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爷见他太太哭得如杀猪一般, 益发心烦,连丫头端茶进来也给他骂了出去。回过头来,胡夫人仍伏在案上哭天抢地,没个消停。
他烦得连捶几下桌子, “你哭什么嘛!难道哭一场钱就能留得住了?终归不是咱们的, 好歹咱们是占了大头,也算是拣了大便宜。想法子凑出两万给她, 早日把官司了结了, 省得更招麻烦。”
胡夫人探起头来, 满是不情愿, “就不给她又能有什么麻烦?我不信凭他什么姓高的姓矮的, 还能要了咱们的命?!”
“你懂个屁!官场上那些大人, 你认得几个?攀上个黄家做亲家, 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就是黄家听见了这事,也不敢收你那些礼!内阁是做什么的?人家咳嗽一下,飞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胡夫人默了片刻, 心有不服, 又把妙真骂两句,“也不知那小浪蹄子哪里认得的这些人!先是个邱三爷为他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现是又从哪里钻出的个高公子?真是,你还说等官司摆平了,要替她寻个婆家, 人家还用得着你操心啊?人家攀的男人, 哪个不比你说的那些了不得?”
一壁骂, 一壁把眼泪抹了,“横竖你要把已送到黄家的嫁妆单子改了, 你自己去向黄家说,我不管!我没这个脸!”
胡老爷气得胸口大浮,瞥她一眼,“我又没说要改礼单。”
“那你说怎么办?!你办点事也办不好,还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前头官司打算得好好的,送了好几千银子给人,说不成就不成了,你还要来叫我想法子?我没法子!”
胡老爷也晓得,他太太全心全意要做好和黄家的亲事,不单是为女儿,也是要为她自己争气。因为她没能生下儿子,愈发要把女儿的事情办得漂亮。如今要叫她做丢脸的事,她自然抵死不肯,何况也没有把送出去的礼单又减改的道理,叫黄家面上也不好看。
因此他回来路上就打好了主意,料定妙真那笔现钱,他太太嘴里说是都给雀香添办了嫁妆,少不得觅了不少来做体己。便说:“如今遇到这事,也是意料之外。到这田地,咱们夫妻也不要藏着掖着了。我晓得那些钱你觅了不少做私房钱,你拿出一万来,我也想法子去另添一万,凑足了给妙真,大家安生。我看那叶大人的意思,仿佛有意巴结那位高公子,咱们要是连他的话也不听,别说那高公子,就是他也要先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胡夫人听见他也要拿一万,气稍平了些,只是嘴巴还硬,“我没有,我哪来的一万银子?就有几个私房钱,也早为雀香的事花尽了。你既然答应人家答应得痛快,你就自己去凑这两万,别来问我。”
胡老爷说得发烦,懒得纠缠,就猛地一拍桌子,“你别跟我瞎闹!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事,这时候还和我啰嗦什么?倘或一会人家计较起来,别说两万,只怕还要你倒赔几万!”
唬得胡夫人把脖子一缩,不敢违逆。二人就此商定,各自把一万银子打点好,过几日交到衙门里去,当堂两讫。
这日大早衙门收到胡家的银子,那叶大人又往陈家院去告诉良恭。良恭粗看一眼各项票据账册,又还给叶大人,没所谓地道:“这钱又不是我的,给我看什么?只要尤大小姐没话说,我自然也不便再多管,叶大人看着办吧。”
说话打发了叶大人回去,又忙换了衣裳转回家中,将事情告诉妙真。
因他连日为此事奔走,都是早出晚归,多半耽误在陈家。这一向两个人难得厮混,妙真听了花信不少闲言碎语,此刻听见事情要了结,先不在钱上高兴,倒是替彼此都松了口气,“那就好了,办完这件事,你也再犯不着成日在外奔忙。你看你这些天,累得在家连茶也不能安安定定吃一口。你昨晚是几时回来的?”
