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已至萧绎身边,见萧绎暂无大碍,他顾不上自己满腔的情绪,立刻开始应对部署。
他将带来的人马分出三分之二,护送萧绎及残余兵将们撤退,余下的三分之一人马随他殿后。
大家动作极快,迅速行动。萧妙磬也压抑着所有心绪,快速把萧钰推回马车上。
随着黄昏愈浓,蓝紫色铺开半边天阙,追逐战开始了。
这场追逐战从黄昏时分一直持续到完全天黑。
萧钰利用一个葫芦形状的山谷地形,打了个伏击战,将敌军消灭。
解决了这批敌军,后面定还有源源不断的,越军自然不能耽搁。萧钰命大家迅速搜刮了敌军的马匹、武器和物资,继续连夜奔逃。
三更时分,他们逃出了平城范围,进入到另一个州郡的荒野。
人与马已经累到极致,不能再继续逃了。萧钰这才命令大家就地休息,天亮后再行动。
他们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谷,藏在其中休整。
萧绎这会儿不停咳嗽,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张比月色更惨白的脸。他在几个将士的搀扶下,躺在了临时铺就的床褥上。萧钰过去,顺便传唤军医给萧绎看看。
萧钰有许多话想问问萧绎,眼下,终于有时间了。
在萧钰与萧绎说话的时间段里,萧妙磬则带着军医赶去吴纪身边。
这一路吴纪的胳膊都在流血,只靠着吴琪的裙子碎片裹着。萧妙磬到的时候,吴纪右臂的截断处已成了黑红色,旧的血已经干涸,布料硬邦邦的粘着吴纪伤口的肉,又浸着一层新漫出的血。
月光下这场景教人触目惊心,萧妙磬实在不忍看,便教军医赶紧给吴纪处理。
军医拿出剪子,开始剪下染了血的裙子,重新上药包扎。
萧妙磬听着吴纪压抑的痛苦呻.吟,心里难受极了。她退开几步,又看向吴琪。
吴琪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在拼命抑制着不要让泪珠落下来。她问萧妙磬:“添音,你怎么也来了?”
“我坐立不安,就过来了。”萧妙磬挽过吴琪的一手,“我们去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吧,让吴少将军专心上药休息。”
“好。”
两个人并肩远离,冬日的夜风吹得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可是萧妙磬在难过沉重之余,心中又萦绕着一股隐秘的庆幸。
她在得知萧绎损兵折将时,真的怕极了吴家人别出什么事。在来的路上,她反复惦记着吴均将军、吴纪和吴琪。
吴纪已然如此,她亦痛心万分。不幸中的万幸,吴琪还好好的。
萧妙磬不觉间挽紧了吴琪的手,安慰她道:“敏晶,别太难过,振作些。”
“……嗯。”吴琪低低应了声,带着哭腔,可下一瞬她就再也撑不住了,泪如雨下,整个人也像是没了力气般的软倒。
萧妙磬连忙扶住吴琪,心提了起来,“敏晶……”
吴琪说不出话,只是哭。
萧妙磬忽的想到什么,脸色发白。打她来此就没见到吴纪和吴琪的父亲吴均将军,因着路上听将士们提到,他们是分了几路逃亡的,还有别的将领率领残兵走了别的逃亡路线,她便下意识觉得吴均在那些将领之中。
“敏晶,吴均将军……”
“父亲死了。”
吴琪的话让萧妙磬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死了?
吴琪泣不成声:“前天晚上,我们遭遇追兵埋伏,父亲让我们护着主公先逃,他领人殿后……”
之后就再也没能和他们会合了。
吴琪扒住萧妙磬的手臂,像是抓住仅有的最后一点支撑,她捂着眼哭泣,“我们武将能战死沙场,是为荣耀,我虽伤心,却也知道父亲是求仁得仁。我难过的只是我们为他收尸都不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孤零零的躺在野草里,或者他的尸身是否被敌军拿来泄愤……我和家兄,我们不孝啊……!”
