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振作

萧钰身子僵住。

陡然贴到怀里的萧妙磬,这出乎意料的举措,令他在这当口脑中一空,险些忘记去呼吸。

温暖的、软软的娇躯,还带着香风细细的气息尽数裹在他怀中。

他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亦是僵住。

连日来如死水般的感官,蓦地全然触发,好一会儿萧钰清醒过来。

他想到了在营救父亲后歇脚于山谷的那晚,他和萧妙磬一起靠着土坡睡着,醒来时发现她在自己怀里。

那时心里的感觉既尴尬,又似捧着夜明灯般温暖。

现在也是一样的。

心里淌出了暖流,非常温暖,流到全身。他好像真的有了力量,像是一株枯木由内而外找回生机,愿顶天立地向上攀爬。

她说,她撑着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低头看萧妙磬,蓬蓬的黑发,纤长卷曲的睫毛,安静而宁和的抱着他,萧钰忽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下,不知是痒还是胀。

大半年的相处和心理暗示,如今他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恍惚以为他和萧妙磬还是兄妹。他渐渐把她当作自己人,又滋生出一些珍惜的感觉。

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怎么发展,萧钰由着本心,抬起双手,环抱住萧妙磬。

在被他拥住时,萧妙磬几不可查的颤了下。

她和萧钰一样,心境都有了变化。

就是想鼓励萧钰,心疼他,便盘上来了。

恍惚觉得他还是昔日的兄长,却又觉得不是。是啊,怎可能还和旧时一样呢?她是灵帝之女,是萧绎养着给萧钰铺路的啊。

但,与萧钰多年情分都是真的,他对她很重要,她不想看到他孤独难过。

“音音。”萧钰唤她。

“钰哥哥。”

“怨我和父亲吗?”他问。

萧妙磬只说:“没有你们,我可能早就死了。伯父待我不薄,你更是把什么好的都捧给我。”

“也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我活的好好的,锦衣玉食的长大,而洛阳宫里的兄姊们却死的只剩天子,三位公主姐姐更是死于非命。”她说到这里时,眼中是有寒意划过的。

三位公主的死,对外说是厉太师狗急跳墙杀了她们,明眼人却皆知是章诏下得毒手。纵然萧妙磬与她们素不相识,但那都是她的姐姐,就那么沦为权利的牺牲品,她恨章诏。

“得知伯父对我存利用之心,说不难过是假的,我甚至有丝埋怨阿娘。”萧妙磬轻声说,“不过,都不重要了,沉浸在怨恨和难过里于事无补,我想要向前看。能为江东做些什么,能帮到你,我觉得就是好的。”

“音音……”

萧钰无法言说自己心下的触动。

真的是太温暖了,他情不自禁将萧妙磬抱得更紧。

连日来沮丧如死灰的心、被痛苦和压力侵吞得喘不过气的心,照到了光芒,浸到了暖流。

他压抑着情绪说:“谢谢你,音音,我会早日振作的。”

“嗯,我相信钰哥哥,你不是一个人,我和你同行。”

“好。”

殿中的侍从们早已默默退下,躲在外面偷看殿中场景。他们不敢交头接耳,唯恐惊扰了主子,只能用眼神和手势互相表达欣慰和激动之情。

还是亭主有办法,能让长公子拾起斗志走出阴霾。

亭主可真是个有魔力的人啊。

因侍从们离得远,听不清萧妙磬和萧钰具体说了什么,自然萧妙磬提到自己身世时也不能让下人们听到。是以,侍从们并不知,此刻萧钰对萧妙磬说的话是:

“音音,你……起来吧。”

萧妙磬听了顿时心里有点臊臊的,刚才见萧钰那样惹人心疼,自己又一门心思想要为他鼓劲儿,便直接身体力行。这会儿话说开了,便觉得自己的姿势很不好。

抱着萧钰贴着萧钰就算了,一条腿还放在人家两腿中。

谁让她偏要学盘蛇来着,这还真是个盘绕的姿势。

萧妙磬声音低下去:“我这就起来……”

