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生殿充斥起一股诡异的安静,安静里塞满了探究、惊讶和质疑。
甄夫人的身子僵了僵,面纱掩盖了她脸上的一抹惶色。
甘夫人的表情像是即将破碎的河冰。
萧钰面沉如水。
建业宫这几年总时不时出现管不住嘴的人,议论萧妙磬的身世,说她是甄夫人和前头夫君的遗腹子。
眼下颂姬这张和萧妙磬略有相似的脸,无疑,让不少人联想到此节。
甚至有人想,难怪颂姬说,她怕揭开面纱吓到诸位,她也发现自己和亭主有点儿像了?
这样的疑问,在众人心中愈演愈烈,只是没有人敢公然问出来。
此刻的萧妙磬,只觉是处在一场风暴中心,像是被众人架到了高处捆绑着,身子下方是被点燃的柴火堆。
不由得惴惴不安,心像是被看不见的弦绞住,越绞越紧。
……庐陵郡侯的宠妾,怎么会,和她长得像?
终是萧钰开口,他稳坐在萧绎下首,气度镇定,在这诡异而惶惶不安的气氛里,仿若遗世独立。
“你是何出身?”
颂姬微笑:“回长公子的话,妾本名袁婕,颂姬是妾的小字。妾是汉中侯袁繇之女。”
“袁繇的女儿?!”席上的吴纪忍不住呼道。
吴琪拉了下自己这略有冲动的哥哥。
倒不怪吴纪激动,席间众人其实都是惊讶的。
袁繇,此人早年间只是个亭侯,不甚起眼,却偏偏在群雄逐鹿的乱斗里渐渐脱颖而出,如今占领了汉中、司隶地带,先帝封之为“汉中侯”。
谁能想到,已死的庐陵郡侯的妾室,一个小小的琵琶伎,竟说自己是一方诸侯之女?
“妾的生母,是汉中侯袁繇的原配。昔年袁繇一度被强敌围攻,在率军逃跑的路上抛弃妻女。妾和母亲落在了敌人手中,沦为下人。没过多久,妾的母亲就死了。”
“诸侯们到底也难长久啊,掳走妾之人,不过几年的时间,也被他人吞并。这般十数年下来,妾几经转手,就到了那位庐陵郡侯的手里。”
然后萧绎和萧钰吞并了庐陵,杀死庐陵郡侯,萧绎便将袁婕收入建业宫中。
众人了然。
萧绎忽的倒吸一口气,显然是想到什么。
“怪不得你与添音有些相似!”萧绎砰的一声,放下酒樽,“袁繇的原配之妻,是赵王族人,甄素之母亦是。”
原来如此,原来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像便是正常的了。众人交头接耳,一时只有萧钰注意到,甘夫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她将手藏在袖子里,说不得抖成什么样。
萧妙磬此刻堪堪松一口气,那些关于她身世的流言,她从前也听过的,是以方才无比紧张不安。
她一时沉浸在放松中,没看见甘夫人拼命抑制的状态,心里这会儿想着萧绎所说的赵王。
连她都不知道阿娘的母亲是赵王族人。
当世谈及赵王,多少有些微妙,即使是在眼下这个场合,也有不少人因赵王的所作所为直皱眉头。
那还是灵帝在位的时候,灵帝是先帝的父皇。那会儿大邺朝已经几经动乱,大权旁落。王侯和地方文武们一盘散沙,蠢蠢欲动。
赵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灵帝的堂兄弟。
他谋反了。
那场谋反声势浩大,几乎耗光了大邺积累四百年的军事实力。赵王和灵帝两败俱伤,各路诸侯们渔翁得利,纷纷各自垄断地方权力,不再听从天子号令。
而灵帝虽率领王师战胜了赵王,却受了重伤。前朝后宫的嫔妃外戚趁机作乱,想除去灵帝,拥立新帝。
灵帝没有皇后,后宫里势力最大的三位夫人,分别是郭贵妃、苏贵嫔、徐贵姬。
郭贵妃和徐贵姬各有一子,双方联合彼此的外戚厮杀。一场宫变下来,整个洛阳几乎被血洗,宫中之人惨死十之有七。
郭贵妃杀了灵帝,他的儿子成功上位,这就是先帝。
成王败寇,徐贵姬和他的儿子自然被屠杀于动乱,苏贵嫔也受到牵连,死了。
那次大乱,史称为“寅卯之乱”,是大邺从摇摇欲坠的和平走向彻底战乱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诸侯军阀以武力抢夺地盘,互相厮杀。厉太师成为第一个杀进洛阳之人,他弑先帝、鸩郭太后,扶持了先帝一位血统极其不正的弟弟做当今天子,方成如今时局。
一切都是赵王引起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宁生殿再度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甘夫人自言身子不适,很快退席。萧妙磬与吴纪吴琪有不少话要说,又聊了会儿。
戌时正。
庆功宴结束,萧妙磬回到了朝熹殿。
她的身后跟着袁婕。
谁也没想到萧妙磬会在庆功宴接近尾声时,向萧绎请求,讨要袁婕至身边。
但这对女眷们来说无疑是好事,不用担心狐媚落到自家夫君手里。
“坐。”
萧妙磬在一个圆垫子上落座,示意袁婕坐在她对面。
两人间是个小矮木桌,桌上一灯如豆。灯火映着两人面目,一个剔透无瑕,一个红唇浓妆。
袁婕笑吟吟,拨弄着指甲上血红色的蔻丹,“妾不明白,亭主为什么要将妾要到身边?难道是因为妾和亭主有亲缘?妾卑贱之躯,不敢高攀亭主。”
口中说着不敢的话,态度却毫不恭敬,甚至有点冷眼。萧妙磬不在意,说起:“上次听你弹奏过《不系舟》,无拘无束的曲意被你表达的极好。单听曲子,完全想不到你是这么样的人。而这次你弹奏的《诛天》,气势恢宏,不少宾客听得振奋。我觉得如果带你上战场,为我江东将士奏战歌助威,应当是有鼓舞作用的。”
袁婕抬眼一笑,“亭主,慧眼如炬啊。妾有一阵子,就曾在两军交战时候弹奏战歌呢。”话锋一转,“只是亭主刚才说,‘带妾上战场’,亭主也想亲自去吗?”
“嗯,我也想为江东出一份力。”
袁婕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太儿戏了吧!”
“也许吧。”萧妙磬垂眼看着烛火,一点火苗摇曳不稳,却是那么坚韧的燃烧。
“多个人,总是多份力。我不如敏晶那般,但总是能做点什么的。”
袁婕道:“那就让妾试试亭主的本事。”
袁婕这话来得突然,还来不及萧妙磬理解话意,眼前便是寒光一闪,带出一片雪亮颜色,刺得萧妙磬瞳孔一缩。
只见袁婕蓦地从她的焦尾琵琶里,抽出一支匕首。萧妙磬自是没料到,这看似老旧的琵琶里,竟有如此机关暗格!
袁婕的速度快的无法形容,若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好似化作电光的山精鬼魅。
瞬息之间,匕首刺向萧妙磬的喉咙。
烛火狠狠一摇。
叮——
哪料电光火石之刻,一枚暗器飞袭而来,打在袁婕手腕列缺穴上。
如被猛兽撕咬的痛楚自手腕处激.射进脑仁,这只手顿时就失去力气,甚至被剥夺知觉,软趴趴坠了下去。
匕首掉在了矮桌上,顺着桌沿滑落至羔皮地毯。
烛火又是狠狠的一颤,归于稳定。
殿门处响起萧钰的声音:“果真是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