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又说到彼此身上, 良恭自觉不妥当,怕引申出关于彼此更深刻的话题。便扭转谈锋,又说起她和安阆的婚事。
妙真仍是不大有所谓的态度,“这事情我怎好过问太多?多问一句还不够雀香笑话的, 她一定要议论我是急着嫁人, 才不要给她看笑话。由舅舅舅妈去张罗好了,反正父母不在, 他们是长辈, 按理也是他们张罗。”
“他们就没向你透点意思?或是和林妈妈来商议?”
妙真丧气地垂下眼, “妈妈哪里还操心得起?到常州来就一直不好。舅妈也懒得去问她, 她虽是我的奶母, 可舅妈是一贯看不起做下人的。”
良恭松松散散地笑道:“横竖你的嫁妆都是预备在那里的, 只借他们胡家的房子出门, 就是张罗也不过是请请他们胡家的亲戚朋友。裁做衣裳之类的事应当是安家那头自当有人来。”
“反正不该我做姑娘的操心。”
妙真都不该操心,白池自然更没这资格。她这厢甫入外间,正好听见这些话,一颗心更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能触碰这个话题的, 听到也装作没听到, 在帘外咳嗽两声,听见里头缄默下去,适才打帘子进去,“良恭,你去替我套车, 我要出去拣几副药。”
良恭只看她一眼便听吩咐出去, 白池坐到榻上去向妙真道:“娘的药吃完了, 总不大见效,我出去问问大夫另换个方试试看。”
“何不请大夫亲自进来瞧?”
白池低着脸轻叹, “这些日子你没听见胡家的下人背地里怎么说的,说咱们这班人事情多。你是外甥女倒罢了,为你操办婚事是应当的。可我们不过是你的下人,还要累得他们厨房里煎汤送药的,他们岂有爽快?请个大夫来,又要折腾,更招话说。不如我出去,娘也没添什么新的症状,还是老样子,身子沉头昏,精神头不好。况且我亲自去跑一趟,认得路了,下回良恭瞿尧在外头有事忙我就自己出去抓药,省得劳动他们家的人。”
妙真鼻管子里不服气地哼着,却又拿这些人没奈何。也只好叹,“都是为我这个破落小姐,连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对了,良恭从安家回来,说表哥写信到京去向他认得的一位大人通门路去了。白池,等老爷太太放出来,咱们就好了。”
白池避讳着与她说安阆,只微笑着去握她的手,“一会我出去,你去瞧瞧娘。”
起身要走,听见屋子里忽然“嗡嗡”响,不知哪里飞进来两只蚊子。她抬手赶赶,又道:“叫花信点上香,这时节已有蚊子了。”
说话出去,不一时又见花信进来,洗衣裳洗出一脑门的薄汗,也顾不上用手帕,扯着截袖子揩了两把,走去倒茶吃。看见妙真正四处翻箱倒柜,因问,“你在找什么?”
“驱蚊虫的线香,我记得前几日舅妈使人送了些来的。”
“我放在床上那橱柜里了。”花信搁下茶盅去翻了来点上,慢慢走回榻上来嘟哝,“白池呢?怎么不叫她来翻?”
