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解了冻, 正值绿波春水,清香夹岸,伴着一股懒懒散散的嫩土腥味。栈道上来来往往的十几个小厮在搬抬行李,上的是一艘楼船, 是尤老爷舍不得两个女儿委屈, 特地花大价钱包下来的。
他自己并未到码头上来送,妙真奇怪, 因问曾太太, “怎么爹不来?”
曾太太扯谎道:“他还有事要忙, 抽不开身。”
实则是尤老爷不忍来送, 年纪大了, 又是在生意场上久经变故的人, 总是有些敏锐的警觉性。预感到冯大人这桩事出来, 恐怕不免要牵连到尤家。事小则罢,不过是破财消灾,倘或事大,恐怕这一别就难再见了。
曾太太怕她姊妹两个起疑, 只得打着精神将人送至此处。一望长河万里, 忽感悲痛,一连叮嘱了妙真好些话,“在外头可千万不要由着性子胡来,凡事要多想多思,不是小姑娘了, 还只顾自己高兴那怎么成?”
妙真连连说“晓得了”, 眼睛已关不住地飞去那船上, 满心都是头回离家的好奇与喜悦。
马车走后,她立马迫不及待登船。良恭待要跟上去时, 听见老远就有人喊。回首一看,原来是严癞头。只得又走下船去与严癞头寒暄道别。
严癞头买了些熟食干粮来,算是个送别的意思,“兄弟,本来年下就想与你吃酒说话的,谁知你在尤家没回来。我早起到你家去,才听你姑妈说你要跟着到湖州去,我忙不赢就去街上买了这些东西,你带着船上磨牙吃。”
良恭接来笑道:“我昨日往你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家。我这一去,恐怕得一年半载,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处吃酒。”
“看你,明明是一匹野狼,硬是给人训成家犬了。”严癞头吭吭笑着,一面答应,“你只管去,横竖我近来要替人押货到常州,一时也不得在家,赚个腿脚钱。”
良恭装作没听见他前头的话,“你几时接上这差事了?”
严癞头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嗨,人家看我这模样长得凶,特雇我路上唬唬人。反正年初也没甚账收,闲着也是闲着。”
正说话,听见甲板上花信在催促,“良恭,快着些,要开船了!”
严癞头跟着举目望去,看见是个明目皓齿的姑娘,心里倏地一阵异动,忙拉着良恭问:“那姑娘是谁?”
“是个丫头。”
“模样不错,是兄弟回头就替我张罗张罗。你看我,还没娶上媳妇呢。”
良恭拍拍他的肩,笑着去了。
楼船是两层,上下各有三间屋子,上头是姑娘丫头并婆子住着,底下舱里是船家与一干小厮们睡。妙真那间屋子最是宽敞,门外有一方甲板,站在那里凭阑,就能远眺两岸风光。
她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只觉遥山远翠,近石嫩黄,皆与从前所见不同。一连在门外看了好几日也看不厌。
这日白池从底下上来,看见她搬了根杌凳在门前坐着,便笑她,“你这样子倒像是没见过世面,进去屋里坐吧,这里风冷。”
妙真只推她进屋,“我见过什么世面呢?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让我看看吧。你进去,你身子骨比我弱。你看看药好了没有,给妈妈送去。”
屋内满是药香,绕过台屏,看见花信在罗汉床上歪着打瞌睡,膝前的炉子里正“嗤嗤”煨着一个黢黑的药罐子。
近前看,煨得有些干了,白池一壁走去提铜壶添了点水,一壁咕哝,“看个炉子也看不明白,水都要干了。”
听见这话,花信迷迷瞪瞪睁开眼,整了整精神,塌着背摇摇手里的蒲扇,半低不低的声音,有意要叫人听见,“病都好了,还吃药做什么。我是姑娘的丫头,又不是什么白家林家的丫头……”
白池“噔”一下放下铜壶,走来滗了药,端着往另一头屋里去送给林妈妈。
林妈妈见她挂着脸,因问了一句。白池就将花信的抱怨说给她听,最尾淡淡笑着道:“姑娘还没说什么,她比姑娘的牢骚还多些,成日挑我的刺。”
“这丫头说得也不错。我的病好了,用不着再吃药。告诉妙妙,明日起就不煎了。”
白池掉身走到床前,递上一方手帕,“这怎么成呢?您这病就是要保养,这些药都是太太吩咐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她怕劳动,我不要她煎,我自己煎就是。”
趁着屋里另两个婆子不在,林妈妈将她拉着往前坐坐,叹着道:“太太老爷姑娘都是良善人,可咱们也不能不知趣。家里如今不比往日,能省检就省检些。不单是我,往后再要说给你裁衣裳,你也不能要。”
白池沉下眼皮来想想,她娘的话倒可信,近年往总管房里拿取东西,是能听见里头的人常抱怨。
她不觉揪起眉,“府里真是艰难了?我怎么没听见说?”
