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会儿,萧妙磬才得以认真打量这位灵隐先生。
如刀斧雕凿出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而带着侵略性。他穿着黑色锦衣,神采奕奕,高挑精硕的身躯散发出一种非凡的魅力感。
他笑的时候很迷人,但萧妙磬却感觉到隐藏在迷人背后的狠戾和冷酷。
倒是灵隐先生的妹妹,天真烂漫,缠着萧妙磬打听了不少建业的风土人情。
过了会儿,解毒的侍婢恢复体力,萧妙磬便同三人道别,带着侍婢离去。
望着萧妙磬远去的背影,那女子艳羡道:“不施粉黛都能如此夺目,老天爷真偏爱她呀!”
“是。”灵隐先生唇角缓缓勾起,眯眼望着消失在树林尽头的窈窕身影。
“建业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他负手在后,又道:“江东亦是锦绣富庶,名不虚传。”
那文士打扮的男子道:“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是主公您的。”
“自然!”灵隐先生道,“不光是江东,还有荆州、益州、凉州,未来都会归我所有!”
“不过,萧家这对父子……”灵隐先生话锋一转,“要从他们手里夺基业,得费我一番功夫。萧绎我倒不放在眼里,忠勇有加,谋略不足,难对付的是萧钰。”
文士打扮的男子不以为然:“世人确实都道萧钰是难得的帅才,然他终究一个废人,如何与主公为敌?”
“啧,他一个废人,尚且得世人如此高赞,如今的我亦不及。若他是个完人呢?”
文士男子面有不甘。
“行云,别着急,世事此消彼长,谁知道今日盛者会否他日衰败。”灵隐先生一拍文士肩膀,一手指向远处覆舟山,“江东山河多娇,兵精粮足,萧钰将这里经营得很好。这么块沃土,我比你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接手。不过,不急,眼下最该做的,是号召各路诸侯群起讨伐厉太师。”
被唤作“行云”的文士男子,面露诚服,拱手道:“主公英明!”
那女子抱紧紫竹箫,歪着头道:“虽然你们的世界我不懂,但我都听大哥的。”
榴花一树树,开得团团簇拥,艳红如火。
走远的萧妙磬和四个侍婢,这会儿也在议论灵隐先生一行三人。
侍婢们纷纷说,多亏遇上灵隐先生,救了她们的性命。否则,别说被蛇咬的侍婢会亡命于此,就是她们也未必逃得过毒蛇的后续袭击。
捡回条性命的那个侍婢,最是感激,却见萧妙磬神色并无感恩之意,不由疑惑。
“亭主,您……”
萧妙磬道:“有点太巧了。”
“亭主?”
“刚才那条蛇,我在医书里见过,是五步蛇。五步蛇在会稽、庐陵那边居多,在建业很少见。”萧妙磬道,“若说我们遇到五步蛇是实属运道不好,可接着灵隐先生就出现,还恰好身上就有雄黄酒和解毒丹,我觉得太巧了。”
经萧妙磬这么一说,侍婢也纷纷觉得不对劲儿。
有人犹疑道:“南来北往之人,身上带些解毒丹药其实不稀奇……而且的确端午将近,不少人采买雄黄酒……”
“是说得过去。”萧妙磬喃喃,“可是灵隐先生的气场,不像池中之物,我总是觉得蹊跷。”
在灵隐先生向她笑的时候,萧妙磬感觉到一个俊美男人对女人的吸引,直觉上却隐隐脊背发冷。
哥哥说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有细微却厉害的直觉。
所以她不但未对灵隐先生感恩,反而起了防心。
……
今日本就被游侠们的话弄得茫然失落,再经历毒蛇这件事,萧妙磬回宫时,身心俱疲。
她喊了医女来为解毒的侍婢查看,随后就去了萧钰那里。
她过来的时候,萧钰正坐在一张白獭皮毯子上,手持一卷竹简。
毛绒雪白的毯子,青竹色的广袖直裾,如切如磋的青年斜倚窗栊下,意态专注。
半束的长发悠然垂下,末端旖旎在毯子上。黑色的发,白色的毯子,黑白分明间洒落几点斑驳窗影。
窗外芭蕉生长得葱茏,吹入窗子的暖风晃动一挂藕色珠帘玲玲作响。
萧妙磬放低脚步,要不是有许多话和哥哥说,都要不忍心破坏这幅画面了。
“大哥,是我。”
她撩起珠帘,走了进去。
萧钰抬眸看来,如画眉眼蕴了笑意,一手放下竹简,“音音。”
萧妙磬直接来到他身边坐下,舒服的白獭皮毯子,满殿清新提神的熏香,沉重的身心终于稍有缓解。
“大哥,我方才出宫去了。”
萧钰自然看得出萧妙磬是从外头回来的,他摸摸萧妙磬的头,她长长的辫子上散发出清幽的丁香味,很是好闻。
萧钰笑道:“吾家妙磬,素淡简妆亦是倾国倾城。”
萧妙磬垂下眼笑了下,接着就讲了从游侠们那里打听到的事。
随即就听萧钰说:“那些人,其实我早些时候派人四处打听过,得知他们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装,皆使用带毒的雀翎。我想,他们应当是某个神秘势力下的不同分支。”
萧妙磬微讶:“大哥早就知道?”