良恭是有些疲累,进屋就瘫在榻上,仰着面孔闭着眼睛,“因怕衙门里有人忽然跑去,不敢早回,等到三更天才走。我回来时到里头来看,见你屋里熄了灯,就回去睡了。”
“今早又是几时走的呢?我起来时你和宁祥就都不在家了。”
“像是卯时出去的,没大留意时辰。刚到陈家不多时,叶大人果然就去了。”
二人一问一答间,良恭慢慢掀开点眼皮,看见妙真就站在那长案前头,反手握着案沿,噘着嘴,眼中有些狐疑态度,又不肯很显露出来的样子。嘴里又问过一句接一句,好像在审犯人。
良恭因笑,朝她招招手,“你过来说话。”
妙真翻了一眼,“我不过去,在这里又不是听不见。”
良恭便不再睬她,依旧闭目养神。妙真倒又磨磨蹭蹭走到跟前来了,“那什么日子过堂啊?衙门还没派人来说。”
他听见声音近前,复睁开眼,一把扯她跌在怀里,“大概就这两日,胡家答应退还两万两,银子早上已抬到衙门去了,过堂时亲自连大小账目交还与你。两处田产暂且压在公中,我看胡家也着了姓叶的道了,压在公中,还能再还给他们么?我们也不要去想了。”
妙真由他怀里爬起来,在身边坐好,“能要回来两万就谢天谢地了。”
“谢天谢地做什么?”良恭歪下脑袋瞅她,把她下巴捏起来,“你看我这些日子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的,你不来谢我,倒去谢天谢地?”
妙真甩了两下脑袋,把他的手甩下去,咕哝道:“你也不全然是辛苦嘛,在陈家摆大少爷的架子,难道那陈姑娘不买你的账,伺候你伺候得不周到?”
良恭见她有些吃醋的样子,待要打趣两句,猛地想起来答应陈姑娘的画。要趁这两日空档画了给她,便立起身来要走。
妙真跟着起来问:“又要到哪里去?”
“我上街去买点画纸颜料,答应下那陈姑娘送她副画。”
“你不是给了她银子么,为什么还要送她画?”
良恭笑说:“银子是银子,画是画嚜。她要我画一副送她,难道我好不答应?”
妙真因想起来花信前头说他在外赌钱之事,本有些不信的,便试探,“你拢共给了她多少银子啊?”
“十七.八两吧,怎么,你马上要收回两万雪花银的人,还心疼这点钱?”良恭搂着她说笑一句,“你可是越来越会省了。”
谁知妙真并不发笑,反横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钱?你在嘉兴就是赚了一笔,我替你算算,只怕也花得不剩几个了,还有这些钱给她?”
良恭怔了怔,又笑,“我自有我弄钱的门道嘛。”
妙真心道,你所谓弄钱的门道无非是些旁门左道。可话到嘴边,又生咽了回去,怕说穿了他面上不好看。转而体贴地说了一句,“你往后有要用钱的地方,你问我要好了,不要去外头费事。”
却说得良恭十分不自在,讪得连她这份体贴也未能体会,反说:“我问你拿钱,那算个什么说法?”
妙真因想着马上就有两万银子傍身,怀着十二分的底气旋到榻上坐下,抬着下巴颏,有些骄傲的口气,“不算什么,非得要有个说法才行么?我的钱,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和我好,我就愿意给你花,怎么了?”
良恭虽有些不舒服,也当她是一番好意,不大往心里去,只走来抬起她下巴颏狠亲了一口,“多谢我的大小姐,您老人家简直是天字一号的大方东家,可我此刻倒用不上。暂且不和你说了,我先赶着去买画纸颜料。”
她微微噘着嘴,两手拉住他的腕子,“你就不肯在家多歇歇么?我的事情还不够你忙的,还要为人家的事忙啊?”
良恭心知肚明地笑睇她两眼,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捏一捏,待要说话,又听见花信走进来。他忙放开,向前一步背过身去说:“回头再说。”妙真也把身子微微侧坐一边,随口答应了声“啊”,好像两个人在说正事。
哪里瞒得过花信的眼,睃他二人一回就说:“舅太太过来了,正打前头院里进来呢。”
二人一时各散,良恭依旧去街上买办东西,妙真迎到廊下,果然看见胡夫人携雀香仆妇从厅上穿绕假山而来。
胡夫人千算万算,算到后来还是赔出去两万银子,心里不服,偏要来探听探听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天神。因此一面左右看东西两间厢房,不见有生人居住。捉裙进了廊庑底下,去拉妙真的手,“中秋叫你到家里去过,你为什么生死不去啊?”
妙真客套道:“我想着舅妈家里来往的客人太多了,还要分神来招呼我,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就没去。我们这里也过得蛮好,大家吃饭赏月,也是热热闹闹过的。”
“就你们主仆几个?没有朋友来访么?”说着见花信奉上茶来,便连她将几个仆妇都追了出去,关上门来细问那高公子的事,“听说你认得了一位姓高的朋友,他没来和你一起过节么?”
