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晶!”萧妙磬忙低身扶吴琪。
她瞧见吴琪的双手通红,有些部位甚至泛紫,她心疼,“敏晶……”
“敏晶!”谁知道吴纪这个时候出现,一看见吴琪被月神穿云弄得摔倒,便急得直冲而来,劈头盖脸就骂:
“我不是说了让你循序渐进吗!现在又不用打仗,你急着练月神穿云干什么?都不能悠着点吗!?”
吴琪被吼得微怔,旋即顶回去:“我也是吴家人,我说什么都要继承月神穿云!”
“我知道就因为我胳膊断了,你急成这样!是我拖累你,我没想给你压力!”
吴琪眼睛红了,“你何苦说这般自暴自弃的话,你没拖累我,是我太弱,才要带着你那一份一起努力!”
吴纪眼睛也红了,“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你,让你这么急于求成!”
“大哥……!”
萧妙磬看着他们兄妹争吵,心里难过。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吴纪和吴琪争红了眼。
正因为他们是彼此关心在意才争吵,才更教人不是滋味。
一转眸,看见伫立在校场边缘的萧银瓶。萧银瓶穿着素衣,头顶是一棵枯掉的桑树。
萧妙磬默默走向萧银瓶,低低唤了声:“银瓶。”
“做什么?”萧银瓶没好气乜了萧妙磬一眼,她倒是知道萧妙磬日日来吴家,因此对萧妙磬出现于此并不惊讶。
“走走吧。”萧妙磬不理会萧银瓶的态度,只如是说。
萧银瓶望眼欲穿的看了眼吴纪,还是跟上萧妙磬。
两人走着,萧银瓶忽然说:“你不害怕吗?”
萧妙磬看着脚下满地的残叶,“怕什么?”
萧银瓶说:“父亲走了,大哥又那么消沉,我阿娘成天在耳边啜泣,说天塌下来了。我一开始只是接受不了父亲母亲离世,可随后宫里好多人都在说,江东会不会就此败落下去。”
“他们说父亲在徐州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各路诸侯都对我们虎视眈眈。父亲在的时候,我根本没怀疑过富贵日子能不能一直过下去。直到父亲母亲都走了,建业战死的将士们家眷也都在办丧事,吴纪又断了手,我才发觉好日子就像个幻影般随时会碎掉。”
“我听长姐说,你去劝了大哥要振作。所以你也是害怕的对吧?和我一样害怕!”
“大哥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啊!”
萧银瓶说着就哭了,没人知道她这些天有多惶惶不安。
从前她总觉得这个乱世离自己很远,觉得她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什么事都有父兄给她撑腰。
她看不惯父亲偏宠萧妙磬,便要与之相争。萧妙磬说她目光狭隘,她心中不服。
原来萧妙磬没说错,她就是个目光狭隘的人,根本没考虑到自己的安稳生活是父兄和那么多将士一刀一枪为她创造的。
萧妙磬说她小家子气,只着眼于女儿家的争斗,真的都说对了。
没人知道她在看见大哥天天抱着萧织宛如魔怔时,心里有多慌张害怕。
原来她头顶的天,说塌就塌,而她自己根本没本事撑起这片天。
哭着哭着,一张干净的帕子被递到跟前。
萧银瓶一怔,视线顺着持帕子那只白皙的手,直抵萧妙磬的面庞。
“银瓶,你说的没错,我也怕。”萧妙磬语调里含着一缕鼓励,“所以我们才要尽自己所能帮助钰哥哥,不能把所有压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若换作往常的萧银瓶,绝不会接萧妙磬的帕子,还会嗤萧妙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经历这一遭变故,萧银瓶一直以来的想法开始颠覆,心里更隐隐认识到从前的自己和萧妙磬相比很可笑。
她仍是不服气的,便没好气接过帕子,也没道谢,嘴里说着:“可是我要怎么帮大哥,我又不像你一样敢上战场,我就是去了也是拖后腿的。虽然我书法写的比你好!但好像没什么用……”
萧妙磬道:“也许哪日你的书法就帮到钰哥哥了,即便不能,只要不给钰哥哥添麻烦就是好的。”
“照你这么说,我都不能去找大哥把我嫁给吴纪了!”萧银瓶不甘,“吴纪胳膊断了,生活不便,谁来照料他啊!”
萧妙磬想了想,说:“这种事无法着急,你要是真认准了吴少将军,便耐心多一些。要是一直这样任性着急,就算嫁给他,怕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太久。”
“你……”
听萧妙磬这般设想她,萧银瓶有些生气。可偏偏萧妙磬说的都在理,萧银瓶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
她气鼓鼓将帕子还给萧妙磬,说了句:“我知道了,不用你来教育我!”
