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玉碎的粉屑, 飘飘摇摇地落着,兜转迂回的风萦绕在兜转迂回的石径上。
两个人走着,此刻谁都想不到,这曲折的路程从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许多个年头。猛一回首, 过尽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叶, 照旧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走。
眼下红颜未沧桑, 妙真还带着一张没有哀愁的脸走进曾太太屋里。鹿瑛也在榻上坐着, 见她进了屏门, 便起身让她, “姐, 你来坐。”
她刚拉了鹿瑛一齐坐下, 曾太太就问:“外头下雪了,你怎的还穿这样单薄?谁跟着来的?”
妙真朝窗户上坡一下嘴,“良恭跟来的,他打着伞,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来有事情说?”
曾太太隔着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觉一脸慈爱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预备回常州去过年,你妹子与妹夫倒还能留在这里过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赶回湖州去。你妹子来同我商量, 想带着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来日你出阁到常州, 山高水远的,怕姊妹间难重逢一回。”
听见要出远门,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长这么大,就只在嘉兴府这地方打转,我闷也要闷死了。”
没曾想曾太太一头凉水泼下来,“你别急着高兴,还没同你爹商议呢。”
妙真立时耷拉下脑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将我关死在家里,他能许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说通,我这年能不能过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结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费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说和说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说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过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这可不成,知道的说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这丫头,就会讲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没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个人什么都要问个透彻,常把个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说:“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还念叨,说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个瓜子脸。她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个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说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还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说谁不中看呢?你在两个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里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个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这样久还是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说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个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这个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里那两处田庄。心里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说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过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说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还没说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还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还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里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里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说,到底是安表哥好,还是良恭好?”
尤老爷哈哈一笑,“各有各好。”
妙真不觉又问:“那您倘或再有一个女儿,情不情愿许给良恭?”
谁知尤老爷将笑一收,瘪起嘴,“那不成,把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跟着他吃苦?我舍不得。看他好归看他好,要做女婿,那是两码事。”
妙真立时有些不高兴,冒出个脑袋,“可见您真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才说人家好,这会又不认!”
尤老爷刚要张嘴辩,曾太太便来搭腔,“好了好了,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事争起来不成?有你们两个就够操心的了,再有一个,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话锋转过,又说起年后叫妙真跟着鹿瑛两口往湖州去的事情。果然尤老爷是不答应的,连连摇撼着手,“不成不成,妙丫头从未出过远门,山高水长的,出了事怎好?”
曾太太嗤道:“能出什么事?那是鹿瑛的婆婆家,又是亲姑妈,你自己的亲妹子你还不放心?”
“我不是说去寇家不放心,我是说路上远,万一遇到个什么贼寇……”
还未说完,妙真已强争起来,“尧哥哥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回,也没听见他说遇见过什么贼寇。鹿瑛和寇立从湖州回来还不是好好的,怎的我就倒霉,好容易出一趟门,偏叫我遇上贼寇?您就是不想让我去,也罢,我不去了,往后也不到常州去,就守在您身边,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鹿瑛这会骑虎难下,本就没主意,只好帮着劝一阵。几方劝说下,尤老爷只得说再议。
这一议,先赶上送胡舅母与安阆回常州,后又是各家年礼往来,就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寇立因为此事不定,心里也不安定,常催促鹿瑛,“年关就到了,早定下来,咱们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啊,母亲在家也好将大姐姐的住处收拾出来。跟着去的还有若干下人,也要找地方安顿他们,都是费时日的事。”
鹿瑛正坐在妆台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脸畔坠着的尤老爷送的那两只红宝石正熠熠生辉,红得窝心,返照出她眼底有点自私无情的目光。
她自己看着自己的脸,渐渐生出羞愧,隔定好半晌才扭头照他一眼,“你心里光是惦记钱。有了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花,还不如没有。”
“怎么说这话?”
寇立听出她这必定又是动摇了。他这妻哪里都好,温柔和顺,贤惠持家,就是过于没主意。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许多主意。
他重提耐性走过来哄,“难道我前些时说的都白说了?咱们是替大姐姐存放,又不花她的。再说我寇家还没穷到短我的吃喝,犯得着使她的钱?”
见她不作声,他一屁股坐在案上,抱起胳膊叹气,“有件事我还没对你说,出门时老爷对我讲,过两年分一间铺子给我做。我想,一间铺子算什么?大哥管着同杭州府的那几笔丝绸生意,那是多少进项?怎么到我就只一间零散铺子?还是厚此薄彼。我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他老人家瞧,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我寇立不是那没本事的人。可我要单做生意,总要本钱。咱们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两处田庄的地契,我暂借一份出来换些做生意的本钱,将来她要用时,我连本带利都还她,既是为她好,也是方便了咱们,岂不是两全?”
鹿瑛只盯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得久了,只觉她这丈夫能说会道,哪是不学无术的人?
