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流水一般,自东向西,流淌了这片天际。
琼楼玉宇散发的灯火,星星点点,映衬天上的繁星。
晚上萧妙磬还不免想到今天这事,掌灯立在殿门口,有些烦恼。
但想想萧银瓶也不过是她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如此想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对萧妙磬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治好哥哥的腿,尽己所能帮到父兄与江东。
捧着灯,信步朝不远处的山茶花林走去。山茶的香味缭绕在鼻翼,清新凝神,风一吹,飞扬的花瓣交织成淡蒙蒙的轻纱,拂过萧妙磬唇角臂弯。
她想到明天的庆功宴,她可以见到凯旋的吴家人了。特别是敏晶,这是敏晶头一次在战役中独立带队,想必收获颇丰吧。
翌日,建业宫中举行庆功宴。
宫门大开,此次征战庐陵有功的文臣武将和家眷,鱼贯而入,坐在各自的席位上。
萧妙磬作为萧氏内眷,不必像他们来的那样早。但为了多和吴家兄妹说说话,萧妙磬成了萧家人里到的最早的一个。
她来的时候,殿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文臣们峨冠博带、衣裳子衿,端的是江东风雅;武将们穿着便服直裾,以护腕束袖,精神抖擞。
他们见了萧妙磬,自然纷纷朝她问好。萧妙磬面带浅笑,一一回礼,顺便和相熟的建业太守姜叙聊了几句。
今天的萧妙磬穿了件紫色宫装,内外两层浅紫和深紫的绢纱繁复重叠,行动间像是一朵紫色的云霞,天光流彩。
她很快就找到了吴家兄妹,自己的坐席也被小甘氏安排在吴家人旁边。吴家兄妹起身向萧妙磬见礼,妹妹道:“难得见你穿这么华丽。”
萧妙磬不喜浮华,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这次她虽华丽,却不艳靡,没有隆重的发髻和满头珠翠,只有与衣裙搭配最妥的适量钗环。不张扬不拘谨,一切都恰到好处。
萧妙磬揽着吴家妹妹的手入座,“敏晶、吴少将军。”
吴家兄妹是奉义将军吴均的一双儿女,哥哥吴纪,被称为吴少将军;妹妹吴琪,字敏晶,也是个身经百战的。
萧妙磬这些年,偷偷拜了奉义将军吴均为师,向他学了武功招数,也常借着去找吴家兄妹玩耍,实则与他们切磋,求得指点。
吴琪看着老实木讷,实则沉稳而干练,为人可靠。萧妙磬与她性子相投,年纪又差不多,厮混的多了,自然处出了姐妹之情。
“敏晶,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吧。”萧妙磬道。
吴琪身着铁锈红的直裾,绾了个堕马髻,低调沉稳。人长得不惊艳,但特别的耐看。她和萧妙磬说起:“从前每每出征,都是跟在家兄身边。这回阻击敌人的时候,长公子要我单独领五百将士,埋伏在崖谷截杀敌军。刚接到军命时,我确实……挺紧张的,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哥哥吴纪接话道:“别说敏晶了,就是我和父亲都没想到长公子这么放心她!我就怕敏晶紧张出错,贻误战机!帐下好几个将士也担心她做不来!”他剥了个香蕉给吴琪,自顾自说道:“只不过他们的担心,与我和父亲的担心不一样,他们是看不起敏晶是个女的!本来我还不想让敏晶去的,听他们瞧不起敏晶,我一气之下就让敏晶赶紧接了军令,大不了出了事,我替她担着!”
萧妙磬笑道:“敏晶有你这个兄长真好。”
“不敢不敢。”吴纪忙打了个抱拳,“要说为人兄长的,长公子才是顶好。”
他说罢想到什么,硬挺的眉峰耷拉了下,“倒是这次攻打庐陵,父亲的旧伤复发,听军医的意思是劝父亲早些从战场上退下来,怕是过不了两年就得我们兄妹完全接替父亲。”
萧妙磬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况你和敏晶早就能独当一面。”
“可我想多陪陪父亲啊,不想到时候出去打仗,把他丢在家里!毕竟要不是父亲,我和敏晶只怕早就饿……”
吴纪没说完的话被吴琪制止了,吴琪拉了哥哥一下。大好的喜宴,旧年悲苦又何必再提。
尽管吴纪没再说了,萧妙磬却懂得他要说什么。奉义将军吴均骁勇善战,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年轻丧妻后便再也未娶。吴纪和吴琪是他从荒野捡回来的。
宇内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多少孩童乞讨流浪,濒临饿死的边缘。吴均捡回来二十多个孩子,都是适合练武的根骨。他将他们当做继承人培养,带着他们屡次上战场真刀实剑。
虽成就了今天的吴纪和吴琪,可刀剑无眼,二十多个孩子,到今天也只活下这两个。
“那个……喝酒喝酒,都喝酒!”