妙真也坐回榻上,“她出去给妈妈抓药去了。”
花信仍有话讲,“她眼睛里只有她那个娘,一点不把姑娘放在心上,不知道的还当林妈妈是咱们家的太太呢。成日就忙活一个病人,大堆的活计都推给我做,我见天的洗衣裳,洗得手都脱了几层皮。”
说得妙真心下很不好意思,噘嘴道:“我明日起少换两身衣裳好了,横竖我不大动弹,也不怎样发汗。”
花信收了收撇到一旁的嘴角,脸色有些尴尬,“又不单是洗姑娘的衣裳,不与你相干。”
这时候暗自都有些难堪,花信便又起身转出廊外晾衣裳。天色不知几时加重的,轻云染成浓墨,藏着一场暴雨迟迟落不下来。她把衣裳挂到麻绳上,大颗大颗地滴着水。透过那黛紫的鲛绡,天更是黯得沉重,像有一片黑幕蒙住头,使人大颗大颗地滴着汗。
真是没个出头之日。她与妙真白池是不同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下人,从不指望能靠跟着妙真一并到安家去就能翻身。
她也不是要几多风光,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一个下人应当有的理想——活计轻松一点,银子多挣一点,往后嫁一个管事的,混一份下人应当有的体面,夫妻俩还是为主子当差。
原本是个小小的愿景,可惜如今也成了不切实际的憧憬。尤家再无人可嫁了,舅舅也不知辗转何处,带走了她辛苦攒下的一份体己。安家那情形,即便当官,也少不得要几年才能发迹。她还得苦苦捱着,成日做这些粗笨的活,从前是个梦幻泡影,一切又待重头再来。
好在还算有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可在白池心里,这机会成了个十分尴尬的机会,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这时候倘或她真不管不顾地与安阆喜结连理,简直是对妙真落井下石。
她既然一早错失了彻底拔除妙真这颗“眼中钉”的良机,从此就只好一失再失了。
因此她对婚事不闻不问,一心只避到林妈妈的病榻前伺候。这厢走到药铺子里来抓药,叫良恭在马车上等候。良恭欹在车上等了片刻,精神倏地一振,看见安阆由人潮中走来。
良恭正在想他因何而来,他就直接了当地道:“我有话对白池讲,今日本来是上胡家去寻她的,偏看见你们套了车出门。正好,省得在胡家说话不便宜。你略等等,我进去同她说会话。”
走出一截,又调转头来,“上晌我同你说的话,你转告给大妹妹了么?”
良恭立在车前打马虎眼,“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你也晓得,我们大姑娘最要脸面,你且等我想想该怎么对她说。”
安阆爽利地笑起来,“无妨,你不好讲就不讲,胡家自然会告诉她。这事情我告诉我同我父亲商议过了,他老人家十分通情达理。”
良恭在背后望着他走进铺子里,笑脸底下渐渐翻出来一片冷意。安家倒是一家子相互理解与体谅,却将妙真置于个被摒弃的境地。以她的自尊,她是断受不了这打击的。
他将此前的一个打算重提上心间,正在门前忖度,忽然听见有人喊,“良恭!”
人潮里遍寻一阵,才看见个熟悉身影远远跑来,使他刹那笑开,“严癞头!你怎么跑到常州来了?!”
严癞头背着个拧着个包袱皮,精神抖擞,往他肩上拍一掌,“我还想问你呢!你怎的在这里?”
“我跟着尤家大姑娘一道来的,她的舅舅舅妈在此地,她今年又要出阁,年前我们就由湖州赶来投奔。”
严癞头点点头,“是了,听说尤府被查抄,尤家好些人给押到南京去了。我还打听过你的消息,又没听见你回嘉兴,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何地去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不晓得,你姑妈常问我,我都没敢将尤家的事情告诉她,怕她老人家胡思乱想,以为你也给牵连在内。”
“我又不是他们家家生的下人,牵连不到我头上。你怎么在常州?”
“我去年不是替人押货到常州嚜,道路走数了,高老爷听见,托我到这里来送两笔款子。高老爷还问起你呢,我说你有了别的发财路数,就要飞黄腾达了!如何,跟到这里来,是安家那门路有准了?”
说到安家,蓦地点拨了良恭一下。他朝药铺子里瞅一眼,将严癞头拉到一旁的巷子里说话,“你现下是在哪里落脚?”
严癞头将下巴轻巧一抬,“就在前头一家旅店,叫‘迎客来’,朝前走几步就是。”
“那好,明日你不要出门,我下晌去找你,有事与你商议。”
严癞头笑呵呵应承下来,与他又再寒暄两句,知道那安阆就在药铺子里,不好多说,便先行辞去。
少顷良恭从巷里走出来,眼朝铺子里扫一扫,看见柜台上的伙计正在抓药,柜台前已没了白池与安阆的身影。又凝着目光朝药柜旁的门后望去,只看见一堵照壁。
想来那堵照壁后头,他们无非是在说些儿女私情,他用不着去猜,回身翻回马车上坐着,把一双阴鸷的眼睛轻微阖上。
反正他不大信这世上真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只要没了白池这个妨碍,安阆少不得“退而求其次”,他犯不着让自己背上个“薄情寡义”的名声。人不见得是爱自找麻烦。
照壁后头是药铺掌柜家的小院,几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安阆无暇理会,急起来就只顾与白池争辩,“就算背上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我也认了。在嘉兴时我就对你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娶!你难道当我是在说玩笑话?”