妙真心道原是来打听这个的,亏得是把花信追了出去,否则花信不知内情,岂不是要说漏嘴?一面想着转头要对花信细说此事,一面回说:“我又不大会张罗,请朋友来做什么?何况人家看见我一个孤女在这里呼朋引伴的,还不议论?再说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
“你还瞒舅妈!你舅舅都跟我说了,说你认得了一位姓高的公子。这些话咱们娘儿们关起门来说说也不妨碍,譬如先前你和邱三爷的事,我们也是知道些的,本来想出面替你做主,可你自己没说,怕你脸皮薄,我们也就没好说出来。如今邱三爷回家定了亲了,又来个高公子,倒也很好。他们家是做什么营生的?兄弟姊妹几个?和你是怎么商议的呢?”
良恭有言在先,若有人问,不能说死是内阁高大人家的高公子,以防将来闹出事时,还有可分辨的余地,可以说是人家误会,此高公子非彼高公子。
因此妙真故意红着脸含糊其辞,“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京中人氏,家中人口多,他在兄弟间排行第四,都叫他高四爷。旁的我没多问,问他做什么啊,又不关我的事。不过是在来常州的路上认得的,因他也有无锡转到常州来,所以搭了个伴。”
雀香在旁听了半晌,早坐不住,忙插话问:“可是内阁高大人家的四公子啊?”
妙真微微含笑,慢慢摇头,“什么内阁外阁的,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去多问。舅妈可不要听外头那些人瞎讲。”
乍听此话,犹如谦逊之词。雀香不免心里含酸,为邱纶抛下妙真回家去这事,她正暗中得意高兴。谁知走了个邱纶,又来个什么高公子。论家世比她那个黄公子还要显赫,她自然不服,便莞尔一笑,似乎奚落,“大姐姐不知道么?这位高公子在替你打抱不平呢。”
说到此节,胡夫人睇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本来官司没有放到台面上讲,如今都要了结了,又何必摆出来说它?何况妙真又认得了什么高公子,此刻再说这些,更是多此一举。
幸而妙真听见这话也没去问,只含混笑过去,“我和他不过见过几面,何况我哪里有什么恩怨要他来替我打抱不平?”
胡夫人恰好接过话去,“你舅舅听人讲,他虽只见过你几面,倒有攀好之意。他想说你回家去做一房小妾,有没有告诉过你?”
妙真心里把良恭暗骂几句,编谎就编谎,为什么不说娶回去做正头太太,偏是做小妾?难道她尤妙真只配给人做妾么?
面上也露出点不高兴来,“他要敢来对我说这种话,我就当面啐他一口!”
胡夫人掩嘴一笑,“你这是小孩子赌气的话,给那么个人做小妾,也是几时修来的福,你倒还要啐人家。难不成你还要给人做正头奶奶不成?舅妈我来,就是为劝你一句,不要心高气熬。你和邱三爷的事,差不多的人都晓得些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两个从嘉兴到常州,已经闹得不好听不好看了。姑娘家名节最要紧,但凡有些体面尊贵的人家,谁还肯接你去做正室?话虽然难听,你倒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妙真默然不语,心里没所谓,反正已是打定主意要嫁给良恭的,他们两个要好得一点不看重这些。她就把嘴嘟起来一点,随她舅妈如何说,只做听不见。
说了一阵,胡夫人也拿不准她这态度到底是不是要跟了那高公子。依胡夫人自己的意思,跟不跟都有好有不好。倘或跟了他,就怕日后妙真得了势来他们胡家秋后算账;不跟,他们胡家又白丢了一层关系。
思来想去,唯有随妙真,她既不怂恿,也不拉拽,只说:“等忙过这一阵,你请那高公子到家去,叫我和你舅舅看看,否则你舅舅不放心。”
妙真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笑着,做出一副害臊的样子将她们送至门首。
胡夫人临走前才想起来,摸了封信交给妙真,“这是你那丫头白池的信,从嘉兴转送过来的。”
妙真乍惊乍喜地接过来说谢,送她二人上轿,阖上门回身。恰好花信凑来问:“怎么听见舅太太在问什么高公子,哪个高公子呀?我怎么从没听见过这个人。”
妙真忙朝她比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回房,慢慢将良恭如何做局,如何设计迷惑那县令,如何讨回两万银子的事情说给她听。忙又嘱咐不迭,“往后若有人问你高公子的事,你就说是京城人氏,在无锡认得的,到常州来也见过几回,再要细问你就只说不知道。”
花信在杌凳上呆了半日,缓缓回过神来,猛地惊吓,“连县太爷他也敢骗?!他敢是不要命了?”
