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钱就要变坏。”◎
日昃时的太阳是烧进窗来的火, 熊熊地滚在地上。黄四爷扯着嗓子哭,壮硕的身子立在火海里,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壮。雀香哭是哭不过他的, 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泪。
未几四爷的乳母赵妈妈踅进门来,看见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 先摸了帕子往黄四爷脸上蹭,“我的儿,又闹什么?今日家里有客, 一会老爷听见了又要打你!快别哭了, 快别哭了啊。”
听见老爷要打,黄四爷登时不敢再哭,气噎住了, “嗝嗝”地由下窜到上的打起嗝儿来。赵妈妈拉他到榻上坐, 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来唧唧哝哝地和他说了会道理, 又许下他,“你听话, 明日给你街上去买个风筝玩好不好啊?”
雀香的陪嫁丫头金铃进来, 忙也将雀香搀到床沿上坐,一面问“踢坏了没有”, 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
那两条小腿上踢打得这一团红, 那一团红, 她照着那红印子摁了摁, “痛不痛呀?明日起来又要青了。”
雀香不作声,只管呆呆地把对面榻上的黄四爷望住, 越望心里越团起一股无名恨。那几乎就给灰尘掩住的冤屈今日因为良恭与妙真, 又猛地给掀腾了出来。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裙上掉。和做女儿时扭捏出来的眼泪不同, 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 不需要费心去经营。
太阳光把黄四爷包裹在里头,她真恨不得那是团火,烧死他,也烧死她,大家都不要活!
然而她心里激昂的恨因由种种,浮不到面上来。这几年光阴磨得人连恨也没了力气。她觉得自己怕是要老了,不知哪天即要两鬓成霜。对面那个就是她的“儿子”,可惜他并不是爱的结果,他是意料之外的灾难,她无缘无故地做了他的“娘”。
哭着哭着,她忽然“吭吭”地笑了两声。
黄四爷见她笑了,又蹒着步子走来,轻轻踢了下她的裙角,“领着我出去玩嚜。”
雀香抬着泪眼看他一阵,他蹲下来,把脑袋枕到她腿上,抱着她的膝盖晃,还是那句话,“许我出去玩嚜。”
她被他晃下来几滴余泪,落后再没有泪可留了,只把对过窗户上强得发白的阳光看着。她自走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烧毁了她一切骄矜的情怀,使她终于长成了个满身悲情的女人。
不过哪个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往后的岁月,都是青春的灰烬。她把脸渐渐伏下去,贴在他头顶,轻轻拍着他安抚。她做了他的“娘”,他的“先生”,他的“玩伴”,他的“老妈子”,唯独不是他的“妻”。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她也把眼泪遗落在他头发里。
在这一点上,他们又如同世间夫妻是一样的,交换彼此生命里的液体。
赶在开席前头,雀香特地拿粉匀了脸,怕人瞧出她哭过,最怕给妙真看出来。黄四爷见她坐在镜前傅粉施朱,以为她是要出门,又挽着她吵闹。雀香给他闹得没了精神,耷着眼皮任由他拽着她一条胳膊甩来甩去,只不和他说话。
她一个人走到那屋里去请妙真,妙真才歇了中觉起来,换了身衣裳迎出外间要随她去。她笑道:“在大姐姐这里坐会再去也不晚,这会才刚预备摆饭。”
妙真便叫点翠瀹茶上来请她吃,“吃过这碗茶去应当差不多,就怕你家太太她们先到了,不好叫她们久侯。良恭已往那边席上去了。”
“他们是要会外头那些陪坐的相公。咱们里头又没外人,太太她们也是懒懒的,这会想必还在屋里换衣裳。”
妙真见她恹恹的,腮上匀了些胭脂,颜色爬到眼眶里去了,一个脸蛋像是搁久了的山楂,艳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脸比原先出落得瘦长了点,眼睛还是圆,里头的光封锁住了,流转得不再活泼,显得钝。在黄家几年,倒是学了些官家妇人穷极精致的做派,吃茶把碗盖稍稍立起来掩住碗嘴。放下盖的功夫,已不动声色地用手帕蘸过了嘴,唇上没落下水渍,还是那点红得发苦的颜色。
妙真想问她是不是哭过,又不大敢问,简直是草棍子往人伤口上戳。除了这点,又同她也没甚话可说。只好问他们黄家的事,特地避开了四爷,“你们家太太看着蛮和蔼的人。”
雀香“嗤”了声,别的没表示,怕妙真扭头出卖她。不过倾诉的欲.望怎么挽也挽不住,巧妙地说:“我们太太娘家是太原府的,北边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妙真懵了一下,回头想,大约是暗指黄夫人嗓门大。反正憎恶一个人,怎么都挑得出毛病来。妙真没接她这话,笑问:“大奶奶二奶奶是苏州本地人氏吧?”