“你们都是孩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林妈妈由床头欠身,“不许对别人说,我告诉你,是要你知情识趣。从前端得跟小姐似的,人家背地里都笑说你是尤家‘三小姐’。往后再如此,就是不知进退,过分了。”
隔定须臾,林妈妈又欹回床头,“好在妙妙的嫁妆是筹备齐了的,只等安家那头的消息。往后府里再如何,也是她自去过她的日子。”
说到此节,白池便起身出去,关于安阆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再跟她娘提及,免得母女又生争端。
走出来,太阳已没了踪迹,方才还辽阔的天眼下成了黑压压一片。绕廊过去,雨点便淅沥沥落将下来。
妙真还在门前站着,把着阑干仰头看天,伸出一截俏皮的舌尖接了一滴零散的雨,旋即把舌头一卷,笑着咂嘴,“这里的雨也是发甜的。”
白池好笑着拉她进屋,“真是傻得没治了,外头就什么都好?”
她不依,仍闪躲出去,“下雨又是一景,躲什么?下得又不大。”
雨丝零落,芳原绿野无不是烟笼雾罩,连长河上也是蒙蒙一片。细雨密密麻麻地绽放在水面上,如同千万张小嘴张着汲吸雨水。良恭恰好在下头阑干前站着,没打伞。妙真望住他背影回想一下,很少见他打伞,他即便在雨中也是走得不慌不乱的翛然,仿佛已经淋了一身雨,索性就犯不着躲了。
他忽然回头,妙真受到惊吓,忙往后避退一步。他看见她飘渺如烟的裙,想着真是一场烟雨好景,玉山如醉人艳冶。
回过头又想起严癞头与他姑妈的话,检点如今,竟然真格给人安分守己地做了个下人。转念他又在心里反驳,都是为了来日能投靠安阆,谋份前程而已。
至于能不能说服自己,其实他也心虚。
倏听妙真在上头喊:“良恭,伞呢,搁在哪个箱子里的,你去找来。”
装杂物的箱笼都搁在底下舱内,良恭钻回去找。不时走到上头,将一把伞撑在妙真头上。
妙真仰头看,是把新伞,湖绿的绸做的伞面,薄如蝉翼,上头又绘着一支白玉兰,淡如轻烟。伞骨用的是石绿竹,伞柄是犀牛角,给他握住,那手背上有几条错综复杂的青筋,好似在“突突”地跳着。她留神听,分明是自己的心在跳。
尤家从没有犀牛角做伞柄的伞,外头伞铺里不卖。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本钱太高,犯不上。她听说良恭家里早年是开伞铺的,心里仿佛有细绵绵的雨落进去,起了微澜,“这伞,哪里来的?”
良恭嘴叼着根草,他望着面前一片远山遥黛,把那草根子翻来覆去地在唇间摆弄着,“自然是箱子里翻出来的。”
妙真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没正行。她瞪他一眼,“哄鬼,家里从没有这样的伞。”
他不耐烦,“那就是外头买的。”
“外头也不卖这样的。犀牛角做头做柄,谁家把钱花在这没要紧的地方?你爹原是开伞铺的,你会不晓得这道理?”
良恭把那草根子吐出去,眼仍是不看她,嘴仍是敷衍,“我家里翻出来的,搁着也是落灰。”
她抬眼绕着伞环顾一圈,“搁了几年了呀,还新得这样?”
他瞥她一眼,张开嘴,舌尖舔着唇角,终于没奈何地承认,“我新做的。你上回不是要我赔你的伞?”
那不过是句随口的气话,他竟铭记在心,行动在外。妙真笑着想,这里果然连雨都是甜的。
隔会又问:“这伞面上的花样也是你绘的?”