白池四下里将几间屋子看看,生怕有人听见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幸而没人,她看一眼安阆那张笃定的脸,把身子转向一边,“你何苦非要这样呢?其实我跟着妙妙一齐到你安家也是一样的,我们一样可以厮守终生,何必在意这些名分?”
影壁上头坠着浓密的树枝,斑驳的几点影落在她脸上,使安阆发现,她这张面目不过两年未见,有些模糊了。
他急着要找回从前那份默契,便托起她的手,“那年在嘉兴的时候咱们分明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来,你又忽然变卦?”
彼时是彼时,此时却已发生了太多变故,算起来,白池也是这变故中的受害者,以至从前的所想所求都变了模样。
她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敢再想这么多,我只想我娘,和妙妙,还有大家都安安稳稳的。你不知道,前年我们从嘉兴走水路往湖州去,有一天下着雨,我和妙妙到岸上闲逛。上船的时候,妙妙不留心踩滑一跤,险些掉进河里。我去拉她的时候就想,只要她真摔下去,咱们许多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说着她把嘴角无力地提一提,“可我做不到……”
俨然底下还有话说,可安阆等不得,急着表白,“我没让你去做什么,我来想法子,忘恩负义的名声让我来背,你只管等着我。”
白池仍是笑,把眼稍稍垂下去,面对他承诺有点心虚。
安阆以为她是怀疑,愈发急着赌咒发誓,“你不信我?好,我说给你听,倘或我有负于你,就让朝廷革去我的功名,叫我今生今世永不得翻身!”
她忙摇头,轻轻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我比妙妙还要了解你。可真要按你说的打算,也太难了,你父母也未必肯答应。从前我们太年轻,想不到这许多,难道到眼下也不想么?”
“我家那头可以再做打算,眼下首要的事是……”
白池唯恐听见后头的话,仿佛听见都是种罪过。她又是忙着摇头,先把他打断了,再慢慢说:“我和你是一份感情,和妙妙从小一处长大,难道就不是一份感情?细细想,她并没有妨碍我什么,要说妨碍,那也是我的命。我不强求了安阆,请你也不必费心。”
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就连忙旋裙到外头铺子里,提上几包药登舆,在车内隔着帘子吩咐良恭,“你晓不晓得哪里有典当行?拐过去一趟。”
林妈妈那里的银子剩得不多,妙真的嫁妆是不能动用的,也不好开口向胡家要,只得各人典当些东西。论好东西,这一班人除妙真外,自然是白池的钗环首饰最多。
她从前所得命中额外的实惠太多,如今也到了该要一样一样还回去的时候。
待马车掉头行去好一段路,她才打着窗帘子看。安阆这时才由铺子里出来,在人潮中寻她,挤着眉宇,十分心焦。目光遍寻片刻,他向她来时的路找去了。
晚天将近,长街渐渐萧条,各家皆忙着上门板收摊,人群也正在慢慢疏散,他不好追到胡家去,指望在那条路上找见她。一切犹如个未来的写照,他的后半生就此耽搁在找她的路上。
大雨适时地落下来,仿佛为这暮色来个惨烈的收场。
往当铺子里典了只细细的金项圈,拿着五十两银子回去。到角门上,只见一点昏昧的天色,雨还未止,倒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淋在头上。
良恭先跳下车来打帘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取伞。”
谁知白池也下了车来,“不用了。”
“落着雨。”
白池没听见一般,拿手挡在头上抱着东西就往后头跑。两个人一向不怎样多话,可这一天,良恭分外有些留意她。或许是因为他心头那份筹划,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他看着她清瘦的一把骨头跑进门里,穿一件烟灰色的鲛绡长褂子,那衣裳在她身上左摇右荡,衬得她又是荏弱,又很有些固执的坚持。
一径跑进屋里,林妈妈醒着,靠在床上因问:“你往哪里去来?”