萧妙磬面不改色,“那就去与吴少将军和敏晶打个招呼,我们回宫吧。”
接下来的几天,萧妙磬重复着同样的轨迹。
去吴家诵经超度,读医书和练习功夫,陪萧钰一起带萧织。
两人没空的时候,就把萧织送到小甘氏的梦海阁,由小甘氏带着。
偶尔萧妙磬累了或是心情低落,便让袁婕在旁弹琵琶,听会儿琵琶能稍微好些。
萧妙磬还替萧钰分担了些事务,便是为那些牺牲的舞姬们监造牌位,迎入忠烈祠。待萧绎和甘夫人发丧后,萧钰会来忠烈祠为这些舞姬亲自超度。
至于活下来的那个舞姬,萧妙磬按照萧钰承诺的,给她在建业置办了宅子,每月下发丰厚抚恤荣养。
就这么忙碌着,直到第七七四十九天——萧绎和甘夫人停灵的最后一天。
萧钰已同道士们为父母诵经超度四十八天,待今日最后一天做完,便出殡下葬。
这天放晴了,建业宫里的雪开始渐渐融化,仿佛预示一场新生。
萧钰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身边是上清观里德高望重的道长们,他们齐齐诵经。
萧妙磬在外远远看着他,怀里抱着大了一圈的萧织。
“小织,等明天你父母便要离开了,你再多看他们几眼吧。”
甄夫人也在萧妙磬身边,她这些日子也帮忙照料萧织。看着小小的团子,甄夫人总恍然忆起初为人母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她的丈夫灵帝已经死了,她一个人孤独的哺育他们的女儿。
“甄夫人!亭主!”忽然有宫中的侍从找过来。
两人望去,侍从在两人面前行了个礼说:“天子御奉官到了,携诏书而来,请主公去宫门接旨。”
萧妙磬回头看了萧钰一眼,“不行,钰哥哥在为伯父伯母诵经,半途而废是为大忌。”
她招了乳娘过来,把萧织交给乳娘,让其带萧织去明玉殿。
“阿娘,我们先去吧,其余人当也都会去的。”
母女俩这便去往宫门处,萧妙磬远远就看见洛阳来的人。
除了主副两名御奉官外,还带了不下二十名宫中内侍,各个锦衣玉冠,气场十足。
萧妙磬下意识觉得这阵仗过大了,不对劲儿。
很快其他人也到了,做主的小甘氏领着妾室和庶出子女们,跪地接旨。
随着御奉官念出诏书内容,萧妙磬心中吃了一惊。
这竟是一纸封王诏书!
诏书中言,越侯萧绎护国有功,治封地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一朝崩殂,天子悲痛,故加封越王,令其子萧钰承袭。
因萧绎除了越侯的爵位外,还是朝廷敕封的镇东将军,领扬州牧,故此均由萧钰继承。此外还有无数金银封赏,皆送至建业宫。
大邺名存实亡,诸侯们子承父业只要向天子上表一封即可,无需理会天子答不答应。可眼下天子亲自派人送来诏书,以体恤之名加封萧氏,这做法令萧妙磬不能不生疑。
天子如今是章诏手里的傀儡,其行动多半是章诏授意,章诏能有这么好心?
小甘氏正要接下诏书,御奉官却将诏书往后一抽,教小甘氏接了个空。
小甘氏面色一变。
御奉官拍拍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上小甘氏的目光,傲然笑道:“陛下有令,此诏贵重,当由萧钰亲自来接。”
萧妙磬心里一沉,听小甘氏道:“今日乃夫君与姐姐停灵最后一日,予珀在为他二人诵经超度,不便赶来宫门接旨。还望大人回禀陛下,请陛下谅解。”
御奉官听罢眼睛一眯,沉默下来,就在小甘氏以为事情要结束时,御奉官蓦然喝道:“大胆!尔等眼中还有无陛下?!”
萧家众人纷纷脸色一白,唯萧妙磬眼中光晕变深。
“陛下为萧绎将军之死悲痛不已,亲自下诏加封,更赐下无数赏赐!”御奉官说着就指了指身后,数十辆拉着各种金银器物的车马,“可尔等却推三阻四,打着孝道的名义不忠不悌,简直是视陛下为无物!猖狂至此,其心可诛!”
“陛下有令,此诏书必当由萧钰亲自来听,必三跪九拜接诏!尔等若不遵圣意,陛下便撤了萧钰一切官职爵位,并召天下诸侯共起兵讨伐之!”
章、诏!
萧妙磬眼中瞬间划过雪亮的恨意。
亲自听诏,三跪九拜接诏……
谁人不知萧钰双腿不便,无法行跪地之礼!?
她就知道章诏没安好心,拿着纸封王的诏书,实则羞辱萧钰,往他伤口上撒盐!
她看向御奉官带来的二十多名内侍。
就说怎么这么大阵仗,这明摆着是章诏派来嘲笑萧绎战败而死,嘲笑萧钰残疾,教萧绎与甘夫人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这时萧令致的声音响起,她没忍住,腔调带着怨恨的颤抖。
“大人明知道……我大哥不能跪……!”
御奉官从鼻孔发出耀武扬威的哼气声,“陛下面前岂容你借口连天?!”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章诏的意思,你们自己清楚。”距离萧妙磬不远的萧麟,也愤愤说了句。
御奉官越发颐指气使道:“看来尔等是不想请萧钰亲自过来了,既然如此——”
他向带来的内侍们下令:“去!上萧家灵堂,请萧钰来听诏!”
