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和甄夫人很快就来了。
殿中所有下人都被萧绎屏退,萧绎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不得接近大殿。
甘夫人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萧绎,她眼睛红了,流着泪颤动。
这些天她是坐立不安的,不知道萧绎是死是活。有时候她想,那负心汉死了算了,她不想再见到他;可夜深人静时入梦的依然是那负心汉的音容笑貌,一个人枯坐时亦忍不住回想刚嫁给萧绎时的快乐时光。
当得知萧绎平安回来,甘夫人是松了口气的。医者们进进出出,她只当是要为萧绎处理些皮外伤,所有人都告诉她萧绎没事,要她不要动了胎气。然而变数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她没想到,没想到萧绎竟……!
“负心汉!”甘夫人捧着肚子,强烈喘息着怒骂,“萧绎你这负心汉,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负了我,现在是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要了吗?啊?!”
“母亲……”萧钰划着轮椅靠近,轻轻牵住甘夫人的衣角。
在场的人谁也不适合去搀扶甘夫人,而他又无法站立,唯能这般做,试图安抚甘夫人的心情,尽管他知道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段时间不分昼夜的征战,让萧绎原本不堪重负的身体变得更坏,接着又遭受惨败的打击和没日没夜的逃亡,他确实撑不住了。
腹部痛得厉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要没有。
他自作自受。
“孟蕤,别哭……”
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流逝,萧绎死死凝视甘夫人,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情绪。愧疚、爱意、自责、不舍,密密麻麻的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千言万语道不尽。
“孟蕤,你听我说……”
萧绎抬起手,指向甄夫人。
“甄素,我与她这些年的一切皆为做戏,我们并无夫妻之实。”
甘夫人一怔。
“她的前夫也不是鄱阳郡守虞翻。”
“甄素是假名。”
“她姓苏,叫苏含贞。”
甘夫人蓦然变色。
萧妙磬亦处于震惊之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苏含贞……
苏含贞……苏贵嫔!
灵帝的苏贵嫔!
萧妙磬陡然大震,她还跪在地上,心底阵阵狂涛翻涌。她看向甄夫人,后者并无任何反应,是那么平静。
阿娘是灵帝那位死于非命的苏贵嫔?
等下……
一道狂猛的霹雳乍然在萧妙磬脑海炸开。
阿娘是苏贵嫔,那自己岂不就是……
她倒吸一口气,仿佛三生三世的震惊都聚集在这一刻,震惊的忘却呼吸,只愕然的失去眼中焦距。
她是当今天子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灵帝之女,是齐氏的……公主!
过分的颠覆让萧妙磬无法接受,她犹如被一场看不见的暴雪击中。那暴雪轰的一声,猛烈击打在萧妙磬胸口,打得她几乎什么都忘了,千络百脉在震惊中变得麻木远离,身子却本能的弹了起来。
萧妙磬猛地跪直,看到和她一样震惊难当的甘夫人。震惊的人只有她们两个,没有萧钰……
她转眸向萧钰,“钰哥哥……”
原来他都知道的吗?
“伯父……”萧妙磬又唤萧绎,“怎么会……”
回答萧妙磬的是甄夫人,柔婉的音色含着愧疚和疼惜。
“添音,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
“阿娘……”
“我出身兖州门阀苏氏一族,确实是灵帝的苏贵嫔。那时候赵王作乱,与灵帝两败俱伤,郭贵妃和徐贵姬在后宫兴风作浪,都想要杀死灵帝,让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
“灵帝彼时大权旁落,他知我怀有身孕,苦于护不住我,便密诏了萧绎潜入洛阳,偷偷将我带走。因我与徐贵姬交好,郭贵妃在杀死徐贵姬时,亦在我寝宫放火欲将我烧死。”
“只是那时我已被萧绎换出,留在寝宫的是我的贴身侍婢,她代我赴死。所谓萧绎从鄱阳郡将我带回,还有所谓我的亡夫虞翻,都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就如萧绎所言,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他与灵帝自幼相识,感情匪浅。他所做是在忠于灵帝,护我们母女周全。”
萧妙磬说不出话,她望着甄夫人的眼睛,听见自己一下下失序的喘息。
她心里复杂极了,却又在这一刻,恍然想到袁婕。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和袁婕长得像了。
她的父亲是灵帝,袁婕的母亲是赵王族人。灵帝与赵王是堂兄弟,与袁婕的母亲亦都流着齐家血脉。
原来这才是真相啊。
“呵呵,萧绎……”
甘夫人低低的笑声忽然响起,听来像是钝刀磨过耳畔。
“到今天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受,是不是这天底下有苦衷的只你一人!”