他慢慢点着头。
“你还会丹青?”
“少见多怪,我不配还是怎的?”
“我可没这样讲。”妙真横他一眼,两手握着湿漉漉的阑干上。
他那副懒散模样仍旧投映在她偷偷斜挑着的眼睛里。烟雨把他的脸浸得愈发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着,半片胸膛给雨淋了个半润。她的确是讨厌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但要他像安阆那样端正,她想想又觉得没趣。
又隔半晌,“既有这手艺,怎么不子承父业,也开间伞铺?”
良恭反手伸进襟口挠着皮肤,避而不答,“这笔账可就算两清了,往后不许再叫我赔。”
妙真乜他一眼,难得没有发火。因为心里涓涓冒着蜜意,想恼也恼不起来。
他们就在甲板上站着说了会话,比及雨住,良恭辞回底下,妙真才收了伞进屋。还没找到地方隔放,就听见花信在罗汉床上笑,“难得,你今日没对良恭发火,真是到了外头来,百事顺心,人也和善了许多。”
妙真皱着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么?”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头就不愿意老爷太太找小厮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进府,你是处处刁难,恨不得把人立刻赶出去。我都看不过眼。”
外人都是这样认为,只有妙真此刻才惊觉,她对人讲话一贯是和善可亲的,唯独对良恭讲话一向语调重。
此刻计较起来,那些重的词或调,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门声。不过是试图砸开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门。眼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砸开了这扇门,胸中如浪头般起伏不平。
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着,伴着花信与白池绵绵的呼吸,将自与良恭相识以来的种种细节都检算了一遍。发现竟连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
他说过什么话,大多是不敬调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达的神色。唯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沉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头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仿佛带着些沉重历史走在人群中,缄默着,用满不在乎的笑脸来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么人,妙真也得到总结,她是爱他了。因为她原本该爱的那个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记得他的音容。安阆在她心里几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记得他的身份。
她怀着这个甜蜜的结论睡在铺上,觉得自己像陷在个温柔沼泽,有些湿热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肤,把她周身包裹起来,她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任凭心在承认这不可想象的事实。
她这会检算过往,才发现从前那些年月并未爱过什么人,从前过的是个千金小姐规范的日子。爱上一个人,得从新婚开始。因此这份不同,令她又骄傲一点。女人总是想与别的女人与众不同一点,哪怕这点不同是不合规矩的。
她悄声起来将那柄伞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时也盼望这,客雨常来。
天总算舍得成全人一回,这雨半夜又下起来,一连下了好些日。河道涨潮,风急浪涌,管事的与寇立商议着将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远有处厢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着良恭这个人外头看着也有些轻狂模样,倒与他是同路人,便领着良恭下船坊间闲逛。
妙真晓得寇立这个人好耍,心里不情愿,一径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对着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来啊,不要在外头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见我有她那样的好脾气。”
寇立笑嘻嘻走来推她到楼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里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后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饭后,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妈妈拉着她劝,“岸上湿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满鞋的泥泞。”
“哎呀妈妈,成日荡在这船上,我整个人都是虚飘飘的,叫我到岸边走走嚜,横竖也没有人。”
林妈妈劝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伞跟着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伞,就从床角把那把湖绿的绸伞拿出来,“打这把。”
白池撑开看看,“这伞哪里来的,不是咱们家的旧伞。”
问得妙真心里一阵窃窃的欢喜,却不答话,只抿着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的样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乐意踩泥,说要午睡,只得她两个沿着岸边走一阵。
时下嫩绿遍匀,密密匝匝的草地里哪里浸着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脚踩下去,踩湿了鞋袜,忙提着裙子脚跳到一边,笑着嚷,“真是讨厌!鞋袜都湿透了。”
她这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态度在白池看来实在多余,那不过是千金小姐居高临下的一种好奇心。真叫她长在这烂泥里,她又未必觉得好了。
白池心里有些发烦,面上微笑着催促,“还是回船上去吧,湿鞋袜穿着,仔细病了。这天还是冷。”
妙真自己不怕,却怕把她作弄病了,只好点头往船那头走。
船上搭下来一块宽木板,又横着在上头一截一截地钉着些厚木块,以防摔跤。叵奈下了这些日子的雨,河上又潮,上头长了些看不见的薄苔。更兼妙真鞋底有泥,提着裙走到当中,脚一闪,身子便跌了下去。
好在她行动快,两手抠住了那板子,整副身子却悬挂在外头,脚下就是一个一个的急浪。她一时吓得连哭带喊,可风浪声太大,船上下剩的人都在舱内睡觉,像是谁也没听见。
只有白池是听见看见的,她忙趴在板上去挽妙真两个腕子,一面也扯着嗓子喊起来。喊了好几声,还不见甲板上出来人,只有密密的雨铺天盖地。
或许是这阴霾的天忽勾出人一点阴霾的思绪,也或者是这冷冰冰的雨浇灭了一颗温热的心。白池拉着她的手腕,不禁想到,倘或妙真就此跌到河里,让浪卷去,岂不是成全了她与安阆?
