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拒嫁

甘夫人有孕之事,迅速传遍建业宫,同样传遍的还有萧绎凯旋之事。原本这该是双喜临门,但听闻了同心殿发生的争执后,谁也不敢去两位主子面前道喜。

萧钰更是向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得冲撞招惹甘夫人。哪怕是他的庶母和弟妹们,若敢越雷池,他也照惩不误。

月上柳梢时,甘夫人才悠悠醒转。

坐在她床头的萧钰见她醒了,心中舒一口气,温声唤道:“母亲。”

萧妙磬已经被他使人送回朝熹殿,昏暗的橘色烛火里,窗外树影斑驳,衾被上绣花深深浅浅,这小小天地里仅有母子二人。

萧钰握着甘夫人一只手,关心问道:“母亲感觉怎样?”

甘夫人怔忡片刻,徐徐找回神智。头昏脑涨,整个身子都沉沉的,就像是宿醉方醒那般。还有她的口中,有苦涩的味道,那是饮过汤药残留的味道。

她沙哑问道:“你喂我喝了什么?”

“是安胎药。”萧钰说,“母亲,您有孕了。”

甘夫人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她还能再孕,那该有多好,她甚至愿意为此献上二十年寿元。

可真到这一天来临,她却被一股汪洋般恣肆的悲凉席卷了心田。她怔怔望着头顶帐帘上的一双鸳鸯,眼神空洞。

漫长的沉默,萧钰耐心陪在母亲身边。

良久,甘夫人才开口,说的却是萧妙磬。

“难为她这种时候还与你一起来我这里,见我摔倒,还肯扶我。她原该是恨极了我的。”

萧钰道:“添音不是只顾私心的人。”

甘夫人苦笑:“是啊,你这些年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在心里的。我知道,她夹在我们母子之间,也难为她了。”

她视线缓缓下移,茫茫然落在萧钰脸上,“你父亲呢?”

“我请他回去更衣歇息,到底刚从战场回来,父亲也是累的。”

“是吗?”甘夫人自嘲一笑,“说不定此刻,他在甄素那里吧。”

萧钰眼底黯了黯,拍拍甘夫人的手,“母亲如今有孕,便要以身体为重,切勿多思动气。”

甘夫人呵了一声:“你说的是,可谁叫我太傻,总也不能从感情中自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母亲……”

“罢了。”甘夫人哀然笑了笑,她看着萧钰,眼底缓缓流淌出慈爱和苦涩,“还好生了你啊。有你在,我这辈子的凄苦里总算还有一点温柔。”

“母亲言重了。”

“可是你却……你的腿……”甘夫人眼中渐渐发红,“怎么就遇到那样的事,怎么就良玉有瑕……”她凄怨喃喃:“就为了救她们两个……”

萧钰安慰道:“儿子的腿只是中毒,未必不能恢复。母亲也不要怨怪添音和令致,她们亦都盼望儿子有康复的一天。”

“呵,说到这个,”甘夫人苦笑,“萧妙磬倒还肯搜罗医书,找寻医者,为了你这个兄长没少费心。同是被你救下来的,萧令致却……”

正走到殿门口,打算进来探视甘夫人的小甘氏和萧令致,恰好听见甘夫人的话。

母女俩的神色霎时就不好看。

萧令致咬唇,难以遏制难过的神情。

萧钰察觉到殿外有人来,着侍婢去请人进来。见是小甘氏和萧令致,眼神深了深。

小甘氏小心翼翼道:“我是来探望姐姐的。”

甘夫人知道自己的话多半被妹妹听去,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然成了怨妇,越发脾气大了,委屈你多担待。”

小甘氏道:“你我姐妹,说什么担不担待的。”

萧钰也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

如此,小甘氏心里才舒坦些,面上的郁郁色彩也褪去。她向萧钰投去一道征求的眼神,萧钰明白意思,也许可了小甘氏的请求。他转着轮椅退开些,让小甘氏坐在床头。

“好了,予珀你回去吧,我和妹妹说说话。”甘夫人的手被小甘氏握住,她唤了萧钰,又瞥向萧令致,“你们母女的心意我领了,有你阿娘留在这里就好。令致,你们兄妹都去歇着吧。”

萧钰应下,萧令致也慢一拍应下,然后走到萧钰身后,替他推轮椅。

夜色浓郁,建业宫中的点点灯火与满天星子交相辉映。

轮椅的声音一路行过,在出了同心殿后,萧钰便对萧令致说:“你不必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黑夜遮盖了萧令致面上的难过,她低下脖子,如天鹅折颈,依靠着清冷的音色掩饰内心的剧痛:“母亲未说错,是我不如二妹有心。”

萧钰道:“自从住进建业宫起,我从未在宫里的地面见过碎石,我知道这是你命人收拾的。你和添音是两个人,你们性情不同,所做的事自然不同。”

“但她日复一日这般坚持,与她相比,我所做不过些微。”

“当初救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妹妹。”萧钰回过头,看着萧令致语重心长,“不是要你们自觉欠我什么,令致,你明白吗?”

萧令致讷讷无言,对上萧钰的眼睛,又略低下眼。

萧钰回头,夜里他的眸子如明灿的星,又如温朗的灯火。提到陈年旧事,才惊觉已过去多年。这么一想,萧钰道:“一转眼,你也到该出嫁的时候了。正好此次父亲凯旋,我便与他商量,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身后推着轮椅的那双手却是一抖,“大哥,我还不想嫁人。”

萧钰察觉到萧令致的抖动,“为何?”