这回她吸取往日的教训,尽量动作慢点、小心点,免得又踢到萧钰大腿内侧。

但动作一慢下来,就仿佛时间也走得慢了,更仿佛空气里充满了凝胶,带来一种持续的尴尬焦灼感。

当萧妙磬终于无接触的挪回了自己的腿后,双耳传来的阵阵烫意令她无地自容。

她忙起身道:“我想出宫去吴家探望,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向萧钰矮了矮身,快步遁出明玉殿。

一双耳朵好像更烫了。

出了明玉殿,晚冬的冷风极是不留情面的拍来。萧妙磬刚从暖处走出,顿时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她不禁想,这风真冷,对比起来钰哥哥的怀抱暖和多了。

猛地一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困窘唾弃,萧妙磬忙将这想法抛掉。

自这之后,建业宫众人皆发现,萧钰从痛苦颓然中渐渐走出。

他不再失魂落魄的抱着萧织枯坐于轮椅,他仿佛从漫长的宿醉中醒了过来。

这无疑令所有人高兴,甚至感动的想要落泪。

当萧钰主动去给小甘氏请安时,小甘氏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捂着嘴呜咽出声。

夫君去了,姐姐去了,长公子又迟迟是行尸走肉的状态,这让他们这些妇孺怎么办?

天可怜见,长公子终于自脆弱中重新坚固,这样夫君和姐姐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些吧。

“长公子……”小甘氏情不自禁唤出声,说罢方意识到如今他已是主公,该换称呼了。

“儿子向母亲请安,这些日子劳母亲担心,是儿子不孝。”萧钰平静说着,又对小甘氏身边同样挂着泪的萧令致道,“也害令致担心了,为兄已无恙。”

“大哥……”萧令致知道是萧妙磬劝好了萧钰,她想到这里心中就觉得泛疼,难受而抑郁;但见到萧钰能够走出创伤,她又无比感谢萧妙磬。

父母相继死于非命,死生不复见的惨烈结局,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萧令致真的很感谢萧妙磬能够唤回萧钰的心。

因甘夫人临终时,嘱咐萧钰事小甘氏为母,故而萧钰改称小甘氏为母亲。

小甘氏也改称呼萧钰的字,她与萧令致陪着萧钰说了会儿话,三个人的心情都有好转。

萧妙磬这些天则频繁去吴家。

吴均将军战死,尸骨无法归乡,吴纪又断臂,再赶上萧绎同甘夫人的大丧,整个吴家的氛围甚至比建业宫还要悲伤沉重。

萧妙磬每天穿着素服,同吴琪一起给吴均将军诵经超度。

萧妙磬的武功是向吴均学的,吴均平日繁忙,只是指点萧妙磬一二,剩余时间都让她和吴纪吴琪兄妹切磋磨炼。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妙磬尽到了所有该尽的。

诵完一遍经文,萧妙磬在吴均的灵牌前上了三炷香,祭拜过罢,她和吴琪走出灵堂。

吴琪挽着堕马髻,整个人毫无神采。雪白的丧服宽大的披在身上,令她原本柔软的轮廓看起来平添几分坚硬。

两人走到吴纪房外不远处,萧妙磬问她:“吴少将军今日怎么样了?”

“还和昨天一样,不好。”吴琪面含忧虑,“他比以前消沉太多,只是不想让我担心,在我面前强撑无碍。”

萧妙磬感到难过,昨天她来吴家时,吴纪就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她甚至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的自暴自弃。

年华大好的儿郎,正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之际,还身负“神射手”之名,何等的意气风发?

一夕之间尽作泡影。

纵然他战功赫赫,又有救主大功,获得了萧钰无数封赏,但那根本无法抹平他的伤痛与抱憾。

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个拖累妹妹的废人。

快走到吴纪房门口时,两人都没想到屋中会响起女子的声音。

这女子还是两人都认识的,竟然是萧银瓶,她竟然正好在两人诵经超度的时候跑到吴家来了。

忽然萧银瓶的声音被屋子里一声刺耳的破碎声打断,萧妙磬听到萧银瓶倒吸一口气。

吴琪也一讶,她记得诵经之前在吴纪桌上放了碗热汤的,这破碎声难道是汤碗打碎的声音?