没有错,即便妙真真是能量大容人,不计较她与安阆的私情,可男女之间也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她做了这些年“三小姐”,只要一松手,从此就能做个名端位正的“安家夫人”,也免了安阆的为难。
这电光火石间,她把种种后果都细想了一遍,越来越觉那渺茫的前程有了点云开雾散的迹象。只要把手略略松开,只不过把手略略松开。
也是这一刹那,妙真对着她死气沉沉的眼睛,感到死亡的就在她脚下叫嚣,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心情,不由得怯怯地哭着喊,“白池姐……”
白池一晃神,倏地不知哪里涌出股力气,三两下将她拽了上来。两个人瘫坐在斜斜的板上喘着气,相互看着,片刻后抱在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白池后怕地抚着她的后脑,也是一遍一遍抚平了自己那点犯恶的心。
她喁喁碎碎地责怪着,“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天下着雨,哪里都滑,你还是不看路!”
她从来都是温柔的,难得吼一声。妙真却在这凶巴巴的语调里,生出失而复得的幸运。她也紧抱着她,在她肩后又哭又笑,“我晓得你会救我的,我晓得的……”
这话把彼此的心里那一点鹘突都抚平了,两个人回到船上,都是绝口不提此事。
花信因看见妙真身上十分狼狈,忙拉她在屏风后头换衣裳,一面在里头用半低不低的声音絮叨,“真是不知道谁是小姐,你看你身上弄得这样子,同白池走出去,人家还当她才是小姐呢。”
屏风外头左右放着两张罗汉床,白池也在她那张罗汉床上换衣裳,身上同样是湿漉漉的。她裹着被子,抱着发冷的身子,感到一种空前的绝望。
机会难得,错过这一回,往后就是一失再失。她想,她大概终身注定是妙真的影子了,将永远活在妙真的阴影底下。安阆只念着她又如何?他们都受着人家的恩,只得屈爱以报了,这是他们彼此的命。
却在妙真这头,也隐隐存起来一份要报答白池的心,想着待回到嘉兴,好好向老爷太太说一说。不妨碍的,她又不是非嫁安阆不可,她还有更中意的选择。
人一旦有了选择,就是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思觉,长大了似的,存起心事来。
这心事就不免有个旁枝斜逸的时候。从这日起,妙真对良恭的态度一转,收敛起从前的坏脾气,和善了许多,粉馥馥的脸上也多了些叫人猜不透的表情。
惹得良恭大惊,成日猜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其实心底是埋着个答案的,但猜来猜去,总有意无意地把这答案掠过。
因此猜到暖春也没个结果,一恍惚间,已至湖州,到了寇家来。
寇老爷这些日子不在家,是寇夫人领着大奶奶招呼的妙真。寇家也是湖州的大户,寇老爷家中有两个儿子,一是寇立,再是寇立的兄长寇渊。
寇渊也不在家,胡夫人向妙真道:“你寇渊哥哥有出息,不像他兄弟,只晓得耍。他到杭州去了,有几笔买卖他要过去谈。你从前见过两回的啊,不过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说完,又拉着一年轻艳丽的媳妇引道:“这是你寇渊哥哥的媳妇,叫杜鹃,你们还没见过。”
人如其名,这杜鹃穿着银红的立领长衫,桃粉的裙,脸上的胭脂也是匀得红红的,整个一副浓脂重粉。因为常听她丈夫念叨,说是尤家的大妹妹倾国倾城,料想今日要见,不甘落了下风,有意郑重打扮。
她在这里打量妙真,妙真也笑着看她,转头对寇夫人道:“渊哥哥那年成亲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娘一道来看新大嫂的,偏赶上那会病了一场,娘不许来。大嫂子好!”