“就……就是不想嫁。”

萧钰问:“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但说无妨。”

“我……”萧令致半晌说不出话来,喘息却是颤抖的,良久才道,“没有,我只是不愿离开父亲和阿娘,不愿离开建业宫。”

虽背对萧令致,萧钰却能感受到她过分的抵触和一种刻意的隐瞒。

妹妹们一一到了适婚年纪,父亲难以顾全,便让他多为她们留心良人。可妹妹们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他虽是长兄如父,也不能事事追究个彻底。

因而温声道:“既然你不愿,那就再等等。”

萧令致无声舒了口气,眼底却漫上层白霜般的哀凄。

夜深人静,小甘氏离开同心殿。

灯火熄灭,各自休息。

甘夫人沉沉入睡,是以没发现萧绎立在她窗外,看了她一夜。

……

庐陵一战大胜,江东的版图基业扩大,百姓皆喜。

身为诸侯属地的子民,只有他们的诸侯强大起来,他们才能少受侵略流离。

次日,萧妙磬去向萧绎问安。

她选了件浅粉色衫子,迎着轻微晨风走进殿,衣袂还残留着飘然的线型。熹微晨光从殿外照来,落在萧妙磬身上,衬得她似茶花绽放,风华纯然。

她素不喜欢满头珠翠,因而流苏髻上仅戴一朵朝熹殿外的山茶花,并插一支珍珠卷须簪。

整个人剔透如雪,不阴郁也不浓烈,就像是集天下女子之所长,没有一丝不足,更无分毫过分。萧绎瞧见女儿,都不由怔愣了下,只觉得萧妙磬长得越来越肖似年轻时的甄素了。

“添音给父亲请安。”萧妙磬依礼问候。

萧绎唤她平身,问她:“这月余可有想念父亲?”

“想念。”萧妙磬如实道,她又说,“父亲昨夜没休息好吗?”打从刚进殿,她就看见萧绎眼底纵横的血丝了。

“日日在战场上,不乏昼伏夜出,一时倒不过来。”

萧绎是这么回答的,但他脸上闪过的一抹沉痛,哪能逃过萧妙磬的细微观察力。

萧妙磬猜到萧绎是因惦记甘夫人,才一夜没休息好。她也不点破,只贴心道:“父亲要多休息,不要劳累,建业还有那么多文臣能为您分担。”

萧绎笑道:“好,劳你关怀了。”

到底是素来宠爱自己的父亲,两个月没见,萧妙磬不由就亲昵起来。她含笑至萧绎身侧,抱住萧绎手臂,父女两个说起体己话。

过了会儿,有侍婢通传说萧银瓶来了。

萧妙磬心中不免浮现扫兴之感。萧银瓶什么事都要和她比个高下,尤其是在父亲的宠爱上,萧银瓶将她当作眼中钉。

一般来说,萧妙磬都不和萧银瓶一般见识,除非是萧银瓶做的过分了,萧妙磬也会以牙还牙给她个教训,告诉她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是以这会儿,侍婢去带萧银瓶进来,萧妙磬该什么样还什么样,继续同萧绎说刚刚被打断的话。

“希望父亲能好好待母亲。”

萧绎用复杂的目光注视萧妙磬,说道:“你当真心善,明明受了孟蕤不少气,还帮她说好话。”

萧妙磬垂眼,“我的确是怨母亲的,但如今母亲有孕了,我也要为将来出生的弟弟妹妹着想。且母亲是大哥的生母,大哥一向偏宠我,我也要考虑大哥的感受。”

她态度真诚,口吻虽淡却字字坚决,像是雨滴般敲在萧绎心头。进来的萧银瓶听见了,却皱眉撇嘴。萧妙磬知道萧银瓶是怎么看她的,无非是觉得她阳奉阴违,惺惺作态。

萧银瓶向两人问安,萧绎招她过来,打量她道:“气色不错。”

萧银瓶甜美笑道:“父亲回来了,银瓶高兴,当然会气色好!”

却道此次萧绎得胜归来,有不少内务需要建业宫料理。

一则是庆功宴,要对征战庐陵的文臣武将论功行赏;二则是战俘充入宫中,这批战俘是萧绎从庐陵带回的官奴乐伎。

往常这种宫中内务,都由甘夫人处理。但如今甘夫人有孕,萧绎便想着将事情交给其他人做。

庆功宴的事,萧绎着人去通知小甘氏,让她带着萧令致置办。

而安置官奴乐伎,令他们于庆功宴上奏乐之事,萧绎交给了萧妙磬。

“添音,你阿娘不喜理事,这件事便由你打理。”

萧妙磬自是应下。

萧银瓶听了萧绎的话便不愿了,噘嘴嚷道:“父亲,我也可以做的!长姐二姐都有机会练习打理事务,只有我没有!”

萧绎道:“以后也会有你的机会。”

萧银瓶不悦,“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不能这次也让我参与吗?”

萧绎沉吟片刻,“你阿娘近来身体不适,你就多陪陪她。”

萧银瓶心里憋屈万分,想说自己天天陪着阿娘,腾出手去打理些事务又能占用多少时间?反倒是甄夫人不久前才落马受惊,不该让萧妙磬多陪甄夫人吗?

父亲的心太偏!

萧妙磬透过萧银瓶的神情,知道她定又嫉妒疯了。萧妙磬对此不作理会,只向萧绎道:“我会将事情做好的,请父亲放心。”

两人散去,萧银瓶一回到住处,便气得把清晨才写的书法全撕了。

每次父亲都偏心萧妙磬,从来都如此!

就因为萧妙磬的生母得宠,萧令致的生母是甘夫人的妹妹,所以自己就该是最卑贱的吗?

萧银瓶手里抓着还未撕完的书法,父亲出征前还说,她的书法是建业一绝。

有什么用!就算在这点上她能压过萧妙磬,可萧妙磬什么都不用做,父亲眼里还全是她!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萧妙磬,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