“你低声些,还怕多的人不晓得啊?”妙真在榻前稍微欠身捂一下她的嘴,接而嗔怪一眼,“还不是为我这官司才铤而走险,你看着吧,过两日就要过堂了,咱们好歹要回了些钱。”
花信听见钱,又转而为喜,“那咱们家的地呢?”
“田产不要想了,能要回两万银子已属不易,还是良恭拼着下大狱的险去讨回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说走了嘴。前头你还说他们两个是去外头花天酒地,我原想告诉你,可良恭说少一个晓得就少一分危险。”
“谁叫你们都瞒着我,我自然自当他们去那陈家是去寻欢作乐。”
“这种事何必叫多的人晓得?今日舅妈一来问起,我怕他们私底下去问了,才想着要告诉你。”
花信撇嘴,想着他们把她也瞒着,说到底还不是不相信她的缘故。听妙真的口气,是良恭的主意。她不由得担忧,他们两个背地里好上了,还不知要怎么合计着防她,上回锁箱子可不就是个先例?
她冷笑一下,“你就听良恭的话,他的话是圣旨,好不得了。难道我知道了,会去告诉别人么?你以为我是脑子笨还是良心坏呀?”
“没人说你笨,也没人说你坏,你又多什么心。 ”
妙真笑着爬到榻上去,把窗户推开,预备看白池的信,恰又见吴妈妈引着个衙门的差役走进来。是来传衙门的话,叫后日过堂。妙真忙应了,叫花信出去给了点赏钱打发人去,坐在榻上一面拆信来看,一面觉得心头的事情都落定了,神清气爽。
花信打发了差役进来,原想说几句良恭的不好,因见她在看信,脸色有些不好,只得暂且住口,去倒了盅茶走来问:“白池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啊?”
“不好呀,”这不好又不是惊,只是叹,不是太大的不好,“这信是春天就写的,原是要为林妈妈奔丧,可她小产了,奔波不得,就回信来告诉,偏信又给送到嘉兴去了,这时候才转到我手上来。”
“小产了?她什么时候有了身孕?”
“大概是年初的时候,信上说是三个月的身子。这还得了,她那身子骨一向就不大好,常是三病五痛的,又小产,哪里经得住?”
花信见她发愁,便劝,“那也不干你的事,她都嫁人了,是人家的人了。她那丈夫姓什么来着?”
“姓邬。”
“是了,人家邬老爷不是昆山县的富户嚜,就是她身子不好,还能缺她点药吃啊?咱们离得山高水远的,犯不着你在这里替她发愁。”
妙真不高兴她的冷漠,暗瞟她一眼,“话不是这样说的呀,天底下的病都有药医的话,也不会死那么些人了。白池本来就身子弱,又遇上小产,我又写信告诉她林妈妈病故的事,她不知多伤心呢,病中收到我报丧的信,还能好得利落么?”
“她好不好得利索,你又不是大夫。况且你在常州,她在昆山,不是干操心么?”
妙真慢慢把信折起来,呆呆想着,走下榻去把信搁在妆奁最底层那斗厨里,忽然回身道:“不如咱们到昆山去瞧瞧她。表哥说是去找她,也不知他们两个碰到面没有。听舅妈说,今年春天安姨父过世他回来了一趟,料理了丧事,又出门去了,不知是不是又往昆山去。”
花信一百个不情愿,把杌凳归置好了,一屁股坐在榻上,“去做什么呀,如今咱们得了钱,就该回嘉兴去打算着过日子,你为别人去瞎忙什么?”
适逢窗外吹着秋风,仿佛卷到妙真心里去了,她回到榻上坐着,遽然间感到些落寞,“林妈妈病逝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老人家,要亲自替她去看看白池到底过得好不好。不亲眼看见她过得好,我不能安心。咱们三个是从小到大的,你和她到底也没什么仇怨,干嘛总是和她过不去?”
“我和她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啊?”花信冷笑一声,“她拿你的吃拿你的穿,还要背地里勾引你的未婚丈夫,我不过就是为这些才看不过眼。倒好了,你倒要说是我存心和她过不去。她又没占我什么便宜,我何至于要和她过不去?你爱去昆山就去好了,我不过是劝你两句,并不是拦着不许,你才是主子嚜。”
语毕花信便赌气回了西屋,把一扇门摔得“咯吱咯吱”响了好一阵才停。妙真听着,感到一阵无名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