萧妙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抱住吴琪,两个身子在冬日寒风里轻轻颤抖。
这就是战乱的年代啊,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们都该习惯的。可是吴纪断臂,以后无法再挽弓射箭,整个吴家就只剩下吴琪一个姑娘支撑门楣。
对吴琪的心情,萧妙磬感同身受。往后吴琪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
她会鼓励吴琪,陪着她往前走的。
怀里的吴琪哭声渐渐低了,但散落在各处歇息的将士们,他们抑制的哭声仍旧飘荡在萧妙磬耳畔。他们也有感情好的同袍牺牲,也要坚强着擦干眼泪,继续向前。
萧妙磬拍着吴琪的背,听着吴琪一个字一个字,充满决心的喃喃:
“月神穿云,总有一天我要拉动它,继承家兄的神射手之名。”
“我不会辜负父亲和家兄,不会辱没吴家,更不会辱没江东!”
良久之后,萧妙磬把吴琪送回了吴纪那里。
吴纪换过药重新包扎,脸色好了许多,只是断臂一事对他打击不小,他没心情同萧妙磬说什么。萧妙磬也体贴的留他们兄妹休息,她走远,打算去萧绎那儿看看,不想在路上就碰到萧钰。
显然萧钰已经和萧绎谈完,让萧绎歇着了。
萧妙磬忙快步过去,从一个士卒手中接过轮椅。
月光下,萧钰的侧脸犹如皎皎玉石,却分明染着言语所不能描绘的沉痛。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对话,萧妙磬却知道该去哪里。她推着轮椅,走到远离将士们的一处背风的土坡下。这里生长了不少枯草,萧妙磬帮萧钰从轮椅上下来。他们坐在枯草堆上,背靠土坡,面朝一片广阔的原野。
一轮霜白的月就挂在原野上,漫天星斗纷杂而冷清。月光落在萧钰面庞,凉如水色,清清浅浅,氤氲出一片幻梦般的清辉。
这本该是无比美好的画面,可经历了今天的事,从萧钰身上散出的尽是沉重无奈的气息。
“父亲患了恶毒之症,仅剩不到四个月的寿命。”他淡淡的声音响起。
萧妙磬震惊,心下大痛。
怪不得萧绎忽然变得这么冒进,原来是想和老天爷抢时间。
“他很后悔。”萧钰又道,“此番大败,江东元气大伤,他觉得拖累了我。”
萧妙磬半晌才定下心绪,问道:“伯父是怎么中计的?伯父帐下不乏谋臣,为何没识破敌军的阴谋?”
萧钰低低道:“敌军这次用的计策确实厉害,就是换做我,都不一定能第一时间识破,怕是也要先吃亏。”
萧妙磬不免惊讶,什么计策这般狠,连萧钰都会被难倒?
萧钰说:“敌军收买了我们的将士,对司南仪做手脚,安置了磁石进去,改变司南仪的指向。他们是专挑阴天气候下手,天上看不见太阳,也就无法辨别方位,只能靠司南仪。父亲没有发现司南仪有问题,依旧按照指向行军,就这么被敌军引到包围圈中,十万大军折损大半,敌军又穷追不舍。刚刚我命人点数了将士,只剩下八千人不到,算上由其他路线逃亡的,大约总共也超不过一万人。”
十之存一,何其惨烈。
萧妙磬说不出话。
沉默了好久,她从衣服里仔细翻出一个小布包,将布包打开递给萧钰。
“吃块梅饼吧,奔波这么久了。”
萧钰失笑:“你怎么还留着……”手上却接过了梅饼,将梅饼掰成两半,还给萧妙磬一半让她吃。
这是萧妙磬剩下的最后一块梅饼了,因为搁置时间长,变得又硬又凉,在如今这般糟糕的心境下吃着,更是味同嚼蜡。
但不吃饱就没力气继续逃,这个道理两人都懂,是以都默默将梅饼吃完了。
萧妙磬掏出一张帕子,擦了嘴角,又将帕子叠了下,换了干净的一面递给萧钰擦嘴。
“谢谢。”萧钰接过帕子。
将用过的帕子收起来,萧妙磬终是忍不住说道:“我会和钰哥哥一起面对的。”
萧钰深深看着她。
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转身面朝萧钰。霜白的月浮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覆了层细腻的白纱,棱角处隐隐生辉。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钰哥哥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眼对眼望着,萧钰禁不得心口一丝悸动。明明夜是冷的,月色是冷的,一切都冷的漫无边际,但萧妙磬站在那里,却好似携了一身温暖。
这种温暖淡淡的像是碎雪琉璃,却如碧水般的澄宁坚定,于无形间沁人心脾。
萧钰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了一块,再多的痛苦和压力也有了缓解,他的神色不自主温柔下来。
“过来坐吧,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得离开这里。”
萧妙磬从善如流,坐回萧钰身边,挨着他。
他侧头问:“冷不冷?”
