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邱纶是留在这屋里睡的, 不论是明言或暗语,妙真都没有赶他。高兴得他搂住妙真又亲又捏,把她揉得软了,放在月光里为所欲为。
妙真不得不承认, 在邱纶的爱里也是快乐的。下半夜她伏在枕上自暴自弃地想, 一个女人同时贪婪着两个男人的爱,说出来也要遭天打雷劈。
所以她藏在心内不敢说。因为这份贪婪自私, 对别人的贪婪, 倒宽和了许多。所以对于瞿尧的叛逃, 也很看得开。
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 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早上听见这事, 恨不得立时就死, 免得睡在床上没个用处, 反倒还要请大夫吃药,又累人又累财的,实在是给眼下妙真这困境雪上加霜。这样一想,连药也不吃了。
妙真搬来根凳子坐在床前劝她, “大夫还是要请的, 药也该吃。省您这几个钱,我又发不了财。银子的事情您别操心,我自然去想法子。”
林妈妈眼下病得重,爬也爬不起来,只管两眼失神地望着妙真, 不一时眼角就滑落一行泪,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能有什么法子?难道去向人借?就是借来了,将来又拿什么还?你没钱还, 就是叫人家拿住了七寸。依你的性情,还不是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被子里抬出条胳膊,紧紧攀在妙真小臂上,“妙妙,你听我的,别管妈妈了。我这病早该死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才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非但帮衬不了你什么,反倒成了个累赘。”
妙真鼻子一酸,忙攥住她干皱的手,“您这是什么话?这几年要不是有您老人家管着,我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您只管安心养病,我有法子就是了。您放心,我不管人家借钱。”
“不管人借,还能哪里得来?左不过是邱三爷补贴给你。你听妈妈告诉你,既未成亲,就不敢受人家许多好处,免得将来牵扯不清。男人呐,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一旦到了不好的时候,和你算就要明算账起来,到时候一丝一毫都要和你算得清清楚楚。你是个最要脸面的人,倘或到时候婚姻做不成,他来和你算账,你能受得了这份伤心?还是不要他的好。”
一时说得妙真无言相对,正在心内忖度。可巧花信煎了药来,在门前听见,唯恐妙真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拿胳膊肘撞开门,搭着腔进来,“妈妈此言差矣,”
她往圆桌上搁下木案盘,一面滗药,一面回头看她们,“三爷绝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与姑娘将来有什么不合的地方,也断不会因这些钱财上的事和姑娘计较。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富贵公子,和姑娘从前一个样,你叫他算他还不会算呢。”
妙真暗暗思量她这话,也对,邱纶那个人,千不好万不好,也不会是在钱财上计较的人。便回头宽慰林妈妈,“妈妈只管放心,并不是我开口问他要,我原也没有这个意思。是他昨日自己说,今日他家里的人就要送钱过来。”
林妈妈还有几分精力和她们说道理?况且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只得松开了手,瞥一眼桌上那药罐子,“这药苦得很,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嘴巴里还想清静几天。”
妙真作好作歹劝又劝一阵,花信听得有些不耐烦,一径把药碗端了来笑道:“老了老了,难道还要耍小孩脾气么?妈妈趁早喝了,省得姑娘说得口干舌燥的,也不白费我费力去煎这药。我腿上还受着伤呢,姑娘叫我只管在屋里养伤我也没敢歇。”
林妈妈听她暗藏讥锋,只得强爬起来吃了这药。吃下去也不见好,反平白又添了股气在心里,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下晌来了个郎中诊脉,诊后出来,在廊下直和妙真叹气摇头。妙真原晓是好不了的,听见郎中嘱咐预备后事,便是眼窝一热,泪水成行。
在廊下哭过一阵,把眼泪揩了,叫着花信回房去商量后事。
邱纶今日不曾出去,一门心思在这里等人家里打发人来送钱,要出去也没有钱。正歪在碧纱橱内榻上懊悔当初离家时不该为了与他大嫂赌气,放着银子不拿。
看见妙真红着眼圈进来,忙立起身,扶着她两条胳膊弯腰细看。见看她睫毛沾湿,腮有泪渍,便问:“怎么?敢是林妈妈的病不大好?”