吴纪自知把气氛带糟了,忙补救般的为两人倒酒。
吴琪低声嗔他:“为我倒酒就是了,让添音喝什么酒……”
半晌后,萧家人一一到来。
宁生殿里点燃了九百九十九根蜡烛,如白昼般亮眼。轮椅徐徐入内,萧钰一袭月白色广袖衣裳,玉簪博带,风逸俊美。掌中美玉折射银烛之火,眉眼如画,温润平和之下轻流浩然之气。
萧钰一到,满殿的人都起身行礼,恭敬万分。素来他出现之时,都会成为整个场合的中心,既是地位使然,更是气场所致。
当轮椅从萧妙磬面前经过时,萧妙磬笑着唤了声:“大哥。”
萧钰柔声道:“晚上好好吃酒。”
再接着,小甘氏、萧令致等人来了,各就各位。
萧银瓶进来时,正好和萧妙磬对视一眼。萧银瓶果然又恢复了不友善的妒忌,她看完萧妙磬后,又盯着吴纪看了会儿。
最后待萧绎和甘夫人到后,庆功宴正式开始。
萧妙磬不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庆功宴,每每一场大仗获胜,论功行赏的场面都教人振奋不已。
甄夫人坐在妾室首位,萧妙磬与甄夫人遥遥互换了笑容。她们跟前,吴纪、吴琪等人都一一领了赏。
君臣一派和乐,宾主尽欢。
随即乐伎们开始奏乐,这些乐伎里包括萧妙磬选出来的那九名,其中就有红衣乐伎颂姬。
颂姬的琵琶技艺高,被萧妙磬安排为主奏。
热闹鼓舞的管弦,伴着江东舞姬们柔婉明快的舞蹈,四下笑声连连,气氛极好。
宴至中旬时,萧绎喝的有点多,兴致大起,便嫌弃起舞姬乐伎们来。
“北方人总说我们吴越之人不够彪悍,尤其是女子,软如烟罗。他们没说错,这跳舞的、弹琴的,是软的不像样子,没一点儿豪迈之气!”
虽晓得萧绎是醉酒之言,但舞姬乐伎们听了,仍是有些害怕,纷纷低着头交换眼色,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倒是萧妙磬接收到萧银瓶挖苦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安排的乐曲也不过尔尔,父亲明明就是因为宠你,才将事务交给你。
萧妙磬深感无奈。
没想到就在这时,那红衣乐伎颂姬竟开口回萧绎的话。
“主公要是想听豪迈些的,也不是不能,妾可以弹奏。”
众人不禁聚焦起颂姬,见是乐伎中的主奏,穿着身殷红襦裙,另用一张殷红轻纱遮住面容,那双妆容浓郁的眼睛带着点笑意,向着萧绎眨了眨。
大约她眼睛长得狭长,眼角又用胭脂画出一股魅惑,顿时惹了在场不少女宾的不喜,生怕自家夫君看上她,讨了回家。连萧绎的几个妾室也面色紧了紧。
但萧绎对颂姬的姿容气质不甚在意,却是对她的话感兴趣,“你说你能弹奏豪迈之曲?”
“妾能。”
“那你弹来听听,为我江东功臣们助兴!”
颂姬抱着琵琶屈身一福,“谢主公信任,妾颂姬,这便奏一曲《诛天》。”
她说罢,自乐伎中走出来,蛇腰轻摆,行动间似摇晃的柳枝,迤逦却略显造作。
她艳丽而神秘,如山精鬼魅似的飘到宁生殿正中。有侍婢端来凳子教她坐,颂姬坐下,试了弦,随即乐起。
萧妙磬和萧钰都听过颂姬奏乐,知道她不同凡响。
只这次,随着乐曲越渐高昂,萧妙磬心中的惊艳和震撼也一层层拔高。
《诛天》,听这名字便是激烈而杨迈的,甚至有些凶戾而义无反顾。
国乱岁凶,风雨飘摇。
天子无权,豺狼虎豹蛇鼠之辈滚滚当道。
百姓易子而食,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与战后的焦土。
苍天已死!何不诛天,取而代之?
这一股猛烈凶戾的曲意和气势,令萧妙磬不由心尖抖动。浑身的血液一半要沸腾狂奔,另一半却被那股阴狠的凶戾冰冻住,隐隐感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冷。
上座的萧钰听到此处,手中的岫玉登时一紧,眯起双眼。
这个颂姬,好大的胆子。
心有狂肆杀伐,更有诛天恨意。
要不是他能听出这首《诛天》中蕴含的个人仇恨,单凭这股杀气,此人都不能留。
只是不知,颂姬的仇恨是冲着谁的。
不是冲着他们江东,萧妙磬如是想。萧钰能听出的,她也听出来了。这首曲子豪迈归豪迈,但其中却透着浓浓的恨意。
在场宾客们能听出曲意的不多,倒纷纷被这激烈的战歌所鼓舞了,一时兴致高昂。少数听出曲意的,看向颂姬的眼神带了探究,却也佩服她的技艺。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
殿中气氛被整个拉向高潮。
武将们纷纷畅快喝酒,一通豪饮,喝着喝着就有武将心血来潮问:“你这乐伎,琵琶弹这么妙,做什么蒙着面纱?教大家伙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话其实是不少男人的心声,试问,如此身段魅惑又技术高超的女子,谁不想看她的脸?
只是没人敢随便提这茬,只因在场有个甄夫人,常年蒙面。此话说出来,颇有指桑骂槐之嫌疑。
好在萧绎没在意,他向颂姬道:“揭开面纱,令众人看看。”
女眷们对此多不乐意,怕面纱下会是张祸水脸,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谁也没想,颂姬竟说:“妾不敢取下面纱,只怕吓到诸位。”
有人反问:“怎么?是容貌不佳?”
有人回答:“怎么可能,我听说她是庐陵郡侯的宠妾,定长得不差。看她这样是想故弄玄虚吧。”
颂姬眼角翘了翘,看起来有丝无奈。她放下琵琶,抬起双手,准备揭面纱了。
大家不由目不转睛瞧着,萧妙磬也是。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颂姬好像专程看了她一眼,目光非常的奇怪……
面纱揭下了,露出一张浓艳脸孔。
肌如白雪光,最是初见那惊鸿一瞥,震人心扉。
宾客们心中第一反应便是:竟如此的惊艳!
然而接下来,就有人神色僵了,纷纷的察觉到什么,一张脸接一张脸的僵硬下来。
有人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有人惶恐的和身边的人交换眼色。
渐渐有人看向萧妙磬,看向萧妙磬的眼睛越来越多。
这个颂姬……
她……
怎么长的有点儿像……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