萧妙磬裹了裹斗篷,“还好,比你穿的多。”
萧钰笑:“我是男人,自是比你抗冻。”
萧妙磬不以为然,“照样有不抗冻的男人,我记得姜太守手底下有个特别瘦的主簿,每逢下雪天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教人都要认不出。”
萧钰微笑看了萧妙磬一会儿,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
这样的动作萧钰已经好久没做过了,自打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两人间便没了往日肢体上的亲昵。眼下头顶被缓缓的抚着,一下又一下,萧妙磬在些微的诧异后便绽开了笑容。
萧钰让她感觉到温暖,对上他幽深而温和的眸子,她亦感觉到这个摸头的动作所蕴含的意义与往日不同。
以前是兄长对小妹的爱护,现在是对她这个人的疼惜。
“音音,你去看过吴纪和吴琪了吧。”
“看过了,听敏晶说,吴均将军战死了。”萧妙磬语调里有一丝哀伤,但在萧钰给她的温暖里,她能渐渐痛定思痛。
“钰哥哥,这次江东损失这么大,怕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休养生息,不能再征战了。”
“是。”
萧钰想到什么,抚摸萧妙磬的动作停了停,道:“等回到建业,母亲生产后,我与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萧妙磬下意识觉得是谈关于她的事。
“我会想办法说服母亲,让她对你改观。”
萧妙磬红唇嘟了嘟,“我觉得这很难。”
“那我也要和她谈谈,努力潜移默化。”萧钰拍拍萧妙磬的头,“不能再让你受母亲的委屈了,音音。”
萧妙磬没说话,以笑容回应了萧钰。
他收回手,替萧妙磬绑好斗篷的系带,“睡一会儿吧。”
“嗯。”
两个人靠着身后的土坡,静静的歇着。
劳累一天,困意很快就上来。萧妙磬的眼皮耷拉下来,视野里如霜的月色在摇荡,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辉。
别说,今天晚上的星星还挺多、挺亮。
那些战死的人,大概变成了星星,在天上远远的守护他们吧……
夜风徐徐,像是梦乡的召唤,令萧妙磬很快陷入睡眠。在睡得恍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歪倒在了萧钰肩头,因着身体本能的寻求温暖,她抱住萧钰的手臂,身子贴着他。
他好像僵了一下,把手臂抽出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不想失去这份温暖,对于他抽走手臂的行为感到不满,咕哝了一声。可接着好像整个身子都被他抱住,他抽走的那只手绕到了她身后,揽着她。
萧妙磬觉得暖和了,迷迷瞪瞪埋在萧钰怀里,像依附着一个暖炉一样。
萧钰是被萧妙磬这无意识的动作弄醒的,他也睡得迷糊,见萧妙磬冷,才将她连人带斗篷揽进怀里。
他也有些冷,抱着萧妙磬,也和抱着暖炉一样。
天光乍破,对于时刻绷着一根弦的萧钰而言,当即就能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怀中毛茸茸的小脑袋。身体的知觉也快速的告诉萧钰,怀里的萧妙磬正抱着他,脸贴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唇瓣翕动时带来的轻轻触觉。
不由得身体一僵,心里产生一道尴尬困窘的滋味,昨晚真是睡迷糊了。但想着萧妙磬到底没受冻,这才是最重要的。
眼眸低垂,落在萧妙磬身上。她还未醒,略有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阕光洁的额头,被拂晓染作金红色。萧钰能看到她的睫毛,长长的、根根纤细,带着恰到好处的卷曲弧度,被初生的朝阳洒上一层金色的薄屑。
明明他们身处困局,明明他肩上承担无数压力,可此刻奇异的是,看着萧妙磬,他的压力、孤苦和隐忍,都像是被蒙上一层软软的金色。
思及昨夜她温宁而坚定的话语,萧钰心里一道念头无比坚决。
父亲已然时日无多,添音的身世怕也即将大白。
无论将来她想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他都护她到底。
不为权利和霸业,只为她给了他所行之路上,唯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