雀香也有得挑,“娘家都是县官,做到死也升不上去。大爷二爷在外头乱来她们也不敢多说一句。”
妙真泼口要问“那四爷呢”,到底忍住了,“官家公子哥嚜,免不了,都是这样子。”
雀香瘪下嘴,“喜欢嫖。”
还了得,良恭跟着他们外头去逛,岂不给他们带坏了?妙真把眼抬到梁上去,想着好歹得叮嘱他几句,白逛逛就罢了,不兴狂三浪四玩。他倒还好,不好耍乐,做生意应人家的局子,屁股上长了钉,久坐不住。
据他自己说是从前看人家玩得坑家败业的事情看多了,觉得没意思。不过都是他自己讲的,谁知道?他在外头她又不能时刻盯着。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担个忧,但她天生粗枝大叶,想着想着自己就先忘了。
良恭说她是心宽,顺手在她腰上捏一把,“人家说心宽体胖,你怎么又不胖?”
她翻着眼皮嚷:“我情愿你在外头胡来,也不要发胖!”
恨得他磨牙,“我难道还比不上你一块多余长的肥肉?”
所以他没有闲情在外头胡搞,因为眼前这个也总怕守不住。
“大爷二爷就是外头看着正经,里头坏。我们大奶奶二奶奶也是外头瞧着乐乐呵呵的,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雀香又说。
妙真转头看她,她脸上有种欣慰的神情,大约是比着人家的坏,自己也能显出个好来。妙真忙答应,“就是,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谁家没个难处?”
雀香把胳膊放在炕桌上,凑过来一点,“大姐姐日子过得也有难处?”
妙真呵呵一笑,“难处嚜也有,不过我是不大放在心上,也就不算什么难处了。”
“是为良恭?”雀香贼似的盯住她的眼睛,指望从里头找出点她不称心的蛛丝马迹,“人说男人不能乍富,穷的时候是这样,富起来又立刻变个样子。因为穷的时候好些好东西都没有经过没见过。”
妙真微微笑着,不能为良恭辩驳,知道她无非是要寻求一点安慰。但也不能平白无故朝良恭身上泼脏水呀。她选择了沉默,随她自己去理解她的笑容。
雀香到底经过的男人少,拿不准。她到了黄家来,屈指可数见识过几个男人,除了家里这三个,也都是亲戚家的,他们的事,多半是从人嘴里听说。不过良恭是她亲眼目睹,那时候在他们胡家,他待妙真那种周到,堂堂男子汉,又不懂,还记着给妙真买胭脂。
别人的往事无意中把她触动了,她发现她关于良恭的梦竟然似乎还没有做完。或者完了,中间断了一阵子,翻个身还能续上,尽管续的后半截差强人意。
他成婚了,娶了妙真,听说外地亲戚一概没亲,只请了嘉兴本地的几户远亲。其他细节不得而知,她想着他们的婚事办得一定也有些差强人意的地方。她如此希望。
隔定须臾,又笑:“你们当时办得太仓促,还是后来我爹到苏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
“他们良家没什么亲戚,你们都不在嘉兴,怕你们来回折腾,索性就没下帖请。仓促是仓促了点,不过不想拖,早就认定的人,有什么可拖的?”