妙真点点头,扭头吩咐花信,“你去叫良恭来一起商议着办。”
花信道:“良恭大早上就出去了,姑娘不是叫他去把严癞头叫来伺候么?他去告诉他去了、”
妙真倒把这事情忘了,又看看花信脸色,小心道:“我晓得你厌烦宁祥,可尧哥哥这一走,家里着实差人手,你也要养伤,那些粗活累活好交给他去办。”
花信虽然烦严癞头,可也高兴有人来替她分担,便笑,“姑娘要用人,我一个丫头还能说什么不成?你只管放心,我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妙真点点头,回头坐下,和邱纶说:“才刚郎中来瞧过,说妈妈实在是不好,叫预备后事。我也不大懂办这些事,一时不晓得该预备些什么。我只想着要给白池写封信,她能不能回来奔丧两说,也要叫她知道才好,那是她的亲娘。”
这真是为难了邱纶,他也从未操办过什么大事,并没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只得去取了纸笔来帮着写信。待写完,搁下笔又犯起愁,“只是不知这信该送去哪里?”
“送去哪里……”妙真锁住眉头想,只晓得那位邬老爷家是在苏州府昆山县,开着好几亩花圃,专供园景盆栽。
“你家里有人常来常往苏州,你好不好托人去跑一趟昆山县,打听打听这一位邬老爷?他们家在苏州供着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景盆栽,想必有些名气,应当是能打听得到。打听到了,就把信送到他家去,白池是嫁到他家做了二房。”
邱纶把信揣起来答应,“一会来人,正好叫他捎去织造坊里找人送去。”
恰好老五叔走进来说府上来了人,邱纶一时高兴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安慰妙真,忙传人进来。见是长寿,还要问问家中的情形,就领着他往西屋去说话。
果然长寿提来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五十两的官银四锭,拢共二百两。邱纶望着那银子旋到椅上坐,把腿翘起来,又得意又好笑,“昨日我去,太太还说不叫账房给我支银子。瞧,今日还不是给我送来了。”
长寿抄着两手,苦着张脸,“三爷您先别急着高兴,恐怕就此一回了。我出来时太太撂下话,您要是再不家去,往后一个钱也不给送。就这二百两银子,您能省检着过就过,不能省检,饿死了她也不管。”
邱纶全不当回事,“太太总是这话,昨日我走她也只管这么说,今日还不是送了钱来。她老人家能舍得我挨饿受穷?”
“这回大约是当真的。我告诉您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咱们大奶奶在太太跟前露了您的底。她打听到您离家是搬到了这里来住,就暗叫了老五叔的媳妇去家中问话。老五叔那媳妇,也是个呆人,经不住大奶奶套她的话,把知道的全说了!大姑娘前几日不是犯了病根了么,哎唷,昨晚上您走后,大奶奶就上太太屋里去,把这事说给了太太听。说得邪乎得要紧,说大姑娘见着人就要砍杀!偏巧您昨日回去,额头上可不就带着伤嚜。太太想起来,那可就一万个不依了!”
听了半晌,邱纶那脑门上渐渐挂起来官司,跺了下脚,“我怎么就不知道防备她!好个大嫂,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长寿忙道:“二奶奶叫我给您捎句话,趁大奶奶这会在太太面前编排得还不多,您赶紧回去向太太解释解释。”
“要我解释什么?”
“解释姑娘的病。就说她没有病,是大奶奶瞎说。那老五叔媳妇并没到姑娘房里亲眼见过,只是听见老五叔说,又听见姑娘打伤了丫头,说些疯话。您就说姑娘是给梦魇住了,或是说给哪里的小人迷了心智,早醒过来了。太太信了这一点,或许您在这里犟着犟着,还有转机。”
邱纶沉吟片刻,心烦意乱地将给白池的信交付给长寿,吩咐了几句就赶他走。他自己欹在椅上忖度了半日这事。想着定要领着妙真回家去见过邱夫人,妙真最讨长辈女人喜欢,他娘见了,或许就肯答应也未可知。
只是时下妙真一定不得空闲,还要料理林妈妈的事。这一会听见良恭回来,领着那严癞头往内院进来。邱纶在西屋听见,便不往妙真屋里去。想他们定是要商议林妈妈的事情,他又不在行,去了插不上话,倒显得他不中用似的,要给妙真小瞧了。不如躲开,就倒在铺上睡个午觉。
那边厢,严癞头并良恭进去,先给妙真打拱行礼,“大姑娘,我回来了,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管使唤。”看见花信坐在榻上,又向她笑呵呵地拱了两回手,“花信姑娘好,花信姑娘一向大安?”