“吴纪,你这是做什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当着我的面摔碗吗?!”萧银瓶带着哭腔质问。

果然。

吴琪心里不是滋味,一向壮志爽朗的哥哥,竟然做出摔碗这种暴躁举动。

吴纪的声音响起,带着自暴自弃的低沉,听来像是闷雷:“二小姐何必缠着末将,末将现在就是个废物,当不上二小姐的喜欢。”

萧银瓶道:“我不是来缠你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难受!我没想和你说别的,父亲母亲刚去世,我再怎么胡来也不会这个时候要你娶我吧!”

“既然二小姐没别的事,看完末将就早日回宫吧,别让长……别让主公担心。”

“我会回去,但你也振作一点!父亲去世的痛苦我也尝到了,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你胳膊断了又怎么样?我大哥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还不是世无其二?!”

萧妙磬一蹙眉,萧银瓶这话听得人不舒服,但又话糙理不糙。

吴纪长叹了口气,说:“二小姐回去吧,别再来看末将了。”

萧银瓶口吻赌气:“凭什么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我要再待一会儿!不准你再冲我摔碗!”

吴纪和萧银瓶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萧妙磬和吴琪没再听了。左不过是吴纪消沉暴躁的让萧银瓶回宫,萧银瓶死活不干。

萧妙磬和吴琪走远,整个吴家都挂着白幡,四处皆是清冷刺眼的雪色。两人亦穿着白衣,在这片雪白中萧条而落寞。

“二小姐心悦家兄,这两年时常给家兄递送书信。”吴琪静静说起,“家兄志在建功立业,不愿耽溺于儿女情长,故一直在婉拒二小姐。”

萧银瓶喜欢吴纪的事已不是秘密,怕是吴纪都没想到自己出去打一次仗回来,萧银瓶就把想嫁他之事闹得满宫皆知。

她阿娘丰氏不同意,萧钰也不愿以权势逼迫吴纪。

两人不觉走到校场,萧妙磬问:“吴少将军对银瓶是什么看法?”

吴琪望着校场边竖立的兵器,说:“家兄倒未觉得二小姐不好,还与我说起,二小姐的书法是建业一绝,他很欣赏二小姐一手字。只是家兄那人,添音你也知道,他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敏感。他说他不想耽溺儿女情长还有个原因便是,每次出征都是场生死未卜,他不愿娶了妻子却令其担惊受怕。”

只是如今,吴纪再上不了战场,不会生死未卜,可他却断了条胳膊。以吴纪的性子,怕是更不愿接受萧银瓶了。他定要觉得自己这残缺之人,怎配娶钰哥哥的妹妹?

吴琪又道:“二小姐对家兄倒是真心,我本以为家兄断臂,二小姐便会歇了心思,没想到依旧……”

“是啊,这样看来的确是真心实意。”萧妙磬说。

彼此沉默了会儿,吴琪收回目光,沮丧道:“添音,我还是拉不动月神穿云。”

萧妙磬安慰道:“你再练上一阵子,总可以拉动的,我相信你。”

吴琪苦笑,她朝校场旁的兵器架走过去。

月神穿云就在兵器架上,吴琪将之取下,回到萧妙磬身侧,试着去拉月神穿云。

泛着幽蓝色的弓,就如月光穿透乌云时漏出的光芒似的。可这光芒有万钧重,即便吴琪此刻使出浑身力气,用尽了心血,依旧无法将之拉到位。

眼看着吴琪双臂颤抖,下盘开始不稳,萧妙磬忙说:“敏晶,先别勉强。”

然她话说晚了,吴琪就在她话落下的那一刻,没能撑住月神穿云的力道。

强大的反冲力震得吴琪双臂如麻木一般,疼痛万分。她更是被冲力压得狠狠坐到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