“呵,也对,你不可能早早就告诉我。”甘夫人又自顾自的苦笑,“我是个烈性子,心里藏不住事,你要是告诉我了,说不定我就说出去了……可是萧绎,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你把我伤透了,再来告诉我这些……负心汉,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自己都要死了,是不是觉得死前告诉我就能死而无憾?你做梦啊!”
“负心汉,滚、滚……我这辈子为什么会嫁给你,我的一辈子,大好的年华啊,就是因为你、因为你……”
“母亲!”眼看甘夫人已然失控,萧钰紧紧拽住她的衣角,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道,“母亲,您腹中还有孩子。”
这么多年,这还是萧妙磬第一次听见萧钰用乞求的语调说话,心里不能不酸涩。
甘夫人还在笑,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萧钰唯恐她再待在这里会动了胎气,忙转着轮椅出去,喊了侍婢们进殿来,将甘夫人扶回同心殿去,顺便他还命人通知医女去同心殿照顾甘夫人。
甘夫人没有拒绝萧钰的安排,她已经不想闹了,感情早就磨没了,纵然知道萧绎的心没有背叛她又能怎么样?没用了。
她低笑着靠在侍婢肩头,被她们扶走。在踏出内室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萧绎一眼,脸上是无比讽刺的苦笑。
这苦笑刺痛了萧绎的眼,一代诸侯流下泪来。
甘夫人走后,殿内安静了许久。
萧绎忽而说:“添音留下,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萧钰和甄夫人出去了,殿内只剩二人,萧绎看着萧妙磬说:“你过来。”
萧妙磬起身来到萧绎床头,重新跪下,像女儿陪伴父亲那般守着他。
“添音,你对我刚才说的话,存有疑心吧……”
听了萧绎的话,萧妙磬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萧绎道:“有些事情我是想过永远不告诉你……但你一向聪慧,我瞒不过你,我想,现在你心里就在怀疑吧,且多半已经有猜测……”
萧妙磬道:“是,我的确觉得不对劲。”她停一停,说:“按照方才阿娘所说,您是受灵帝托付,救出阿娘,并保护阿娘和我。但既然阿娘的侍婢已经替她而死,骗过郭贵妃等人,阿娘的处境便并不算危险。您可以将她送回兖州苏氏,也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安置我与阿娘,却为什么要将阿娘纳为妾室,将我当作亲女儿?”
萧绎虚弱的笑道:“你当真聪慧……你说的没错,这都是我的私心。”
——挟公主以令诸侯。
萧妙磬已经猜出来了。
萧绎将她收为女儿,先瞒着她和阿娘的身份,待有朝一日萧家坐大,拥有争霸天下的能力时,萧绎便会亮明她的身份,告诉天下人,公主是站在萧家的。
萧绎不能预知未来,那时自然不会知道阿娘肚子里是男是女,同样也无法预知将来在位的天子是谁。
但不论天子是谁,亦不论萧家挟得是公主还是皇子,都能为萧家招揽民心。
皇子自然最好,公主的话,也可以利用她生下的儿子,为萧家树立正统的形象,使萧家凭借她的儿子一争上位。
那么她要与谁生下儿子?