花信横了他一眼,不搭他的话。妙真就接过话去,“她身上伤着了,这一向要好好养伤,所以我才叫你回来帮着做些活计。都是些琐碎差事,你男人家不要嫌烦才好。”
严癞头忙认真端详花信,“花信姑娘哪里伤着了?”
“与你不相干,你只管做你的事。”花信冷淡地回了句。
一时尴尬起来,妙真忙向良恭说起晨起郎中说的话,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良恭心里本来不痛不痒的,看见她哭,也生出些哀愁情绪,“林妈妈那病本来就是拖,这几年一年重似一年的,也是早有预料的事。你不要太过伤心,仔细又把你的病带出来。”
这时节妙真最怕给大家平添麻烦,一听这话,忙抽噎两下止住哭,把眼泪抹了,“我要和你们商议如何办这后事,不知从哪里起头。”
良恭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万事不提,先要置办一副棺材,冲好了倒好,冲不好就是现成的。只是她老人家还有什么亲朋没有?该要告诉他们知道。”
“她有位丈夫,早跑得没了音信,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也有些亲戚,可自打她到了我们家,也都不大来往了。白池那里,我写了封信,托邱纶他们织造坊里常往苏州的人去访到那位邬老爷,大约不是什么难事。”
“那也省事,不必等这些人,事情真出来,就停灵七天,点穴下葬。我现往街上去看几副板,再买些白绢灵幡来预备着。”说着立起身,招呼着严癞头一道往街上去。
妙真怕她那些银子不够,忙走去奁内取出跟金簪子,“你把这个拿去典了,好置办东西。”
良恭不去接,只看她一眼,“你别管了。”
言讫并严癞头出去,妙真如何不想占他银钱上的便宜,也终是占了。她手里握着那根簪子,觉得很是亏心。
然而她拒绝不了他带来一切便利,他就是这点好,似乎永远在为她善后。她也是这点坏,这点坏,也只有他能理解。
没捱过几日,林妈妈就病故了。那日黄昏,妙真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看她那双半睁的眼睛在屋里慢慢地搜索着。
妙真晓得,她一定是在找白池,就笑着去握她的手,“妈妈放心,我一定去找白池。她要是过得好,我就到您老人家坟山去告诉一声;倘或她过得不如意,我就把她领回来。”
纵然她胸口奔腾着一海的眼泪,此刻也不敢哭出来,怕林妈妈放心不下。
她感到手掌被握一点力量握住,也反紧紧地握住这只遍布沧桑的手,很笃定地笑起来,“我晓得您老人家也放心不下我,这有什么呢,我又不是孩子了。其实告诉您听,我是一点不怕的,我胆子大着呢,从前都是装出来哄你们的。你们都觉得一个小姐,就该娇生惯养,不能吃一点苦头。所以我才装出个不能吃苦的样子,好叫你们高兴。我可能吃苦呢。”
林妈妈早没了讲话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千言万语不得出声,就遥望着窗户上的一片黄昏。那浓重的橘色糊满纱窗,屋子里也阗满这恍恍惚惚梦一般的光彩。
这光叫妙真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暴雨将至前,有云蒙住了太阳,到处是昏昏的颜色,闷着一种烦躁的情绪。等到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反而觉得好了。
她扭头望着那天色,感到手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心里的悲伤倒没有大起大伏,很是平静。这时候也没能哭出来,等到回转看林妈妈阖上的眼睛,只有一片依依难舍。
她就在她身上伏了许久。
到二更天,给林妈妈换了衣裳,良恭与严癞头进来抬人,封进棺椁内。又在四处张罗着挂白布,点白烛。这夜如昼,大家都没能得歇。
倥偬七日,葬了林妈妈,又没事可忙了,陡地平静下来。这种平静在妙真又是很茫然的,因为没有目的,不知该往何处觅得方向,她真到了没有长辈替她做主的时候。
她自己要打算,却没有头绪,也没有可商议的人。因为这条路全是她自己的,余下的人,和她既无血缘上的牵绊,也早没了契约上的结盟,他们随时随刻,有了别的去处说走就能走。
她想着该回常州去打官司,然而这想法并不强烈,因为对金钱她没有太确切的欲望,也对官司的输赢也不抱什么期望。
找来良恭商量,说着说着,又很内疚,瞧瞧窥他一眼,“我并不是要你和我一道去,只是想找你商量看看可不可行。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去处,又没有钱,好歹是要去讨得这笔账再想以后,能要多少回来就算多少。”
良恭将一条胳膊肘撑在那长条案上,斜斜地站着。从前他对事情的好坏也总不抱希望,如今因为要宽慰她,倒学会了抱有一份期待。
他歪着脸笑一声,“总要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钱本来是你的,不能白白便宜的别人。我陪着你去。”
“那你姑妈怎么办?你放心丢下她独自在家?”
