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哥哥回来了

有一瞬,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说甘夫人确实对阿娘恨之入骨,但她碍于父亲,未曾做过打杀阿娘的事。只因她是个为爱卑微的女人,总也不愿在萧绎眼中,沦为一个伤人毒妇。

可眼下,甘夫人竟然放出了这样的告示。

侍婢也犹然不能置信:“甘夫人这是疯了吗?怎会如此……”

主仆二人沉默下来,暮春温暖的风吹起院子里的樟树叶,发出扑簌的声响。独属于江南烟雨般潮湿的空气中,像是冻住了,气氛凝胶般的胶着。

侍婢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能等萧妙磬做主。

她看着萧妙磬,亭主剔透无瑕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焦急的表情。

但这份表情很快消逝,留在萧妙磬脸上的是一抹坚定。

“走吧,我们回宫。”

侍婢张张嘴,欲言又止。

萧妙磬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示意她:“有什么话就说吧。”

侍婢轻声提醒萧妙磬:“要是回去了,怕是甘夫人会即刻将亭主塞进花轿,送去洛阳宫。”

“我知道的。”萧妙磬放下书卷,“可母亲已然拿阿娘的性命威胁我,不论真假,我都不得不回了。那是我阿娘。”

侍婢没有再说什么。甄夫人和萧妙磬都是她的主子,她不能看着任何一方陷入困境。

何况,她跟着甄夫人也有几年了,算是了解萧妙磬的。

萧妙磬不爱惹事,但她有一点,却是和长公子一样的。

极为的坚定。

但凡他们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动摇。

侍婢只是觉得不甘。

距离她们逃出建业宫,已经过了这么多日,主公和长公子定然早已知晓一切,或许长公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即便长公子没有亲自前来,也定派了举足轻重之人回来处理。亭主只要再拖上一拖,就能拖到安然无恙。

偏偏在这个时候,甘夫人一反常态,逼得亭主不得不回宫。

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吗?

侍婢垂眼:“婢子这就去收拾行装。”

萧妙磬思考了会儿,将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尽数放进衣兜里。

……

一个时辰后,一道消息传遍建业宫。

朝熹亭主回来了。

萧妙磬是被建业太守姜叙亲自护送回宫的。她在出了宅院后,不多时就遇到正在搜寻她的姜叙。

她的出现,令姜叙惊喜又懊恼。

姜叙是萧钰的心腹,与萧妙磬私交也不错,断不想让萧妙磬去做天子贵妃。

待姜叙将萧妙磬送回建业宫,他叹息道:“甘夫人这次闹的,臣瞧着,都有些丧失理智。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先前也没这样。只怕等主公回来了,甘夫人不能善了。”

萧妙磬没心情去深究甘夫人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暴戾,她现在只挂心阿娘。

刚刚镇守宫门的侍卫告诉她,甄夫人就在朝熹殿中。萧妙磬辞别姜叙,匆匆赶去朝熹殿。

她一路都在担心,这会儿甄夫人的状况如何,甘夫人会不会开始折磨甄夫人。

而当接下来,萧妙磬见到甄夫人时,冲入眼中的画面令她双眼睁大,惊怒交加!

甘夫人竟然派了一群宫媪,将甄夫人围在中间“教导规矩”!

那些宫媪,皆是从宫里的“暴室”调来的,她们平日里做的就是教训犯事宫人的活计。

眼下,四五个宫媪膀大腰圆,其中一个拿着短竹棍,往甄夫人背上打……

萧妙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棍子打在自己背上,脊背好似都有了痛意。同时一股怒气直冲心扉,萧妙磬直朝着她们跑过去。

“放开我阿娘!”

宫媪们齐齐向萧妙磬看过来,甄夫人一抬眼,和萧妙磬目光相接。

看到甄夫人皱起的眉头,俨然是背上被打得痛,萧妙磬不由心间一刺,更为感同身受。

甄夫人的声音都带着疼痛的抽气声:“添音,你怎么回来了?”

“阿娘!”萧妙磬跑到甄夫人跟前,俯下身去扶甄夫人。

就在这时,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

“很好,你回来了!”甘夫人被侍婢们前呼后拥,立在殿门口,向殿中那几个宫媪下令:

“伺候亭主梳妆更衣,送亭主出嫁!”

萧妙磬心中一震,猛地打眼看向甘夫人。对方梳着高贵繁杂的缕鹿髻,华服加身,在侍婢们的簇拥下,气势浩荡。

一如这些年的每一次,甘夫人从没有给过萧妙磬好脸色。而此刻甘夫人的神情,更是带了种疯魔的潮红。

眼看着几个宫媪靠近过来,萧妙磬嗤道:“我是先帝册封的亭主,你们谁敢!”