“嗯。”
萧妙磬埋怨:“为何都不告诉我。”
萧钰摸摸她头顶,“不想你知道之后更为操心,他们藏得太深了。”
萧妙磬不由一阵心疼,哥哥派出去的人,定然都是好手。这般四处调查还查不清那群怪人的来历,哥哥嘴上不说,心里却该有多无望。
“以后再有什么,大哥你要告诉我。”
萧钰迁就的笑:“好,为兄应你。”
萧妙磬露出笑意,接着又整理了下语言,将灵隐先生的事讲出来。
遇蛇这段遭遇,为免萧钰后怕,她将五步蛇改说是无毒蛇,略去为侍婢解毒这一段,只重点描述对灵隐先生的违和感。
“大哥,你说,那灵隐先生有无可能是……细作?”
时下诸侯并起,各诸侯之间不乏细作往来。看起来慈祥的老人,或是纤弱的少女,亦可能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萧妙磬之言不无可能,但萧钰却给了她一记定心丸。
“自父亲立建业为我江东都城,我便培养能人,清查建业内外细作。那灵隐先生若要动手脚,不出三天,便会从建业消失。”
“这就好。”萧妙磬相信哥哥,那她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倒是萧钰说道:“人家帮了你们一行,你却将人当作险恶之徒。”
萧妙磬抱住萧钰手臂,“大哥平素总教导我,不要听之视之便信之,我都记着。若真是我多心,来日再见到灵隐先生,我会向他好好赔罪的。”
“音音这是怪为兄教得不好?”萧钰笑言,见萧妙磬抱着他手臂的样子,他轻叹,“你已经长大了,再过不久就该出嫁,不能还像小时候这般抱着为兄撒娇。”
怎么就出嫁了?萧妙磬道:“长姐还未出嫁,轮不到我的。”
“都是迟早之事,父亲和我总要为你们择良人相托。”
萧妙磬随口道:“那帮我择个大哥这样的夫君吧。”
萧钰无奈,抬手刮了下萧妙磬的鼻子,“胡说。”
萧妙磬定定道:“我不喜欢气势霸道的,像大哥这样才好。但若是找不到了,我也能接受像姜太守那样的。”
“姜叙?”萧钰来了兴趣。
萧妙磬认真说:“姜太守敦厚老实,为人忠诚。我觉得他待自己的夫人,应该能一心一意。”
正在建业街头巡视的姜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不明白这样温暖的气候,自己怎么还着凉了。
明玉殿中的兄妹二人却是沉默下来。
就在萧妙磬说了“一心一意”后,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他们的父亲。
如果父亲能做到一心一意,这个家也不会有那么多矛盾。
可惜,如今这世道,别说稍有些地位的男子很难做到一心一意,就连女子都未必做得到。
乱世倥偬,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比比皆是。
萧妙磬想,将来她嫁了人,不论夫君是起是落,她都不会弃之而去。
萧钰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母亲的痛苦,他日日看在眼里,未来必不能使自己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何况,他是残废啊,若能得真心待他的妻子,他定将其奉为唯一的掌上娇。
“大哥……”
萧妙磬转变了话题:“庐陵那边不知如何了。”
想到父亲,便会想到父亲在庐陵的战事。
她放开萧钰的胳膊,萧钰说道:“我回程之时,拟了一策供父亲全面拿下庐陵。算起来,父亲不日就能凯旋。”
几乎萧钰话音刚落,就见一名侍卫冲进殿中,呼道:“长公子、亭主,主公得胜归来了!”
兄妹俩都有瞬间的怔忡,哪想到这么巧。可谁料侍卫的下一句话是:“主公直奔甘夫人那里去了!”
萧钰眼中顿时漾起惊波,下一瞬便伸手去够不远处的轮椅!然则一次没够到,他撑起身子便奋力朝轮椅一扑。
这一幕吓得萧妙磬心惊肉跳,“大哥!”
轮椅距离萧钰太远,他这一扑终是跌倒在地。萧妙磬踉跄着起身去扶他,“大哥!大哥你慢点!”
“音音……”
那侍卫也被吓到,一个激灵回过神,忙箭步冲过去推了轮椅过来。
萧妙磬扶着萧钰,帮他坐到轮椅上。
萧钰道:“为兄吓着你了。”
“大哥……”萧妙磬知道萧钰是急着赶去同心殿,她稳住心神,“我同大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