又将那份犹豫抛开,反劝他,“我知道你是个有打算的人,只是外头人看你爱玩,都只当你没甚出息。可我是信你的。我爹你也晓得,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这样远。你别急,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们去玩,你让她去磨,爹拿她没法子。”
不料妙真一连软磨硬泡了几日,尤老爷仍是犹豫不决,唯恐妙真路上出什么岔子。妙真这日起个主意,想着尤老爷一向看良恭可靠,便推良恭去说。
一路上嘱咐道:“你千万要说你拿性命担保,不叫我出一点岔子。老爷放心下来,就许我去了。”
良恭散漫走在雪里,满是个不情愿,“你叫我去说也是可笑,难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老爷也未必肯听我的。”
“你说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过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没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说和,还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个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还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还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里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还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里,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个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过她去的事,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这哪里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这话说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还有个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过一二年即要出阁,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请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里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过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里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们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
不一时就见良恭满脸不耐烦地将门拉开,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听见动静把两眼浮在臂弯上头看一下,又埋回去接着哭。起先还是细细的啜泣,久没听见良恭作声,那哭腔便渐渐大起来。两个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户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动着,终于晃笑了良恭。
他走到榻脚板上坐,就挨在妙真裙边,手放在炭盆上烤着,“哭肿了眼,可就做不了嘉兴府第一美人了啊。得落个名次,做第二。老.二老.二,不中听。”
妙真探出挂泪的眼睛,“我做了第二,那谁能做第一?”
“白池啊。”
正戳中妙真的心肺,想着安阆也看中白池,如今连良恭也赞她生得好,自己岂不满盘都落了下风?
她怒从中来,提起脚踢他的背,“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都是你不会说话,才劝不动老爷!”
良恭往前趔趄一下,又端坐回来,扭头看她,目光有些发凶。妙真愈发作对,偏又踢脚踹向他的肩。反应不及,脚腕给他一把抓住,她挣了两下挣不开,反倒感到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像是两块打火的石头,擦出了温热的火花,从脚底往她心上窜。
她又放弃了挣扎,假意是挣不开认了栽,把带泪的恨眼挪开,心内却是在绵绵地微笑着。
窗外已是个玉碾乾坤的世界了,扑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扫在心尖上,使人发痒,使人颤栗。
他却把她的脚放下了,调侃道:“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给老爷看,老爷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么?”
妙真适才发觉鞋袜还湿着,连头发肩上都有些湿润,又怪到他头上,“午晌老爷书房回来,你怎的不想着点给我打伞?哪有你这样的下人,半点不醒目。”
良恭拍拍肩,“你恼得跟烧了屁股的野鸡一般满雪地里乱窜,我好容易追上,你还把伞折了。这会又来怪我?”
妙真发狠又踹了他一脚,“你才是野鸡!你是野狗!”
他失口骂人在先,也就丧事了争吵的底气,什么也不说,瞟着身边那两只柔软的脚。
脚上套着浅口的厚底白绸鞋,鞋面上绣着一湾淡水。那水似乎被屋里的暖气熏得有了温度,使人冻硬的骨头有了软化的趋势。
她又说:“你赔我的伞!”
良恭低下头不作答,心里冒出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回付她,就听见白池并花信进了院。他忙起身,自觉站去了罩屏外头。
二人手上皆捧着些过年的装饰,进门看见他也在,白池上下扫了他一眼,皱起眉递给他几张窗花纸,“恰好你在,高处丫头们贴不到,你来贴。”
良恭一向与她淡淡的,随手接过脱了鞋踩到榻上去。妙真还在榻上坐着,也不让,忙把眼泪揩干。这一些举动仿佛是两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些遮遮掩掩。
她自己心里这样认为,心虚的同时,又有一份窃喜。够着脑袋朝罩屏外望,“你们哪里去了?我回来也不见个人。”
花信在小饭厅里理对联,不认得字,眉头扣得紧,“瞿爷爷叫去取这些张贴的东西,还有些烟花爆竹。”
“年年都是这些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妙真仰起脑袋看良恭贴窗花。在底下看,他像一座山峦擎在她头顶,格外巍峨。
看得正痴迷,白池却来拉她,“都是灰,到卧房里头坐。”
白池放下卧房的竹箔,将她摁在榻上。她透着竹箔细细的罅隙看,只能看见个影,便不情愿的作罢了,收回了眼抱怨,“爹还是不答应我跟着到湖州去。”
“你总是顾着玩,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还是玩不够。”
安阆这一去,年后就要上京赴试,阖家对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料他明年就能高中,不必再等三年。人人都带着好事将近的兴奋,白池也是如此,不过是怀着自己好事将近的心情。
那日送别,安阆又在避着人给她许诺,说是一定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既能给尤家一个交代,也能叫他二人作对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即便再不信,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承诺毕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天方夜谭,她在箱笼里翻妙真的罗袜,回首瞟一眼,觉得妙真像根鱼刺一样扎在那里,要挑出来也不知从何下手。
妙真还在抱怨,“我不是只想着玩,一来,鹿瑛在寇家的日子,都是凭她一张嘴说‘好’。可她那人你也晓得,什么都是个‘好’。我想亲自去瞧瞧到底如何;二来,也是你说的这话,等我往常州去了,往后我们姊妹间真是难见上一面,还不趁着眼下我还没出阁,多与她聚首些日子。”
“难得,你这也算懂事了,有了份做姐姐的心。”
“要说做姐姐,你才像个姐姐。”
妙真随口一说,却说得白池心里振荡一下。她握着罗袜回身,看妙真瘪着下巴坐在那里,愁也愁得乖顺可爱,衬得自己才是真没良心。她受了人家的敬爱厚待这些年,怎么为一份男女私情,就把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她走过来,把妙真的脸怜爱地抚一下,“为这点事又哭?真没出息。快把袜子换了,我再给你找双鞋。”
“我就是故意哭给老爷听见的,看他答不答应。”
白池侧着在橱柜里找鞋子,半身给柜门挡住,手在黑魆魆的柜里一下一下翻着,把一片思绪颠来覆去。所思无果,真希望妙真这个人心肠歹毒一点,待人苛刻一些,哪怕是就坏那么一点点,也好叫人能顺理成章地憎恶她。
然而这么多年了,妙真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也没有露给她。柜子里藏着灰,翻到她鼻腔里,使她有种软弱无力的酸楚。
“白池,你眼睛怎么红了?”