答案呼之欲出。
——萧钰。
她从一开始就是萧绎手里的一枚棋子,用来给萧家的霸业、给萧钰铺路!
“为了让你日后能够对萧家死心塌地,我在予珀很小时就不断告诫他,要对你好……”萧绎道,“他的确对你很好,孟蕤磋磨你,他也会护着你……也是你们性格投缘,他才会偏心你,比对令致、银瓶都要偏心,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看重你……”
萧妙磬心里五味陈杂,她沉默了会儿,道:“这些,我阿娘从一开始就都知道吗?”
“是。”
“我明白了。”
原来阿娘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宫,也希望未来能靠萧氏让她们母女回朝,取得她们该拥有的荣光。
萧妙磬向后退了一些,面朝萧绎磕了个头,“我与阿娘的命是伯父救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我自不忘。”
“添音,你要相信我……”萧绎朝着萧妙磬伸着手,迫切言语,“我宠你、养你,虽是为了利益,但这些年来你体贴懂事,善解人意,我……我确实是把你看成亲生女儿的……”
是利用多一些,还是真心多一些,已经不重要了,萧妙磬说:“我相信您。”
听见萧妙磬如此说,萧绎好似得偿所愿,露出笑容来。他放下手,胸口像是微微翻滚的海浪在起伏,看起来仿佛用光了力气。
“原本我还想继续瞒着你的身世,但我大限已至,唯有提前告诉你……”
“添音,为父欠你一句对不起。”
“请看在予珀为你废了双腿的份上,不要迁怒他,他同你一样本不知情。”
“替我告诉孟蕤,欠她的,我下辈子还上。”
“你……去吧。”
萧妙磬眼眶涌出泪花,她含泪道:“添音告退,伯父好好休息。”
走出寝殿,冰冷的冬风扑面而来,枝头凝露,满地残叶。
侍从和医者重新进入殿中照看萧绎,早已聚集过来的小甘氏等人也入了殿。
萧钰和甄夫人等在殿外,萧妙磬对上两人的眼,一时相顾无言。
恍惚中,忆起那一年的仲春,萧绎把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目光炯炯看着她道:“瞧瞧我的妙磬,越长越标致了。”
“就晓得夫君喜欢妙磬,今日又是妙磬的生辰,不如您为她取个小字。”
“报——主公!前线传来捷报,余杭之役大胜,已被我军拿下!”
“好,吾女生辰之喜,前线又添佳音!妙磬就字‘添音’吧。”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殿中哀声四起,那些侍从和妾室子女纷纷发出悲怆的哭声。
萧妙磬回过头,怔怔望着大开的殿门,泪水潸然而下。
“主公,薨——”
……
“音音。”
怆然时分,一只手将帕子递到萧妙磬眼前。
她对上萧钰的目光,“钰哥哥……”
“擦擦吧。”
他没有流泪,可萧妙磬知道,他痛到了极处。
至亲死了。
殿内的哭声凄厉而出,他转身划着轮椅要走,“我去看看母亲。”
萧钰远去,萧妙磬捏着他给她的帕子,恸然掩面而泣。
肩膀被温柔的手揽过,甄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添音。”
“阿娘……”萧妙磬低泣,“伯父全都告诉我了。”
“添音,对不起,阿娘也在瞒着你,你会怪我吗?”
“我不怪阿娘,阿娘被迫与灵帝分开,从高处跌落,想要重回昔日的光景我是理解的。何况若是没有伯父在,也许我们活不到这一天。”
甄夫人眼睛红了,将萧妙磬抱进怀里,“添音,我的女儿……”
相拥的母女剪影落在地上,被头顶最后的一缕残阳覆盖。
一盏盏灯火点亮建业宫,入夜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同心殿的侍婢匆匆而来,大叫声划破长夜。
“不好了!甘夫人、甘夫人难产了!”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萧爹就是军阀时代典型的政客,不管自身有什么情感诉求,霸业都是第一位。
就这样,不洗白,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