雀香不敢再探了,再探下去,恐怕不能探出他们的不好,反倒探出多多的幸福来。恰好丫头来摧,她起身招呼妙真,“咱们过去吧。”
妙真跟着去往厅上,那婆媳三人也才到,大家坐下来开席,说说笑笑间,都没听见有人说起四爷,权当家里没有这号人似的。她心想,就是病了不能出来应酬,怎么问也没人问他一句?当然了,众人不提,她也不敢多嘴问,只随她们的话去敷衍说笑。
比及散席入夜,黄夫人叫了赵妈妈来过问四爷今日的情形。赵妈妈两手垂扣在腹前,撇着嘴道:“两个人下晌在屋里打了一架,四爷想出去逛逛,四奶奶不许,怕叫她娘家姐姐看见,丢她的面子。”
黄夫人正拔下一支金簪子握在手上,听后往桌上一拍,“她只怕叫她姐姐瞧了笑话,就把我儿子关在屋子里。噢,为了她的体面屈我儿子?再不济那也是她的丈夫!俗话说,妻不嫌夫丑,狗不嫌家贫,她一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倒嫌起我儿子来了!”
赵妈妈笑道:“太太这话说得是,咱们这宗人家,肯聘她这样的姑娘做正房四奶奶,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嫌?”
彼此只顾埋怨雀香,决口不提要放四爷出门的话。不敢提,知道黄夫人也是怕出丑,不肯常叫四爷出门会客。做娘的不肯承认心里嫌儿子,就赖到儿媳妇头上去,是做媳妇的嫌。人家夫妻,她也不好多管,她可以嫌得心安理得。
心里未尝不觉得雀香这媳妇娶得好,不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反而不敢和他们闹,再不好也要看他们的脸色。真要是好好的人,谁又肯给这样一个男人?
有时候她体谅起雀香的难处,也肯和颜慈目地对她说两句,这就是她做婆婆的天大恩德。多半还是不睬她,娘儿们坐在一处说笑,笑着笑着就自然而然地把雀香遗忘了。想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时刻,因为记挂起来四爷。
她把钗环解净,趁黄老爷今晚上不在正屋里睡,打发赵妈妈去叫了雀香来说:“四爷小孩子天性你是知道的,除了爱玩爱闹,心地不坏。听说下晌你们在屋里打架,他不知手脚轻重,你可别怪。小两口子拌几句嘴动两下手是常有的事,要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存了怨恨就不好了。你过来我看看打着你哪里了。”
雀香蒙受“天恩,”战战兢兢上前去,撩起薄薄的鹅黄鲛绡裙,裤管子也略卷起来,笑道:“不妨事,就是踢了两下。”
小腿上的红印子变成了一个个青团子,扒在白嫩的皮肤上,难免触目惊心。黄夫人看一眼,淡淡地吩咐屋里丫头,“去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子给四奶奶屋里送去。”
这就算亲切的安慰了,转头又说雀香,“你也是,明知道他是个孩子脾气,说哭就哭说闹就闹,你又何必惹他?早告诉你,你只管哄着他高兴就是了,不要跟他拧着来。你往日都好,偏这时候和他起混。我知道,是因为你娘家姐姐姐夫在这里,你怕他冒冒撞撞跑出去玩给他们看见,你脸上无光。你年轻,脸皮薄,怕在娘家姊妹面前抬不起头,这也情有可原。可不是我吹嘘,我们黄家的儿子,就是笨一点,也比那些没根基只会耍小聪明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强了多少。”
雀香低着头理裙子,手慢慢地停了。饶她再笨些也听出这话不单是说良恭,也是说她胡家。有意无意地就要把她的家世提起来,好趁势弹压她的性格。
她又能怎样?顶头的人不敢怪,只好兜转潜力去怨爹娘替她做了这门婚事。嘴上片刻也不能俄延地答应着“是”。