说话间,妙真福身行礼,看见杜鹃配了副绿翡翠的珥珰,心直口快,也是有意要亲近,“大嫂子要是换一白水晶的珥珰,一定更衬这身衣裳。”
鹿瑛在旁扯一扯她,她才暗悔这话恐怕伤人。扭头一看,那杜鹃脸上的微笑果然转得有丝尴尬。
妙真又忙拉她的手,“大嫂子别见怪,我是瞎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常把自己打扮跟个笑话似的。”
杜鹃暗中冷翻了一眼,走去椅上坐下,“哪里有这样好看的笑话?大妹妹这副样子,简直是神女下凡。先前在家看我们二奶奶就好得很,见了你,才知道人比人,能气死人。”
此话一出,鹿瑛脸上也有些不好看。
妙真尴尬地立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就给寇夫人拉到了榻上坐,“我们尤家出来的人,自然都生得好。你父亲母亲如何?家中都好?”
“都好,娘叫我们给姑妈带了些东西来。”
寇夫人笑道:“你母亲就是这样,很讲礼数。外头人都说她是丫头出身,我看她倒十分好。”
因为妙真亲娘有病,尤家当时是竭力反对尤老爷与她的姻缘,连寇夫人在内。为这事,兄妹两个还闹了些不愉快,寇夫人是带着些气出阁的。及至后头妙真亲娘过世,寇夫人这口气才顺过来,看曾太太就比先太太好许多。
下晌在寇夫人屋里设宴,大家又再寒暄过一场便散了。寇夫人将西北角的几间屋子收拾给妙真一伙,因得了曾太太的信,连良恭也安顿在那一处。只是为男女之防,良恭的屋子是搁在了花墙外。
那原是个烧水沏茶的灶间,妙真安顿好自己,又把寇家宅院逛得熟了,隔定几日才走进去瞧。
腾出来倒宽敞,只是墙上许多斑驳的陈迹,东墙底下现搬来一张掉漆的罗汉床,上头靛青的褥垫也都是旧的,不知先前是谁使用。
她心里有些不满,不过连她也是客中,不好过分要求 。只得悻悻地向西墙那努嘴,“这原来像是个茶水房。你看,那里还有灶。”
良恭满大无所谓,提着眉梢笑,“茶水房就茶水房,又不是睡不得。”
“睡是睡得,只是脏兮兮的。”妙真到处走看,砖墙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她替他委屈,“这墙还是坯,你夜里睡着了,也许张嘴就吃一口的泥灰。”
良恭眼跟着她慢慢转,看见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墙面,几个手指头相互搓着,脸上是有些哀愁怜悯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近来总是好言好语地对他讲话。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颗心异动难止。
他承不起她这份温柔的关心,避忌着,故意惹她发火似的,提着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里那‘狗窝’宽敞些,总算用不着伸个懒腰就碰着梁了。你说是吧?”
她们背地里说那是“狗窝”,原来他是听见的。妙真一亏心,就咬着下嘴唇半低下头。
转念一想,就是心里喜欢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脸,愈发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话讲,男人心中太野,得驯狗驯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远,打个巴掌喂颗蜜枣是最好的。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强。你们家也能住人?哪里都漏风!”
话音甫落,又自悔不该这样说,这是戳人家的短处,谁存心想穷?她小心瞟他脸色,发现他还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无所谓,没有自尊。
她正矛盾地发窘,忽见寇立昂首阔步进来,向她作揖问好后就去拉良恭,“走,你头回到湖州来,我领你街上逛逛去。”
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恋不舍地要躲开妙真,便连连拱手答应,“多谢二姑爷肯想着,我正闲着呢。”
“闲着?我告诉你,到了湖州,那可没有空子给你闲着,不比你们嘉兴府差!到处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画舫,好好乐上半日。”
他们两个又不知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么人都处得来。可寇立不成,他斗鸡走狗饱食终日,岂不把人带坏了?
妙真不欲良恭跟着去,追到花园子里,却是暖阳无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没了踪迹。
倒有个别的人影循路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