阵风刮过,卷起几张纸钱飞到袁婕的裙上。袁婕如若不觉,还立在原地,直到那人已离开许久,才蓦地哧了一声。

“什么凤主,让我听令我就要听令么?不伺候了!”

明玉殿。

萧钰和萧妙磬说了几句对章诏的猜测,没再说了,两人继续陪萧织玩耍。

这时殿外响起暗哨的声音:“主公。”

萧钰道:“进。”

那暗哨进来了,萧妙磬并没见过此人,萧钰解释说,此人就是他早先安排去盯着袁婕的那位。

暗哨走到近前,俯身将跟踪袁婕的收获告知萧钰和萧妙磬。

当听到袁婕与手持雀翎的黄衣人见面,萧妙磬轻轻倒吸一口气。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好,辛苦了,你下去吧,继续盯着。”

萧钰挥退了暗哨后,对萧妙磬说:“我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了,这些年我派出的人有打听过一个神秘组织,只是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当年袭击我们的,现在可以确定了。”

“凤嗣。”

这两个字,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名称。

萧钰解释起来:“传闻凤育九雏,此组织的领头人自称‘凤主’,黄衣之人是它的亲信。除此之外组织下设九部,九部首领以凤凰九子之名为称号,彤鹤便是其一。”

因传闻中彤鹤属火鸟,其色绯红,所以作为首领的袁婕和她的手下们,皆是一袭红衣。

照此推断,游侠们所说的蓝衣人、紫衣人、白衣人,对应的就是凤凰九子中的蓝凫、紫燕、雪鸮。除此之外,还有招风、百鸣等五部。

很显然,组织的领头人觉得自己是凤凰,便自称“凤主”,并把手下人都比作自己的子孙,故而组织名为“凤嗣”。

萧妙磬淡淡的口吻里含着一缕嘲讽:“这人口气倒是很大。”

除了天子,谁敢妄称龙凤?它倒是称得快活。

其实自从得知袁婕和那伙黄衣人有关系时,萧妙磬和萧钰就有讨论过,要不要从袁婕入手,获取相思黄泉的解药。

但因这样风险过大,容易弄巧成拙,两人都暂时按捺下来,改为去巴蜀寻找高阳氏女。

今日听暗哨的复述,不想袁婕也在询问黄衣人相思黄泉的配方。

看来相思黄泉只有作为凤主亲信的黄衣人们才使用,唯有组织中的高阳氏女掌握毒.药的配方,袁婕也是接触不到的。

至于黄衣人传达给袁婕的消息,也让萧妙磬十分在意。

黄衣人说,凤主要袁婕务必保护好她和钰哥哥,尽己所能向他们提供帮助。

这凤主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妙磬很怀疑,自己和萧钰乃至整个萧家在凤主眼里,是否是一枚棋子,或是一把刀。

不过袁婕的态度挺耐人寻味。

袁婕打探相思黄泉的事,也许是一时兴起,亦说不准是为了帮萧钰套解药。

萧妙磬想起在交州海滩上,她和袁婕一起看海的情形。那时袁婕郑重的向她行大礼,告诉她永远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直觉告诉萧妙磬,袁婕可信。

但她自不会放弃对袁婕的观察和防备。

……

自萧绎与甘夫人出殡下葬后,萧钰正式接替萧绎,每日召文臣武将上殿集体议事。

因受封越王,全体臣属及满宫上下统一改了称呼,称萧钰为“王上”。

有一次萧妙磬路过宁生殿,从后门悄悄探入半个脑袋,看了眼。

萧钰端坐于王座上,身着诸侯冕服,上玄下赤,头戴远游冠。

通身的贵气、温朗,又不怒自威。

萧妙磬听着他钟磬般好听的嗓音响起于宁生殿,就事论事时平和泰然,有一说一。他身有文士的优柔风雅,却无文士的柔软脆弱,而是控场的上位者。

萧麒和萧麟也被他带到宁生殿,接触江东各项事务。

一切都步入正轨,江东也开始随着春季的到来,渐渐复苏。

萧妙磬对萧钰、对江东的子民是有信心的。

但一想到章诏,她就不免惶惶不安。

听江东安插在洛阳的探子回报,章诏对于自己派去的御奉官一行没能羞辱成萧家反被萧钰吓走,十分震怒。他一气之下放蛇,把这批人全咬死在宫殿里,据说天子当时就在皇座上看着。