屋里没人来掌灯,白池走去搁下东西,将银釭点上,用手遮住擎着走到床前来,递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我先去药铺子里给您另抓了些药,又去当铺里把我那只金项圈换了五十两银子。”
林妈妈看了眼银子抬额,“是你十五岁生日太太给你打的那个金项圈?”
“分量不够,只典了五十两。”
“你还想要多大的分量?谁家主子给丫头专门去打个项圈来戴?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了。”
听见这话,白池只得低下头。
林妈妈将手抱在腹前,朝墙下抬抬下巴,“把银子放到匣子里去,精细点打算,这些钱还能使到五月初三。到时候安家到胡家来商议婚事,大概会捎些礼送来,还能接到妙妙出阁。”
白池正在那里开匣子放银子,又听见林妈妈在后头絮叨,“瞿尧说老爷交代过,妙妙的婚事要赶在夏天办完。啧、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定,觉得不大顺的样子。”
老妈妈今日有了几分精神,就要追寻这“不顺”的缘故,两只眼慢慢从铺上看到白池背上去,“自咱们到了常州来,我这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也没怎样经管你。你和安大爷,没私底下见面吧?”
白池立时换上微笑调转身来,“没有。他们家那头想必也要预备成婚的事,有没有下人,宅子又大,都得他们自己收拾,哪里得空来?何况听良恭说,安大爷还记挂着咱们老爷的事,写信上北京托人去了,哪还顾得上见面。”
“托的谁?”
“我也不大清楚那些官衔,说是安大爷科考时结识的一位翰林院的大人。听说他们那些举人上京会试出来,马上就有些大人来拉拢,等他们中了进士,就算自己门下的人了。想必他和那位大人就是这关系。”
林妈妈也不大懂官场上的事,略微放心地点头,“那就好,总算有人真心肯帮。你看咱们从湖州到常州,两家都是骨肉血亲,嘴里说起来都急得不成样子,底下又都没什么动作,看着真叫人寒心。妙妙嘴上不说,心里恐怕早凉了半截。如今她晓得这事么?”
“自然晓得,良恭从安家回来,先就告诉了她。我出门前去瞧她,倒是见些笑脸了。”
“好,咱们一面等北京那头的信,一面张罗妙妙的婚事。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还要起来替她张罗。不是自家的女儿,我看舅太太也想不到那些细致事情上头去。你明日把瞿尧叫来,让他把妙妙的嫁妆单子翻来念给我听,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记得因是远嫁,里头没有家具,不成样子,向来娘家这头都是要打些家具陪过去的。要是赶不及,少打两样,床啊柜啊的总是要的,就从那笔现银子里抽一笔出来先去置办。”
“几样家具,舅老爷舅太太总是要打的吧?”
林妈妈旋即剔她一眼,“你还指望他们?哼,你这里用了他们一点,将来妙妙过去,他们说起来,不定说为了送妙妙出门花费了几千几万呢。没得欠他们这笔说不清的账。”
白池想是这道理,隔日便将瞿尧叫来。瞿尧去妙真房里找来一应票据,当着众人细数一遍。
妙真并林妈妈在榻上坐着,念到那两处田庄时,猛地想起先前答应鹿瑛的事,忙把地契接来看看,因问:“这两处田庄是在常州哪里?一年收租多少?”
瞿尧并良恭坐在对面椅上,歪搭着胳膊道:“在西郊,我上年送嫁妆来时就去瞧过,也算过,大约一年能收一千五百两上下租子。”
一路辗转,路上开销不小,妙真也知道银钱价值了,不免乍惊一下,“这样多?”
林妈妈直笑,笑得咳嗽。
白池从束腰方凳上起来,一面替她拍着背,一面望着妙真笑,“你总算也晓得‘多少’的事了,不算那笔现钱,就靠这两处田庄的租子,以后过去,也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开销。”
林妈妈顺过气来便说:“老爷太太哪里舍得委屈你?只有给你打算富裕的,一点紧巴日子也不想叫你过。不过你要提着神,那笔现钱可以带去安家叫他们拿去打点官场,地契万不能动。”
妙真又看了眼地契上的地主人,又疑惑,“怎么上头的地主人是舅舅?”