黄夫人方满意点头,又嘱咐,“你别亏待了他,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他也是我亲生的,同大哥二哥都是一样,我不曾偏了谁。儿媳妇间自然也是一样,也不会偏了她们。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才肯把他交给你。不然他那个脾气,做娘的放心把他交给旁人?你对他千依百顺一点,哄得他见天高高兴兴的,就不算辜负我这片为娘的心。”
说着又叫丫头把年节底下人家送的一个琉璃屏风赏了雀香。雀香感到意外,大件的东西黄夫人很少赏她。但也未多推辞,谢了受过。她代她受着做娘的责任,受些赏也是应当应分。黄夫人却悭吝赏她一份理解与亲切。
妙真在这里住了几日,常和她们一处谈天说笑,逐渐也瞧出这家人的意思,因向良恭说:“他们黄家其实很瞧不上雀香。这我就不懂了,既然瞧不上,当初做什么三媒六聘地把人求来?连那年雀香名声上闹出不好的事来他们也不曾计较过,这到底是好还不是不好呢?”
说到那年的事,良恭仰在榻上直笑。妙真转头问他笑什么,他又摇头不说。妙真急起来,踢踢踏踏趿着鞋跳到这头来闹他,“你说不说?说不说?!不说你今晚就睡在这榻上,不许上床睡觉!”
“你要我说什么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笑得贼兮兮的,把人好奇心勾起来,你又闭嘴了!不管,你好歹得给我说出个事情来平了我这心!”
她握着拳头砸他的胸膛,不留神砸在良恭心口上,他笑着痛呼一声,拿手接住她的拳头,顺势把她的手包裹在手掌里,“别闹!灯都要给你碰下去了。”
妙真抬手把炕桌上的银釭挪到中间,又低头瞅他,“那你说,说了我就不闹你,不然和你没完!”
良恭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掣下来,附耳嘀嘀咕咕把旧年的往事说给她。听得妙真眼珠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又吃惊又好笑,落后再捶他一下,“亏你想得出来这样阴损的法子!”
他把手枕到脑后去,翛然道:“那不过是将计就计,法子是他们胡家先想出来的,阴损也是他们阴损。你瞧你,我是一门心思为你打抱不平,你反来责怪我。”
“噢,为我打抱不平就要做这样子损阴德的事啊?你当时闹一声‘有贼进来’,不就太平了?到底弄得雀香白给人笑话了这几年。我昨日和他们家两位奶奶说话,听她们言辞里,还揪着这事暗暗笑话她。”
良恭支着条膝盖坐起来, “你也怪了,咱们往苏州来的船上你还说:‘这几年没听见雀香的音讯,想必是过得不如意。我偏要看看她这不如意,也奚落奚落她!以报当年之仇。’你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会倒替她抱不平。”
妙真不好意思,从前凤凰里的邻里议论她就常说她就是嘴巴厉害心头软弱。她自己想来果然如此。却是他姑妈替她分辨说:“她倒不是软弱,是心眼子实诚。我旁的都不怎样,最喜欢她这点。”
她把良恭搡一下道:“姑妈说我是心眼实。”
他瘪着嘴不屑地叨咕两声“心眼实心眼实”,又没声,仿佛是鄙薄的样子。
妙真打他一下,“你有本事嚷出声来叫我听听!”
他转成笑脸,心里又由衷爱她这一点,搂着她叹气,“你心眼实,总被人坑。我心眼坏,岂不正好嚜。”
妙真横起胳膊肘顶他一下,乜斜着眼冷笑,“你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从前还不是给人欺负的命。”
是说他在湖州给人陷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