良恭把腿收正了,转过身弹弄一下瓶内插的一枝桃花,低低咕哝了一句,“丢下你我也是不放心。”
妙真歪着眼瞅他在说什么,就听见你啊我的,别的也没听确切。反正知道总是动听的话,因为他每回说起动听话,都是一副逃避的样子。
她暗暗叼着嘴皮子笑,也不去追问。扭头看了眼天色,见日已正中,该吃午饭的时候。便吩咐,“你去先摆了饭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不一时将饭摆在外头饭桌上,只得两副碗筷。邱纶这日回家去了,问严癞头如何也不过来吃,良恭哼哼不屑地笑道:“他在外头端茶递水伺候着花信吃饭,顾不上。”
妙真也笑,握着一双箸儿压着脖子凑来,“他一定是非花信不可么?”
良恭端起饭碗睨她一眼,“我没问。不过他那个人,从前从不想什么男女之事,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样。”
“可是花信厌烦他,我劝过两回,不中用。花信主意大着呢,她想嫁个管事相公。”
这管事的相公哪里去找?两个人都不问不说了。也是一种默契,邱纶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说有关邱纶的事。邱纶在的时候,也有种微妙的和谐,良恭总是避开,他避开了,妙真和邱纶的相处,也是极其的自然而然。
有时候妙真觉得她和良恭简直像一对奸夫□□,还处在眉来眼去的阶段。每回说说笑笑的,看见邱纶进来,又都默契地停住说笑。仿佛幽昧里忽然照进来一线亮光,彼此在光线两头的黑暗中避着,感到一丝难堪而隐秘的情愫在萦绕。
每逢这样的时刻,邱纶无意闯入,也能察觉危机四伏。他不必如何聪明,只以男人的眼光看,也知道良恭对妙真是超过了主仆之分的。但妙真如何,他看不清,所以有些恐慌,急于把他和妙真的关系正名定分。
这日归家,就是来和邱夫人商量,要她先见一见妙真,不要急于去反对。
他挂着条腿扶手上,人歪在椅子里说道:“您先见一见她,保不准您一见就和喜欢。你不知道,在常州时,她那舅妈就很爱带着她出门,觉得很有面子。您往后带着这么个儿媳妇出门,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邱夫人坐在上首衣裳,瞟他一眼就冷笑,“哼,我带着个疯妇出门,还怕人家笑掉大牙呢。”
邱纶忙放下腿,正了正身,“您别听大嫂胡说八道,她专爱捕风捉影传人家的闲话。妙真好……”
话未说完,邱夫人便急着去驳,“我亲自叫了老五他女人来问过,难道也是捕风捉影?从前也有过耳闻,说她胎里就带着这病。”
虽叫了老五叔女人来问了几句,可老五女人也不在跟前伺候,究竟也说不清是发疯还是发她大小姐的脾气,因此不敢咬定。邱夫人自己也不大信大奶奶说的话,可自己分辨下来,倒像是真的。因此那一点拿不准也就忽略不计,咬死了不答应。
邱纶忙辩解道:“那是他们知道得不清楚,那是妙真那几日给梦魇着了才说了些糊涂话,早就好了。她娘是有这病不假,可没说就一定往下传,她姨妈就没犯过这病症。您不信,明日我带了她来,您看是不是好好的。”
邱夫人一口回绝,“我不见。没这个道理,名不正言不顺,由你领进家来,叫人看笑话。”
邱纶听她这口气也不是绝没可能,就起来凑到跟前,“不由我领她来,我去请二嫂领来,外头人问起,就说是二嫂娘家的亲戚,这总能成?您好歹先见见再说,见见又不少块肉,就当是您成全儿子这一回。”
邱夫人到底宠他宠惯了,不由得摇摆,“那我见了,果然很不喜欢她,你肯乖乖回家来么?”