章诏冷酷残忍,名副其实。

萧妙磬想到那位毫无尊严,不得不任人摆布的天子,也为其感到可悲心酸。

那到底是她亲哥哥啊。

这厢心里忧虑章诏,很快,萧妙磬的担忧成真了。

那是春日盎然的一天,覆舟山化作翠绿的颜色,秣陵湖畔的柳树已经抽芽,建业宫里栽种的桃树也开了花。

就是这么一天,萧妙磬在明玉殿里和萧钰一起逗萧织的时候,姜叙急急匆匆冲过来,整个人都是六神无主的。

“王上!不好!不好了!”

姜叙一开口,腔调都是颤抖变形的。萧妙磬为此一惊,下意识把萧织抱紧摇晃着,怕她被姜叙吓到。

姜叙看到萧妙磬的动作,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三小姐了,连忙平息了一下,跪在萧钰面前,双手递上一封卷轴。

萧钰眼神微沉,接过卷轴打开一看——

战书。

章诏向江东下的战书!

最坏的可能性出现了,章诏以“越王对大邺不忠”为由,扬言要挥师八十万,荡平江东。

不管章诏手里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兵卒,可但凡他倾全部之力和江东决一死战,以现下江东的实力,即便有长江天险也招架不住!

后方的岭南交州还不太稳固,前方又因萧绎在徐州吃的败仗,损兵折将。

姜叙越想越胆寒,焦急问道:“王上,该怎么办?”

萧妙磬也在看那战书,战书上字体嚣张狂放,如一头兴风作浪的恶蛟,八成是章诏亲笔所写。

战书内容极尽挑衅之能事,扬言让萧钰认清时务,尽早投降。

萧妙磬再往下看,被一句“欲揽亭主在怀,朝夕与共”恶心到了。

章诏这是看上她这张脸,想收服江东后将她纳为私有物?

萧钰眼中喷薄出怒色,道:“想踏平我江东,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述宁,通知下去,备战!”

姜叙愁容满面,忧心忡忡道:“可是我们眼下这般……臣真怕抵挡不住,徒然劳民伤财。”

这话说的很直了,若非萧钰贤明,肯听取下属意见,姜叙是不敢说这话的。

萧钰何尝不知以如今的江东对上章诏的铁骑是弱对强?然不能降,先不说这是他和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就单说若是降了,以章诏的残忍冷酷,怎能好好对待江东百姓?

何况,他若被逼到无路可走,顶多一剑自刎了事。音音呢?难道也要带着她一起死吗?而她若不死,落在章诏手里又是什么下场?

还有令致、银瓶她们……

他必须要抵抗到底。

他对姜叙道:“降是万不能降,让我想想办法。”

萧妙磬起身,蹬上鞋,把萧织交给乳娘先带下去。

姜叙也在冥思苦想,忽然想到,“王上,要不我们向荆州求援吧?请荆州牧发兵支援江东。唇亡齿寒的道理,荆州牧不会不懂吧。”

萧钰摇头道:“荆州牧此人……若是章诏挥师攻打他,他必会向我求援。若是我江东向他求援,他却多半不答应。那人立意自守,无四方之志,能不动兵戈就不动兵戈,一切力气都花在自保上,连讨伐厉太师都不肯参与。”

姜叙唉声叹气:“唉……荆州牧好歹是宗室子弟,也姓齐的,都不管天子的处境,就只管自己那块封地!”

萧妙磬走回来,听到姜叙那句“也姓齐”,她怔了一下。

剔透无瑕的脸上很快洇出一片温宁而坚定的神采,像是春季破土而出的小草,有着娇嫩却坚韧的生命力。

“钰哥哥,我想到个办法能守卫江东。”

萧钰和姜叙皆看向萧妙磬。

她说:“章诏欲向我们出兵,是因他占据天时;我江东有长江天险,是为地利。还差一个人和,若我们能取得人和,便能压制章诏,令他不敢攻来。”

“钰哥哥,请向天下百姓昭告——我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