萧家众人颜色大变,小甘氏直起身抓住御奉官的下摆,“大人这是做什么?安能惊扰灵堂之地?!”
御奉官一脚踹开小甘氏,小甘氏胸口挨了一击,喉头一甜,险些滑上口血。
萧令致接住小甘氏,气得眼睛红了,“你们欺人太甚!”
丰氏和王氏连滚带爬到小甘氏左右,“姐姐没事吧?”
她们怨恨的视线刺向御奉官等人,夫君和女君尸骨未寒,这些人焉能如此羞辱萧家?!
内侍们开始行动,齐刷刷往灵堂方向跑。
他们从萧家众人身旁路过,萧麟气不过,将一人按倒在地。
“杀千刀的阉狗,谁给你们的胆子辱我父母兄长?!”
那内侍连踹几下,眼看要踹开萧麟,萧麒也来帮忙,反将那内侍再度按倒。
“反了!反了!”御奉官暴跳如雷,“既然如此,拔刀!都给我拔刀!”
一听那“刀”字,萧麒萧麟气势瞬间矮了一截,萧银瓶吓得捂住嘴,小甘氏等人亦发抖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萧妙磬就在这时忽然站起身,手中百珑出鞘,照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就是一剑!
只听内侍闷哼一声,鲜血飞溅,整个人栽倒在地,所有人霎时惊得忘却呼吸!
“你……”直到御奉官大瞪着眼,不能置信的指着萧妙磬哼出这一音节。
下一刻萧令致暴起,夺了旁边一个内侍的佩刀,朝着内侍脸上砍去!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
怒到极致的萧家人一个个的站起来。
萧麒和萧麟对着内侍拳打脚踢,甚至像小狼一样的撕咬起对方,边打边骂“阉狗”。
萧令致疯了般的持刀乱砍,眼里的怒火和阴暗让内侍们心惊胆战。
小甘氏喊来了侍从抵御御奉官一行,就连最胆小的萧银瓶都从赐给萧家的金银宝器里,拿起个花瓶,往内侍身上砸。
“你们……反了!真是反了!当心天子一怒,让江东付之一炬!”
御奉官跳脚大喊,他真没想到萧家人竟如此反骨,如此性烈!
他们不敢招惹出人命,更被萧家人这气势逼得生了胆怯。
御奉官两股战战,忽然又一内侍被砍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退去,依旧没有避免被喷了一身血。一抬眼就看见执着百珑的萧妙磬,两丸黑色的眼眸里是明晃晃的坚决。
“章玄擎,他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萧妙磬此言尽是恨意,御奉官浑身一抖。
“玄擎”乃章诏的字,连姓带字骂人,是当世最不留情面的恶语。
这女子竟是恨极了章诏?
萧妙磬当然恨章诏,恨他在交州给钰哥哥使绊子,恨他杀害了她三个血脉相连的姐姐,恨他将齐氏王朝当作棋子,更恨他侮辱萧绎和萧钰!
一个心狠手辣只会玩阴招的东西,也敢矫天子诏,迫钰哥哥给他下跪?!
“章玄擎名为大邺臣,实为大邺贼!你们不忠不义,为虎作伥,反助逆贼,都是些什么奴颜婢膝之辈!”
“你……!”御奉官如被踩到痛脚,脸皮胀红,气急败坏吼道,“章诏乃陛下亲自封赏的蓟王!你敢对蓟王恶言相向,本官必将此事禀明陛下,降罪江东!”
——“那得看汝等能不能活着回去!”
萧钰的声音蓦然响起,带着磅礴气势,铺天而至。
所有人都因这声音停下动作,下一刻齐齐朝身后看去,只见萧钰稳坐轮椅,由侍从推行而来,身侧两排共五十多名侍卫手持刀剑迅速上前,将御奉官与内侍一行左右围住,剑拔弩张。
“大哥……”萧令致手里还提着刀,萧钰的到来仿佛张开一把大伞,遮住了他们头顶的风雨,她几欲落泪。
反观御奉官一行,彻底失了气势,在萧钰面前仿佛蝼蚁般,甚至双腿发抖站不住。
御奉官强撑着最后一点胆量说:“不愧是萧家如今的掌舵人,好大的排面,竟敢威胁替天子传诏的御奉官……”
萧钰理也不理他,就仿佛对方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碎。他目光落在萧妙磬身上,掩住眼底因她身染鲜血而流露出的情绪,道:“音音,替我将诏书拿来。”
萧妙磬持着百珑逼近御奉官,御奉官心下一寒,不受控制的就被萧妙磬拿走了诏书。
萧妙磬走到萧钰身侧,将诏书给他。
诏书上不慎沾到血迹。
萧钰看了眼诏书,将之放下,向御奉官冷冷道:“诏书我已接下,回去禀告陛下,皇恩浩荡,钰没齿难忘。”
御奉官打了个寒颤。
“至于汝等。”萧钰声如钟磬,气势如雷鸣,扬袖朝北面一指。
“半个时辰内,滚出孤的江东!否则,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