妙真一行弯着腰换鞋子,一行仰起眼睇她。以为她是因为安阆走了的缘故,便又装作没问过,笑起来,“你叫小丫头们散布消息给老爷听,就说我在屋里天天哭,板着脸不高兴。”
白池给她惹笑了,“你呀,就是吃准了这些人拿你没办法。”
果然年前两日尤老爷就答应下来,却不是因为妙真不高兴。是因去往京中探听消息的小厮归家,带回来一个风云巨变的消息,尤老爷也只得念随时转。
那时午晌,尤老爷正在房内与曾太太商议过年的事。听见人回来,便叫瞿管家忙带那小厮往书房回话。
小厮丢下马,片刻不敢歇地并瞿管家跑到书房禀道:“小的到京,先去了冯大人府上,谁知到了那里一瞧,冯家府宅被贴了封条。小的忙四处打听才知道,冯大人府上今年夏天就被抄,他早给下了大狱,朝廷定了他个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罪。”
尤老爷登时从椅上立起来,肥胖的身子挤得椅案“叽里呱啦”响了一片。他自己怔忪好一阵,又缓缓落回座,“我就知道朝廷忽然调冯大人回京,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事……我早料到有此一遭。”
渐渐说得脸色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白,两眼一转,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快!打点车马,我要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瞿管家满面焦灼地上前,“可老爷您求见了李大人多少回,他都是借故不见,这时去,只怕还是不肯见呐。”
“顾不上许多了,好歹去试一试要紧。”
谁知暨至李大人府上,这位李大人又在家了,特地遣管家将尤老爷请到书房里相见。
这李大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干瘦的身量,尖下巴上的胡须长得稀疏卷曲,笑起来眼一眯,有种老鼠般的小心与精明。
尤老爷顾不得打量他的面孔,笑在案前作了个揖,“一向要到府上来拜见大人的,谁知跑了三五回,大人都不得空。眼下要过年了,想着来给大人送年礼。也是我的运气,不想大人今日竟在家。”
李大人抬抬手请他落座,欹在椅背上眯着笑眼打量了他一番,“今年才接任了嘉兴府府台之职,忙得不可开交,连此地的一些旧友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这不,要过年了,才得闲请你们这些乡绅名仕进来坐一坐。外头不晓得只怕背地里议论我架子摆得大哩。”
尤老爷按住心头那份焦灼,只管平和有礼地笑着,“冯大人走得匆忙,一定有许多杂事搁置为办。大人来了,自然少不得要忙一阵。得空见我们这些人一面,是我们的福分,不得空,谁还敢怪罪不成?”
“早听说尤老爷会讲话,今日初回,果然如是。”李大人笑着将他指一指,旋即收成拳轻巧落在案上,“尤老爷与冯大人一向要好?”
尤老爷心弦一绷,立时摇手,“哪里哪里,不敢高攀,不过偶有来往而已。都是为苏州织造那头的事。公事,公事。”
“噢……是了,你们尤家在苏州的织造坊接着织造局的差事。”
“也是为朝廷尽点绵薄之力而已。”
下人款待热茶,李大人抬手请着,继而叹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听见朝廷的消息,冯大人被定了罪了。说他在嘉兴这些年为官不正,勾结商户以公谋私……”
说着,将狭长的笑眼一勾,勾出了满脸的褶子,“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吓得尤老爷险些跌了茶碗,本想来走个门路探听消息的,没想到竟撞到了枪头上。他忙把茶碗搁在几上起身打拱,“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明察,大人千万明察!”
“玩笑,玩笑而已。”李大人将手悬在案上按两下,示意他坐,“就是真有此事,大约也不归我查,我是新官到任,许多本职的事情暂且还未理顺。自然是派别的官来查办。”
此话非但不能将尤老爷的心宽慰下去,反是“咯噔”一下,彻底慌得没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