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苛重。◎
对于良恭这个人的评判众说纷纭, 大致可划为两个极端——有人说他是不务正业等闲之辈。也有人说他是前途无量青年才俊。假使把他的人生从三十岁分开成前后两截来看,两者倒都说得中肯。
邻舍之间谈起他的口气是十分的微妙——
“他从前那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唷!谁能想到会有今天?那时候他做得什么正经事?常伙同姓严的那个在赌场里走动,替人家收账, 帮着人家出千,坑了多少人?”
“那个姓严的也不好, 模样就长得怕人!听说死了,没爹没娘没媳妇,白活了一世。啧, 良恭可没算白活, 到底叫他混出来了,听说还有做官的来找他讨画。”
“所以才要赶紧把房子盖起来,要不然他们家那块地方, 谁坐得下去?由此可见做生意的人必定得像他那样, 不能老实, 老实人也做不好生意。你看他,前头听说替那冯老爷家归置花园子, 不过忙活两个月嚜, 收了人家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是瞎猜,所以是整数, 因为不晓得良恭一笔买卖到底能赚多少。一问到良姑妈这话, 她便立刻愁眉苦脸地摇手, “嗨, 泥地里的生意能挣得到几个钱?还不是胡混日子。”
这些猜测随风飘出去的,拖着个悠长的尾巴, 尾巴上的毛把在场的人扫得心痒痒的不是滋味, 像手里搓的玉米, 贴了几根须在皮肤上, 怎么扯也扯不干净。
越是如此,邻里间越是爱往大了猜。猜得自己心里却不舒服,由不得不冷笑一声,“还不是他奸,听说走到人家花园子里头去,顺手就要丢下把药。把人家的花草树木药死,不得不找他买新的栽下去。”这多半是出自男人之口。
“也是稀奇,冯老爷家起座宅子也不过几百两,倒拿两千两来归置个花园子。”
“你怎晓得?”
“良家新起好的那座宅子就是花费了六百两银子。”
这一句把在座各位都说得没了声,各自在心里拨算盘算这几百两银子够花销几年。紧巴点过,花费个半辈子不在话下。如此一横度,对良家的财产终于有了个大概的数目。简直可恨,不过二三年间,良家就发了大财了。
“他家的乔迁宴,你去不去?”好像人家不去,他也不去。又好像盼着人家赌气不去,他自己去了,奉承几句,好多得点便宜。邻里间就是这点心眼在转动,
“他姑妈专门来告诉我了。要不是我也不肯去,懒得凑这热闹。我是不管他富与穷,我不去转他的念头,我们虽穷些,也不伸手去向谁讨。可是专门请了我了,不好不去。”
如此都往良家新宅子里去了。良家的新房子盖在栖凤桥边上,前临街后临水,外头看着就是座寻常宅子,一进随墙门立刻洞察出不寻常来,先是块空旷小院,一堵白墙隔着,左角栽着棵樟树,树下掩着宝瓶洞门。洞门出去,是条长长的双面游廊,右面廊外是一片水池子,岸上太湖石凹处种着几颗银杏,廊的尽头是一间轩馆。背面廊外是花园子,里头拢共十间屋子都错落在密匝匝的花草林木中,远远望去,不是露半边白墙就是露半边黑瓦,一间间屋舍像姑娘的脸,贞静里透丝活泼的灵气。
到处是不晓得名字的奇珍异草,在太湖石周围冒头。头上绿蓬蓬的枝叶像丰肥的孩子的手,把人肩膀抓一下,背上挠一下,风一吹过来,“哗哗”地嬉笑着,全是一片没有心事的惬意。
各处洞门也开得新奇,游廊墙上的空窗各式各样,总能在那小窗里看见不同的灵秀景色。一个人走着也像是和人在捉迷藏,使人不觉间产生种轻盈的愉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是因为他家那位奶奶总也长不大。没孩子的女人是这样,自己就永远是个孩子。
这是邻里间最热衷的话题,说起来都是难得扬眉吐气的表情,“听说是因为有疯症,怕胎里带出来,所以不敢生。不生孩子叫什么女人?”
“这也不怕,人家发达了,过一二年讨几房小老婆,还会断子绝孙啊?”
“那她发起疯来,你见过没有?”
“只听见闹过,没见过。有一回把他们老房子厨房里的油盐酱醋全砸个稀烂,听他姑妈说的。娶这样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家,凭她什么天仙也是招祸!”
对于这一点,男人的看法也与女人略有不同,“我看这是他八辈子的福气,那么个绝色美人,要不是有这病,能嫁他?他是什么身份,不过发了点小财,白便宜了他。”
邻里间对两家的看法分成男女两派,男女中又有年轻的和年老的派别。年轻女人对良恭的说法是偏向于好的一方面,对妙真的包容程度却极低。年轻男人则是反过来的,对妙真总可以多包容,对良恭多是嗤之以鼻。
但不论男女,看见良姑妈来到几张桌子间周旋,就都住口不说了,统一改了口径,堆起笑脸只管说奉承的话,赞这房子好。至于好在那里,统统归于银子上头。六百两起的房子,能有不好?