瞿尧解说道:“噢,是这么回事,当初这两处田庄是由嘉兴置换到常州来的,许多事都是舅老爷替老爷去张罗着办的。那时候老爷就未雨绸缪,怕太招摇了给官中盯上,所以就过给舅老爷。两人签订了一份契,上头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暂借舅老爷的名头,实际出钱的人是老爷。将来倘或姑娘出阁,或是胡家出什么事,这份地契是要过户到姑娘夫家去的。亏得老爷想在前头,否则这两处田庄就一并给朝廷抄上去了,他们岂会放着这么些良田不要? ”
听过这席话,良恭心忽地一跳,走去榻前翻那一沓字据。果然翻到那份契书,的确是写得清楚明白。
他一再揪着眉细看,心头仍有些不安,“早日把这两分地契过户了才是正经。老爷如今的案子还没了局,过到姑娘头上也是给了官中那班蛀虫抢夺的名目,不如先过去安家。”
妙真以为是催着她出阁,有点不高兴,暗剔他一眼,把契书抢下来,“你急什么?”
良恭笑道:“这么大笔家财搁在别人名下终是不大妥当。这世上的人不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倒罢了,见着了,少不得起贪心。”
妙真道:“照你这样讲,过户到安家还不是不妥当,难道安家的人就不是人?他们就不贪心?”
良恭自往安家去那一趟,倒觉得安家在银钱上,起码还算可靠。倘或贪财,自安阆高中以来,早就该四处收礼,弄些钱财把他们家那宅子里外翻新一遍,也不至于叫个正经夫人见天过得跟个下人似的。
也正因这点可靠,愈发觉得当初尤老爷很有些拣女婿的独到眼光。唯一的不好,就是安阆另有所爱。
想到此节,他暗睇白池一眼,慢慢走回对面墙下坐着思忖着别的事情。
妙真在榻上一个劲地翻白眼,又从一堆契书里翻到胡家签的收放嫁妆的字据。便拿了那份字据出来递给瞿尧,“尧哥哥,你去找舅妈支取五十两银子出来,妈妈说要打几样家具。”
瞿尧接过来想,可见当下他们所带来的现银是有弹尽粮绝之势了,连这五十两银子也要支取嫁妆。
他抖着字据笑笑,心里几乎是与花信存着同样一份考量。想着前半生算白搭,他们瞿家都跟着尤老爷被押上南京,恐怕早是烟飞星散,各奔东西。
他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又是男儿家,又自诩读书人,自然比花信心气高一些,也自然该有一份别样的前程。一切也是要重头打算起来,好在还有安家,还有个可打算的余地。
大家商议完,这厢瞿尧拿着礼单收据往胡夫人房里支取银子。胡夫人听他一说,遽然提着心神。人家来提取银子了,这一提,少不得流水一般,终有一日都要从胡家库里淌出去。
她忙把单子递回去,旋回榻上叫瞿尧坐,“为五十两银子值当这样将单子改来改去的?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有什么的,噢,难道我亲外甥女要出阁,要置办点家具我就当没看见?这五十两银子我掏了!你把单子收回去,我一会叫管家送到林妈妈房里去。”
倒把瞿尧弄得不好意思一下,“哪能叫您出这笔钱?我们又不是拿不出来。”
胡夫人把脸一拉,有些生气的模样,“是林妈妈说的这话吧?她那个人,也过于计较了些。是怕我家出不起这钱还是怕欠了我的情?与她不相干,我嫁外甥女,我高兴花这钱!你就照这话去回她。”
瞿尧立时笑起来,“不敢有这个意思,就是怕麻烦了舅老爷舅太太。”
“我嫁外甥女我怕什么麻烦?简直是见外的话!”她把肉乎乎的胳膊歪到炕桌上,向下乜一眼。
一会渐渐收了脾气,和善地笑起来,“你们在常州不熟,晓得哪家的家具打得好呀?我看我也不必送银子过去了,我这里亲自定。明日我过去妙妙屋里,问问妙妙想要什么料子什么样式的,大家商议好了我就派人告诉铺子里。”
这法子叫以小博大,胡夫人虽不做买卖,也懂得生意场上的一些手段。瞿尧去后,她歪在榻上,为这份计谋得意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