宫媪们迟疑。

萧妙磬再看向甘夫人,一边搀扶甄夫人站好,“母亲怎能让这些宫媪折辱我阿娘!更不该扬言要处死阿娘!您怎么敢?!”

甘夫人愤怒盯着萧妙磬,转头向宫媪们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亭主换上嫁衣!”

甄夫人忙喝止了即将动作的宫媪:“你们想好!等夫君回来了,决计饶不得你们!”又对萧妙磬道:“你不该回来的。你快走,我便是和她们拼了,也不能看着你被送去洛阳!”

“都动手!”甘夫人声色俱厉,许是又被甄夫人的话戳到了伤处,嗓音近乎疯狂颤抖。

“我才是越侯夫人!你们莫不是要反了!”

宫媪们心中直突突,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眼下建业宫内便是甘夫人做主,她们又能如何?

只一瞬的迟疑,便都统一了想法。这回,宫媪们一拥而上。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硕妇人,夹击一对单薄母女。

另有侍婢依次端来嫁衣、头面、妆品,七手八脚去抓萧妙磬,给她更衣。

眼看着就要被抓住,甄夫人甚至已绝望屏息,谁想,四周这些宫媪侍婢忽然间惊叫起来,竟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有人被砸到手腕,弄掉手中嫁衣;有人被砸到肚子,痛得不得不捂着肚子弯腰!

在场其余人皆为此一惊,齐齐看向萧妙磬。

只见萧妙磬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栗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宫媪侍婢们击退!

见此情形,甘夫人短暂的怔住,随后怒极。

她清楚,是自己的儿子教给萧妙磬暗器之术。

一想到唯一的儿子,竟教会情敌的女儿如何反击自己,甘夫人气得双眼通红。

她发了狂的吼道:“都是群废物!”

一把糖炒栗子很快掷出去大半,殿里因此飘散开淡淡的糖浆味。萧妙磬靠着糖炒栗子,将宫媪侍婢们的包围圈破开一个缺口。她瞅准时机,拉着甄夫人突围出去。

朝熹殿外,那些早先就镇守于此的侍卫们,见萧妙磬竟带着甄夫人跑出来,皆惊讶的望着她。

随即就见甘夫人立在殿门口,通身剧颤,怒不可遏向他们发令:“拦住亭主!”

侍卫们纷纷一怔,接着便朝萧妙磬二人扑来。

甄夫人本就跑得气喘吁吁,见此阵势,心中更是绝望非常,不由开口唤萧妙磬:“添音,你别管我了……”一时未发现,相比于自己的上气不接下气,萧妙磬却是气息纹丝不乱。

萧妙磬打从主动回宫起,就是抱着奋力一搏的心思。

母亲疯了,自己得将阿娘救出去。只要她们母女俩都逃出去,母亲便要手忙脚乱。如此便又可以拖时间。

萧妙磬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带甄夫人出去。

她又一拉甄夫人,“阿娘,这边。”带着甄夫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母女俩拼命的跑,身后是甘夫人声嘶力竭的吼叫。甘夫人斥责那些侍卫,要是他们制服不了萧妙磬,就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侍卫们不得不卖力起来,很快就距离母女俩越来越近。

甄夫人听着身后咬得紧紧的脚步声,绝望自心头汹涌盘旋。她嘶哑吼道:“你们要是伤了亭主,夫君定教你们拿命来抵!”

甘夫人目眦尽裂:“把亭主抓进朝熹殿,否则现在就教你们拿命来抵!”

侍卫们慌忙拔.出武器,拦在了萧妙磬面前。

甄夫人正以为万事休矣,倒是萧妙磬再度掷出栗子,狠狠将侍卫们逼退。

又有两名侍卫从后方袭来,萧妙磬竟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猛地转身朝后一踢,就将两名侍卫放倒。

因着场面混乱,甘夫人没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甄夫人都看在眼里。

一时间,她惊讶的望着自己的女儿。

添音,她……

甄夫人没能惊讶许久,因萧妙磬猛地拉了她一下。她因而回神,随萧妙磬继续跑起。

萧妙磬清出了一条路线,直到此时,甄夫人方明白萧妙磬的意图何在。

前方有一名常年镇守于此的骑兵!萧妙磬一路向此方向突围,是要抢他的马!

果然,萧妙磬将手里仅剩下的糖炒栗子对准了那名骑兵。

骑兵因驭马而难以躲闪,即刻中招,身子歪了下来。

萧妙磬趁机冲上去,将人从马背上整个拉下,然后拉过甄夫人,推着她道:“阿娘,上马!”