良姑妈放眼望去,一张张面孔都是模糊的,但她只听声音就分辨得出谁是谁,一味地往人肩上拍,极难见得的一种热络,“李婶,添饭吃啊。”“周叔,吃酒啊。”“赵家阿妈,吃鱼啊,这鱼没刺,我眼睛不好也敢吃。”
良家与邻里间的关系一向淡,良恭更是少和他们打交道,可也少不得出现在场面上应酬两句。他进来这偏厅上打拱一圈,“诸位高邻,那边厅上有些虚头巴脑的客人,不比大家是看着我长大的,亲戚一般,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恕我少陪,诸位请随意吃喝。”
稍稍应酬两句,仍把偏厅交予他姑妈,回去正厅上陪客。正厅内也有两席,两张八仙桌成一张,拼出来两桌客人,拢共二三十个,都些锦衣罗裳的儒生老爷,和他的交情往来,不是为花就是为画,轻慢不得。
良恭左右打着拱手进来,“招待不周,各位老爷相公千万吃好喝好。亏得大家成日照拂,才有晚生今日,往后大家可要常来常往。”
说话把在座的人都相互引荐了一遍,不是生意场上的老爷就是官中人家门内相公。知道大家来吃他的乔迁宴不单是为贺喜,也是为了多结交些人脉关系。做生意的想结识些个官家人,这起官家人也想通认得些个有钱的老爷。
良恭这人一分两面,就如同他做的事说的话,雅事也做,俗事也谋。雅起来吟诗作画,前年夏天因一幅《百饮图》给鲁国公之子鲁忱带回京城去请人鉴赏,在画坛上一时名声大噪,多少人慕名而来求画。俗起来时裹着满腿泥泞为生意上的事与人分斤拨两,一朵花一株草也算尽价钱分文不让。
因此所结交的人也是大俗大雅之辈。俗的满嘴生意,雅的满口道学。他偷眼把席上十来个人看一眼,不由得暗自好笑。俗也好,雅也罢,都逃不过一个“利”字。他趁此把这些人周旋在一处,自己好偷个空离席躲懒。
刚走出厅外,太阳猛烈地照到身上来,把醉意烘了烘,人的脑子就跟盹住了似的,有种稀里糊涂的沉重。其实或俗或雅他自来都不喜欢,做生意是为了养家糊口,画画虽然高兴,却不高兴应酬人。但这就是生命的重量,为所钟爱的生活身不由己地做着不喜欢的事。
好在这生活是他热爱的。
从前要是敢说这话,自己也要笑死。可是这几年下来,他不得不由衷的承认,他爱这样的感觉——让这浑身言不由衷的疲惫随着往园子深处走去脚步,一点点地解脱下来,一身逐渐变得轻盈自在。因为这重量,使这份轻盈更有种来之不易的快乐。
走到那飘香藤下的小花厅门外就听见里头嘻嘻哈哈地在笑。这里单开了一席,先前的邻居都交由姑妈去敷衍,场面上的老爷相公都由良恭应酬。这里只由妙真款待着先前尤家的几房远亲女眷。
他们自打在嘉兴安定下来,从前同在嘉兴的些远亲又逐渐走动起来了。妙真起先还噘着嘴埋怨,“有什么可走动的,从前我们家出了事,没见他们有人敢来和我走动,生怕我赖上了他们似的。”
后来她自己转头想,如今既然在做生意,就该摒弃前嫌,来者是客。做生意嚜,可不能使性子意气用事。因此又打起精神和他们走动起来,把从前的事只字不提。
她如今也逐渐学得虚伪,和谁都愿意说说笑笑。良恭在小花厅外站着听,她那副喉咙尽管迂回兜转,也仍然不由得把兴奋得意泄出来一点,“我们家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栖凤桥这头偏了点,不如盘云街上热闹。不过偏嚜有偏的好处,地皮便宜点。”
里头女客合座一席,有从前周家那双早嫁了人的姊妹,也有舅老太爷家的两个孙媳妇。和妙真一般大的年纪,夫家都是做买卖的。她们虽不做买卖,也耳濡目染了些生意人的习气,十句话有八句不离钱。
谁都想不到妙真最终嫁了个下人,更想不到这下人竟能咸鱼翻身,盖了这么一座别致灵秀的宅子。他们良家到地多少家底大家都好奇,忍不住刺探,“我看是你谦虚的话,便宜能便宜多少啊?”
妙真早年因为在钱上吃了不少亏,落下个心病,最怕人家向她打听钱,一听到便浑身寒毛倒竖,四面楚歌一般。她傻呵呵笑两声,“便宜就是便宜嚜,说了也是招笑。”
“唷,谁敢笑你啊?你们良恭认得多少当官的,听说连京城里头也有当官的来找他讨画。听说府台李大人也找他讨了幅画回去,就挂在他那书房里头装斯文。”
“这是听谁说的?”
“上月我到邱家去,听他们家大奶奶说起来的。”
妙真握着箸儿左右晃晃,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他就那一点本事勉强拿得出手,不过都是人家胡乱吹捧。你们不晓得,这诗词绘画上头的事,多半都是虚的,大家一时吹捧这个,一时吹捧那个,懂的人其实少,都是凑热闹。”说着,眼一睃,留了个心眼,忙补一句,“不过李大人一定是懂的,李大人是正经进士出身。”
“那也是你们良恭画得好大家才捧他。”人家奉承了一句,继而又问回先前的话:“到底多少钱,你露个底嚜我也给我娘家看看。我娘家那处那房子不行了,木头给虫蚁噬了不少,我爹嫌那条街太吵闹,想把地卖了另买处宅子。”
编着话要试探她的家底,妙真也编着话敷衍,“我们这地皮是人家赌钱赌输了,急着要钱周转所以便宜,不过七八十两银子。吃酒呀,这酒不烈,吃不醉人的。”
她忙向桌上点点,生硬地把话头剪断。一时冷了场,她又“呵呵”两声,招呼着在座吃饭,叫门口那那丫头撤换残羹,“把这蒸鲥鱼新换一条上来。”
良恭在外头听得直乐,这是她惯常逐客的话,提醒人家饭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他们夫妻俩别的都罢,只这一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烦死了应酬。每逢这类大摆筵席请客的局面,往往是天亮起来就一个鼓励着一个,互为精神。这是生命的繁重,也是生命的趣味。
作者有话说:
番外隔日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