见她松口,邱纶喜得无可不可,“您果然十分厌烦她,那这门婚事儿子也不敢求了,自当回家来。可咱们先说好,您不能喜欢也装作不喜欢。再则,只要有五分喜欢,那也算中意这个儿媳妇。”
邱夫人听他算账,简直好笑,“你这孩子,就会打这些机灵算盘。我要是捡别人家的小姐,那还得十分喜欢才算数,凭什么看她,只五分喜欢就能算了?”
“因为您儿子是一万分的喜欢她,您这五分,权当是让您亲儿子了。”
说着就跪下去,把邱夫人的膝盖晃一晃。晃得人没了奈何,才叫来二奶奶商议。
勉强商议下来,邱纶兹当此事已是决计能成功,高高兴兴回来到九里桥来告诉妙真。进屋看见良恭在小饭厅上收拾碗碟,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妙真也在帮着收。
叮呤咣啷一阵收进个提篮盒里,向良恭弯着眼笑道:“你自去倒茶吃,我拿到厨房里去。我顺便还要去看看花信。”
邱纶觉得她笑得有两分讨好的意思,可恨良恭很自然地接受着,由饭厅里走出来。迎面看见邱纶在门首,也不问安,也不招呼,自去正墙椅上坐着吃茶。
邱纶猛地呵他一声,“那是正位,你一个下人,当坐在那里么?!”
妙真闻声提着提篮盒出来,不及开口,邱纶就一手劈来,抢下提篮盒放去几上,朝良恭偏了偏脑袋,“你来收。我看你简直忘形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良恭瞥妙真一眼,见她为难地站在那里,就放下茶盅,起来收拾。只散淡地微笑着,瞟过邱纶一眼,就拧着提篮盒出去了。
邱纶掉过头看了他一回,怀着气转回来,眼一斜,手一剪,抱怨起妙真,“人都说我是个玩起来没上没下的,想不到你比我还分不清个高低上下。须知道,下人就是下人,你把他们抬得高了,他们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
妙真瘪着下巴轻轻笑着往卧房里去,“我如今哪还敢那样的架子,一个落魄主子,亏得他们不舍不弃,我难道还要端着主子架子打骂他们么?我连使唤他们做事,有时候也免不得小心翼翼的。”
他在后头听见,也能理解她的处境与为难。便不忍责怪,又笑着赶上去。
屋明几净,窗上清阴,外头嘁嘁喳喳的鸟叫莺啼,蜂飞蝶舞,恰是午睡的好天气。妙真先往炕桌上倒了盅水漱口,吐在小瓷盂内,揩着嘴到铺上去。
邱纶寸步不离地在后头跟着,待她坐定,也挨去坐着。一面说:“我今日回家去了一趟。”
“我晓得啊。”妙真脱了鞋袜抬腿上床,牵了被子来,就要倒下去。
邱纶忙扶住她,“先别睡,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妙真抱住一对膝盖,“什么事,忽然正经起来了。”
“咱们成亲的事,能不正经么?”
