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殿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所有人心中的冰冷,萧妙磬和甄夫人赶到时,殿里兵荒马乱。
来不及处理刚病逝的萧绎,小甘氏带着妾室子女们慌张而来。
医女和稳婆挤满了同心殿,清水一盆盆端进去,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已过了大半个时辰,除了能听到内殿里甘夫人痛苦的叫声,便只有医女与稳婆的呼喊声。
甘夫人的侍婢在众人耳边抽泣:“夫人回来时便情绪不稳,喝了点热汤后本是好多了,起身去找小甘夫人,却在路上远远就听见主殿传来的恸哭声。夫人当场、当场就见红了……”侍婢骇得哭道:“还不到八个月的胎,夫人、夫人她……”
“姐姐!”小甘氏几乎要冲进去,被丰氏和王氏拉住。
“稳婆和医女都在为女君接生,甘姐姐等等,再等等!”
萧妙磬心底冰凉,走向萧钰。
他手中紧紧握着岫玉,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音音……”
萧妙磬将小手覆在他手背上,“钰哥哥安心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色已黑到极致,内殿忽然传出一道微弱的婴儿哭声。
仿佛是一道光照亮了萧绎病逝所带来的厚重阴霾,萧钰在漫长的黑暗里瞬时迎来旭日。他激动的从轮椅上探出身,死死盯着内殿的门。
直到门被推开,一个侍婢抱着襁褓走出来,襁褓中的婴儿还在哭泣。
“长公子,各位夫人小姐,是个女孩。”她将襁褓递到萧钰面前,萧钰接过孩子,却分明看见侍婢脸上是那样的沉重哀伤。
他心里一沉,还未来得及问出甘夫人的情况,就见侍婢蓦然流出泪来,痛声跪倒在地。
“夫人难产血崩,出了大红,她要婢子请诸位主子都进殿去!”
萧钰凄身一颤,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颗心却如同被暴雪轰然击碎,溃烂在胸腔里。
最不愿发生的事,终究是发生了么?
侍婢伏在地上哭泣的声音,就犹如银丝一圈一圈绞绕在他的脖子上,令他窒息到痛不欲生。
他划着轮椅进殿,一只手里抱着婴孩。萧妙磬跟在他身后,心亦如同被大石压住,脸上失却颜色。
他们踉踉跄跄冲进内殿。
内殿里还是一成不变的陈设,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让萧妙磬恍然觉得是到了哪方地狱,那么的陌生。
甘夫人就躺在明红色的纱帐里,像是一条濒临干涸的鱼。她盖着厚厚的衾被,脸色却白的像是瓦楞上冰凉的雪,仿佛在一点点蒸散。
有稳婆掀开甘夫人的衾被,露出被鲜血湿透的被褥。萧妙磬看在眼里,忍不住抖了一下,她身后的萧令致和萧银瓶齐齐哭出声来,小甘氏她们也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医女们从床畔撤下来,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头颅。
没救了。
看着弥留的母亲,萧钰颤抖的闭上眼,抿去眼角的泪痕。
“都来了啊……”
甘夫人扭过头看着所有人,她出奇的平静,脸上带着无力却认命的一点苦笑。
“萧绎是不是……已经死了?”