乱世之中,人们逃命逃得多了。但凡有马匹之家,无人不会骑马。

甄夫人很快就爬上马。

萧妙磬就着甄夫人的手一使劲,也踩着马镫坐到马背上。

她在前,甄夫人在后,母女两个策马朝宫门跑去。

身后传来甘夫人愤怒的吼声:“拦住她们!都拦住她们!”

混乱的呼喊,一骑绝尘。

萧妙磬挥着马鞭,后头甄夫人抱着她的身子,眼中始终盘桓着惊讶。

自己的女儿同萧钰学了暗器之术,她知道的,但刚刚女儿踢倒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那场面令甄夫人无比惊疑。

那身手……又是谁教给她的?!

马蹄声哒哒作响,所经之处,惊起无数骚乱。

未离开宫苑的姜叙,远远看见萧妙磬竟策马冲来,不禁大惊。

但接下来,姜叙就看见,萧妙磬身后渐渐多出很多骑马的人。

——是这宫里的骑兵们,得了甘夫人的命令,迅速来追萧妙磬母女!

萧妙磬纵使会骑马,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骑兵。姜叙眼睁睁看着他们双方间的差距,越缩越小。好几个骑兵已经快要赶超萧妙磬,他们想要从两翼包抄,已到与萧妙磬并驾齐驱的态势——

姜叙忍不住高喊:“亭主小心啊!”

萧妙磬亦是心中惊急,已然逃到这里,再撑一会儿就能冲出宫门,万不能功败垂成!

她狠心拔.出发髻里的簪子,朝着座下的马,扎了上去!

“嘶——”

马匹受到剧痛,顿时就红了眼睛,一跃七丈远,猛地与骑兵们拉开距离。

这情景看得姜叙一惊一乍,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因看到落后的骑兵们接下来的动作而大惊失色。

萧妙磬此刻堪堪以为,能冲出宫门。

却不料,被抛在后面的一名骑兵,竟挥起斩.马.刀,向着萧妙磬座下马匹的左后腿斩去!

在姜叙的惊叫声中,马匹左后腿被斩断。

马匹惨叫着倒下,萧妙磬和甄夫人亦不由尖叫,几乎是被甩飞出去!

两个人相继坠地,萧妙磬只觉天昏地暗。刚刚飞出去时,马匹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溅在她衣领上,脖子锁骨顿时一片潮湿滚烫。

转瞬间她摔在地上,痛,痛的四肢百骸都在尖叫似的。浑身的骨骼被重重的震动,像是教战车碾过一般,痛得她本能的流出眼泪。

身体不听使唤,疼的动不了。萧妙磬余光里看见不远处挣扎着的甄夫人,她艰难的想要支起身,爬到阿娘身边。

这时候,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

“拿下!”

骑兵们已然下马,将萧妙磬和甄夫人围住。

萧妙磬看到一名骑兵手中的斩.马.刀,上面血淋淋的。不远处马匹断腿流出的血,在向这边蔓延。

“亭主,冒犯了,卑职们也是迫不得已。”骑兵们愧疚的说着。

接着有侍婢过来,端着嫁衣头面、琳琅珠翠。

还有侍婢走近萧妙磬,向她伸出手说:“婢子扶亭主起来,稍后会为亭主和甄夫人请来医女,还请亭主听话。”

“你们……”

萧妙磬艰难的发出声音,刚说了两个字,就牵动胸腔处的痛觉,不由咳嗽出来。

她的视线穿过周遭围着的人,和远处狂奔过来的姜叙四目相对。

她看不清姜叙是什么表情,但大约和她一样,极致的不甘。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冲出宫门!待到了宫外大街,便好甩开这些人。

却就这般功亏一篑!

不远处,一顶十六人抬的花轿靠了过来。

花轿装饰得无比华丽精致,真真是按照贵妃的仪制打造的。

而眼前,侍婢弯下腰,要搀扶萧妙磬。萧妙磬垂眸看了眼她的双手,又看向远处的甘夫人,还有不知何时来到甘夫人身边的萧银瓶,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妾室们……

她绝望的闭上眼睛。

却就在这一瞬,马车驶近的声音传入耳中,一道男人的声音蓦然响起:

——“都住手。”

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

她看见狂奔的姜叙一个趔趄,显然也是惊喜交加。

周遭众人都因这声音而停下动作。下一瞬,一股从深渊爬回这方天地的狂喜,冲上了萧妙磬的心扉。

她拼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大哥!

大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