妙真就微笑着不讲话了,尽管邱纶是她眼前最好的归宿,也正经说过婚姻嫁娶之事,可一向都是他在说,她从不主动问起。问起来就好像是催逼他的意思,反显得自己心急火燎,是非嫁他不可了。
鹿瑛上月打听到她回到嘉兴,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知道她和安家退了亲,问了问她的婚事。妙真因怕她讨要那两处庄地,就回说虽与安家退了亲,眼下又与邱家结了缘,正在议论婚事。
可不是说来就来,邱纶正经说起:“我今日回去和我娘商议了,定个日子请你往我们家去一趟,让她见见。你也不要多心,你知道,自你们家倒了,外头净说些你不好的话。他们那些嘴哪里信得?不是嫉你美貌,就是因为往年你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不服气。我娘也听见些,她不大信,所以请你到家去见一见。”
外头传的闲话她也听见了些,自回到嘉兴来,虽偶然有旧日尤家的亲朋来访,也多半是抱着看笑话的好奇心。他们东问西问,无非是问她爹的案子和她退婚的事,专往坏事上探听。
妙真抱着双腿,前后摇了摇身子,表示不大在意,“你娘是怎么听见的?”
“你们尤家走动的人,有些也与我们邱家有来往啊,自然听得见。”
她点点头,“你娘不信那些,要亲自见见我,我原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无人替我主张,无端端跟着你回去见你家里的长辈,叫人家知道,怎么说呢?”
“这个不妨碍,我和娘商议了,到那日叫我二嫂来接你,就说你是她娘家亲戚。”说着,邱纶抬起手,把她鬓角那缕头发绞弄起来,“正因为无人为你主张,更应该亲自去看看,难道请个媒人去,回来说给你听样样都好你又放心么?这没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妙真笑着翻了一眼,“我怕什么呀?何况我丑么?”
邱纶捧起她的脸,把嘴巴挤得噘起来,摁上去重重啄了一口,“就是打个比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妙真“咯咯”笑起来,心一骄傲,就得到满足。邱纶还有话含在嘴里,想叫妙真到时候千万要否认有疯病是事、又看妙真此刻高兴,怕伤及她的自尊,就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和她商量日子。
她掐指算着,也想起桩正经事来,反和他商量,“这件事我答应你,你也依我一件事。等往你家里去过,婚事就随你家里的长辈去筹划,我要回常州一趟。”
“又回常州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请你的舅舅舅妈来吃咱们的喜酒。”
“我的嫁妆还在他们手上,和他们还要一场官司要打呢,难道我不去讨回?再说,要我什么都没有就嫁到你们家,你的父母哥嫂能答应嚜。”
邱纶毫不在意,“这有什么?我们邱家还会缺你那笔嫁妆?我要娶你这个人,又不是娶你那些东西。我看也不要麻烦了,你那双舅舅舅妈,比猴还精,你就算真和他们打官司,胜算也不大,何苦这样费事去奔波?你要是怕没个体己钱傍身,也简单,等过了门,我找我娘要一笔,偷偷给你,就当做你从娘家带去的。”
这话他先前也说过,那是妙真只当他说笑。此刻这样近地看他轻松快意的神色,觉得他这个人简直豪爽得过分,完全把过日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挥金如土。可这份豪迈又是慷他人之慨,他身上并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挣来的。要做他的妻室,不免有点慌张。
她敛起两弯眉黛,瞟着他别开脸,“那可不成,要你父母的钱来充作我的嫁妆,愈发叫人瞧不起。他们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宠溺你。我拿着这份财产,岂不心慌?”
邱纶坐近了些,两手挠着她咯吱窝下的痒肉,“要做夫妻的人,怎么你啊我的生分起来了?我父母宠溺我,难道你还会吃亏不成?”
妙真笑倒在他怀里,“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嘛。总之我要回常州去一趟,讨不讨得回来,也要去讨。这样没声没息的算了,岂不是叫人觉得我软弱可欺?不要再挠了,我要生气了!”