无人回答。
她兀自笑了声:“我也要死了。”
“母亲……”萧钰转着轮椅上前,把襁褓递到甘夫人枕边,“母亲看看,这是小妹。”
小小的婴孩,还不到八个月大小,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她皮肤还有些发青,低低哭着。甘夫人爱怜看着她,艰难的伸出手抚过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叫萧织,这是母亲已经替你取好的名字。原谅母亲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好好的,跟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好好长大,嫁个好人,千万莫要……莫要嫁给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懵懂稚童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的啜泣。
甘夫人不舍的将手从她脸上收回,视线环视一周,她抬起手指向小甘氏。
“予珀,我死后,宫中上下便以吾妹为尊,你要事她为母……”
“儿子明白。”
“姐姐……”小甘氏泪流满面,伏在了甘夫人榻上。
“令致和银瓶,你好好掌眼,一定一定要,给她们挑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萧令致和萧银瓶心中酸涩,哭得难过。
“还有萧麒和萧麟,顽劣了些,但……是我萧家公子……你要带他们多做事,让他们都能独当一面……”
“母亲……”两个男孩红了眼睛,他们的生母王氏哭着将他们揽住。
甘夫人艰难的喘了口气,放下手,眼中神色越来越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可神智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这辈子啊,就是看不开,走不出去,只能在困局里深陷到心如死灰……”
“如今知道真相也是晚了,呵,有什么用啊,照样是负了我一辈子……”
萧钰心痛如涌,他死死压抑着喉中的酸涩,握住甘夫人的手,“母亲不要再想了。”
甘夫人苦笑一声,望向萧钰,无力问:“你父亲……死前可有留给我什么话吗……”
萧钰无言。
萧妙磬站了出来,走到甘夫人床头,轻声说:“伯父向您留话了,他说,欠您的,他下辈子还上。”
“呵,下辈子……”甘夫人喃喃着,眼泪冲开苍白的容颜,哭着笑起,“萧绎啊萧绎……”
她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嘶喊着:“那就告诉为我超度的道士,告诉他们,下辈子,不要让我遇到萧绎!我不想再见到他!”
萧妙磬也哭了,纵然与甘夫人有那么多龃龉,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所感受到的唯有漫漫的悲凉。
甘夫人的喘息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她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这样多好,她不用再活在痛苦折磨里了,她可以解脱了,她的女儿也有那么多人照顾。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儿子。
她猛地想到什么,蓦然抬手指向萧妙磬。
她还有话要和萧妙磬说,她必须要说!可是、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抬不动嘴唇,发不出声音……不、不,她不甘心就这样去……
“伯母。”
萧妙磬退后一步,跪倒在地。
她知道甘夫人要和她说什么。
她一字字道:“伯母放心,不论江东兴衰荣辱,不论钰哥哥起落沉浮,终我一生,永不背叛。我以性命起誓,如若违背,愿挫骨扬灰。”
话音落下时,她听见所有人骤然增大的哭声,视野余光中是甘夫人滑落的手,静静搭在榻边,依旧似旧时的皓腕如月。
有什么东西坠下来,掉在了萧妙磬的腿上。是萧钰的那枚岫玉,他握不住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弄掉了从不离手的玉石。若不是玉石掉在萧妙磬腿上,便要粉碎在地。
萧妙磬双手捧住岫玉,抬起头看向甘夫人。仿佛是许多年前在午后芭蕉深深的凉亭里,她也见过这样的甘夫人,静静的靠在小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段小臂搭在小榻边,雪白的宛如一截莲藕。
人死灯灭,那些纷纷恩怨都可以放下了吧。
她再也不怨恨甘夫人了,转眸向萧钰,看见的是他滑落眼角的泪水。
他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连他怀里不知世事的萧织,也跟着嚎啕哭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漫长。
战败、惨重的伤亡、主公与夫人双双撒手人寰,整个建业宫满目疮痍,没有哪一年的雪像今年这么冷,这么寒。
报丧的云板声叩响在整个建业,后事操办与军国庶务一件又一件。萧妙磬看着萧钰无比沉默的做着这些事,几乎不同人说话,只是沉默的办着,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陶俑。
满宫挂起了白幡,纸钱飞舞。她还看见萧钰一袭雪白的丧服,不梳头,颓然抱着怀里小小的萧织,坐在轮椅上,任着漫天纸钱夹杂着晚冬的雪花落满全身。
他面朝父母灵堂的方向,动也不动的,就那么坐着。
萧妙磬心疼极了,萧令致走到她身边,纠结良久,说:“劝劝他吧,如今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自从与萧令致把话说开,萧令致在试着调整,努力不再那么自卑,亦努力的舍小顾大。
萧妙磬轻轻握住萧令致的手,说:“我会的。”
晚冬的雪越下越大,染白了整个建业宫。
当萧妙磬穿过风雪,来到明玉殿时,萧钰正一个人坐在白色羊皮毯子上,怀里抱着萧织,颓丧的拍着哄着。
他身边倒着一个酒坛,里面的酒水已喝没了。萧妙磬修眉蹙起,心下又怒又疼,快步走过来斥道:“这么大一身酒气,不怕熏坏了小织吗?!”