她笑得脸上红扑扑,眼睛里泛着点水汽,就倒在邱纶腿上,仰面嗔看着他。把邱纶看得六魂无主,什么都可答应,“好好好,等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就去。”
后面的尾音,陷在她的口里,不顾大白天光的,放下帐子就摁着妙真厮混起来。
下晌起来,商量好十五那日往邱家去。花信知道这消息,想着事情至此,也算八九不离十了。仿佛连她的终身有了个好的着落,因此比妙真还显得高兴,离日子还有好几天,就急着要为妙真拣选衣裳头面。
严癞头成日往她屋里端饭,这日看见她下了床梳妆起来,忙去搀她,“你不好生养着,又下来逛什么?你脚背上的皮肉还没长好。”
花信忙把一条胳膊抽出来,自己走到一张八仙桌旁坐着。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显得怪异。
她看了下案盘里的早饭,是一碗稀饭并一盘糟鸭舌,一盘五香肺片,不像是老五叔媳妇做的早饭。因问他:“你在外头买的?”
严癞殷殷勤勤地捧上一双箸儿,满脸堆着笑,“你昨日说老五叔媳妇烧来烧去就那几样,吃得烦了,我今天就往街上酒楼里去买了两样来。不知可不可口,你先吃吃看。”
他几个指头只捏住箸儿中间,因为先前有过没留心,不管握住哪里就递给她。遭她很嫌了一回说:“你那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黑魆魆的,摸着前头,还叫我怎么吃得下?”
所以这几回,他刻意找了根竹签子,把指甲缝挑了挑。也挑不白了,里头不是泥,是常年烟熏火燎熏出来的颜色。只好在行动上分外留心。
花信接过箸儿来,尝了下,很是可口,却仍不给他好脸色,“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自去吃你的早饭啊。”
严癞头把后脑子抓抓,讪笑着,“我吃过了。你有没有衣裳要洗,我今日洗衣裳。”
原本这些活计都是花信在做,自打他这次回来,见花信有伤,就把她的差事一并都接过去做。花信益发鄙夷他了,心想洗衣裳这样女人家做的事他也肯做,真不是个有尊严的男人。
但另一方面,她也享受他的好处。便提着箸儿把那龙门架上搭着的几件衣裳指一指,“那里,都是要洗的。”
他就去取了来,搭在肩头,嗅见一阵迷离香气,简直神魂颠倒,乐呵呵地往外去洗。
可巧良恭由屋里出来,看见他人高马大的身量蹲在井前洗衣裳,觉得十分好笑,走来调侃他两句,“叫你劈柴担水,又没叫你做这些活计,你如此殷勤做什么?不见得人家就肯记你的好。”
严癞头拔起身来,反调侃他,“我的殷勤哪及你呢?兄弟,要说肯为女人委曲求全,你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他比了比。
良恭心内发讪,脸上白起来,“你几时见得?”
严癞头望着他笑,“对,我知道,你在这里是为了赚钱。哎呀,天底下竟还有这赔本的差事,为了给个不相干的老妈妈料理丧事,倒搭进去十几两,啧啧……”
良恭见他摇着脑袋奚落自己,恨得咬牙。却是也是说笑,全没奈何,拔腿要走。严癞头拽住他问:“哪里去?”
“回家去一趟。”
因与妙真商议下要回常州,自然该回去告诉他姑妈一声。这一路上都在脑子里编谎,他姑妈一向不赞成他给人家兢兢业业地做下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早超过了一个下人的本分,怕连他姑妈也看他不起。所以绸缪了一番说辞,好向他姑妈交代。
甫进院门,撞上良姑妈正要往馆子里去,看见他回来就问:“你这些日子都是在那王相公家?怎么一幅画这样久画不完?”
良恭趁势说:“那王相公与我投缘,留我多住了两日。他还对我说起,要我同他一路往南京去,想把引荐给南京高淳县的县令苏大人。这位大人极爱丹青,想引我做他一个门内相公。”
良姑妈听见这天大的好事,哪有不依的,忙答应,“那这南京倒很可去得!做了县令的门下相公,少不得认得些贵人,于你的前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只管去,我如今身子好了许多,不要惦念我,只管去立你一番事业。来日出息了,我脸上也很有光。”
说着就急急忙走到院门上,又回头嘱咐,“你几时走好歹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行李打点好。”
良恭应了一声,望着她慌忙的背影,身形浮肿了,头发也花白。他心里很有些不好受,就在院子里巡查一圈,把坏了的家具器皿能修的都搬出来修了一遍,把里里外外扫洗了一番。
做完这些琐碎家务,又往他姑妈的铺上搁下二十两银子,才往九里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