萧钰抬眼看萧妙磬。
他手边还有碗没喝完的酒,萧妙磬直接夺来,唤了侍从:“把这里都清干净,再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她去将明玉殿的窗户敞开一点,散去酒气,又取了干净的毛巾,蘸上热水打湿,亲自用毛巾给萧钰擦脸。
她再取来梳篦,跪坐在萧钰身后,一点点将他披散的长发梳顺。
直到做完这些,她在萧钰身旁坐下,从他怀里抱过萧织,轻轻拍起来。
“小织乖,哥哥和姐姐都会陪你,你要快快长大。”又对明玉殿的侍从道,“扶钰哥哥去后面换身干净衣服。”
对于萧妙磬直接在明玉殿发号施令的行为,侍从们非但不觉得哪里不妥,反而心下感激。
长公子这几日情况太糟,他们都心疼得紧,却又改变不了什么。若是亭主能哄得长公子振作,就是要他们鞍前马后的忙活他们都愿意!
萧钰更衣回来时,萧妙磬已将坐下的羊皮毯子一并换了,原先那毯子上沾了酒水。
现在换了张湖蓝色毛毯,她一袭素衣坐在上头,轻轻哼着小调哄萧织。小小的团子经过这几日的养育,身上的青色退去了,粉嫩了不少。
想着萧钰天天抱着萧织,萧妙磬感同身受。
这小小的一团,是他父母留给他最后一点念想了。
萧钰坐在了萧妙磬身旁。
梳洗更衣过后,他看着好多了,可萦绕周身那股哀痛和颓然,依旧鲜明的惹人心疼。
对于萧绎的死,萧妙磬也是万般难受的,更别说萧钰骤然失去父母双亲。
一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基业,偌大的江东,三个妹妹两个弟弟,还有哭哭啼啼的庶母,一下子全都压在他肩上。
而他所面对的,是群狼环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诸侯,就如一把把刀吊在他头顶。
萧织睡着了,萧妙磬让乳娘把她抱走。她静静看着萧钰,他眼中不复神采,只如死水,眼下有着两片憔悴的乌青色。
“音音。”他声音也是低哑的,萧妙磬心里一酸,抬手去拢他鬓边凌乱的发丝。
一直以来萧钰在她眼里都是强大的,无所不能,这令她都要忘记,他实际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比她大上几岁。
他也会有难以承受的打击,也会悲伤、也会脆弱。
他从前都是不喝酒的。
“钰哥哥,纵是再难过,你也不能倒下的。”
她收回手,将侍从煮来的醒酒汤端来,递给萧钰。
“你是我们的顶梁柱,是我们的天。要是你倒了,萧家怎么办,小织怎么办?”
“母亲将小织留给你,长兄如父,就是为了她你也一定要振作。”
“何况还有我这个公主,要是被别人从你手里抢走,伯父多年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萧钰饮下醒酒汤,神色恹恹,“你的身世,而今只有你我与苏贵嫔三人知道。不能传出去,否则以江东现下的势力,我怕护不住你。”
“钰哥哥只要振作起来,江东很快就能恢复元气。”萧妙磬拿过他喝剩的空碗放在一旁。
“钰哥哥,我说过,你不是一个人,这片天我会同你一起撑着。你做大家的顶梁柱,我就做柱上的盘蛇。顶梁柱撑着天,盘蛇撑着顶梁柱,不是吗?”
萧钰颓丧一笑:“音音这是在哄我。”
“我是认真的,钰哥哥。有盘蛇撑着你,我们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还把自己比作盘蛇……”萧钰有些莫可奈何,“怎么盘……”
看着他恍惚的样子,萧妙磬心里酸到极致。
她蓦然抬起一腿跨到他两腿中,伸手拥抱住萧钰,把头埋在他心口,整个人跪坐着与他相贴。
她温宁道:“这不就盘上了,你看我撑着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多一些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解释一下,甘夫人已经知道添音的身份,也就知道萧爹培养添音的目的。这样她对添音的怨恨没有意义了,纠结点就不再是“添音不能做我儿媳妇”,而是害怕添音背叛江东。
儿子往后注定走逐鹿天下的路,只有添音不背叛不使坏才能发挥巨大助力,甘夫人临死前努力为儿子争取。
等听到想要的答案,就闭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