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凤凰里有些逼仄, 早是年久失修,有些青砖翘得老高,有的又塌下去一块。两边爬着厚厚的苔痕,一径爬到人家的院墙上去, 将墙面抠出了一道道残破的裂痕。
巷子里鸡鸣犬吠, 吟蛩不休,又裹着小孩子的哭声, 大人的嬉笑声, 猛地又起一阵鞭炮声。再近前, 真是运气, 竟然真有户人家在办喜事。那门口围着些人, 门上贴着“囍”字, 门下停着一顶八人抬的花轿。
随口扯的谎想不到就有现成的喜事来圆。妙真心下大喜, 便又添了些宽厚,吩咐抬轿子的,“就在这里停吧,人家办喜事, 我们该让的。你们先回去, 暗些再来接。”
说话连白池安阆也都下来,各自赍抬着东西打人堆后头过去。恍惚听见有人嘁嘁议论,“不敢铺张,怕人说她孝还未满就嫁人。这年头,谁还有这个良心果真守三年呐?你看她骚里骚气的样子, 守得住?”
原来是个寡妇嫁人, 妙真将长帷帽撩开条缝向门里眺望, 只看见个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坐在院中,身边七嘴八舌的热闹, 她浑身却透着股冷冷清清的意味,好像在等谁。
妙真顾不上猜测,已走到隔壁家门前,白池将门叩响。
未几良恭开了门,面色一怔,还未回神,妙真抢先挤门进去,揭了帷帽,“你这该死的,只晓得偷懒,哪个做下人的像你这样子?真是我宽宏大量,纵得你们这些人愈发没个王法了。”
进到里头一瞧,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墙上倒了几块砖,豁着一个月牙似的口。三面都有屋子,窗户上糊的桐油纸都是破了洞的,飞起来的纸角被风拍得簌簌响。想来当下盛暑,也用不着去补它了。
待良恭回过神来时,三人已将几个包袱皮搁在桌上。安阆站在桌前将院子环顾一圈,笑道:“我家中因是祖宅,比你家略大一些。不过论装潢陈列,也与你家差不多。”
说来又添几分亲切,走去将良恭拍了拍,“想不到我们来吧?白池姑娘说你们这里有人办喜事,大妹妹好凑热闹,我闲来无事,也跟着来看看。只得你在家?”
良恭还有些惊措,阖了院门,一张笑脸还滞留着方才无人到来时的落寞,“姑妈到隔壁帮忙去了。瞧,我都不知该请你们何处坐,哪里都不成样子。”
妙真跺着步子四处打量,“是够不成样子的……”
一句话说得两个男人都不知该如何搭话,良恭僵着一点笑,不过不是为听见这话,而是怕安阆听见。
安阆只是扭头看她一眼,目中有些冷淡。
白池因窥安阆面色,忙上前去拉她,“你住惯了深门宅院,哪里晓得天底下并不是人人如你,有那样好的父母家世。大多人过的日子都是如此,既来了,就别嫌。”
妙真自省话头不对,坐在杌凳上咬着嘴皮子笑了笑,“我就是一时没见过这样的屋子,有些好奇。”
那二人都不搭腔,良恭也不看她了,只周到引着安阆落座,“倒是有些散碎的普洱,却不怎样好,可千万别见怪。”
妙真坐了冷板凳,心里生气,因看他姑妈不在家,便依然摆出小姐的架子,“那你去街上买些好茶来,表哥不吃普洱。”
良恭看她一眼,当着人是一贯恭顺的,“大姑娘说得是,你们略坐坐,我这就去买来。”
偏又给安阆拉住,“什么话,要是如此劳动你,我就不该来。既到了你家,你是主我们是客,自然是客随主便。况且我不是那挑三拣四的人,也没这个资格。”
良恭听出些意思,暗窥妙真脸色。她却听不出来似的,还一味作出刁钻样子,“表哥都这样讲了,那就算了,随便瀹个什么来吧。”
他哪里知道妙真的心思。在妙真是瞧不惯他们二人如此要好的,他们越是客气,她越想在当中兴风作浪。
细细想来,安阆是她的未婚夫,他们的事早是注定的,因此她用不着去留心他。只有良恭是个意外。她猜不到他的心,偏就越是爱琢磨。
她跟着他走进西面厨房里,看见他坐在灶下烧火。没了旁人,他就只抬额剔她一眼,依旧翛然自得地往灶里添柴,一句恭维话不肯多说。
妙真有些尴尬,只得绕着灶台转一圈,揭了那口大锅的盖来瞧。里头放着几个玉米面馍馍,她嫌盖上有灰,眉头皱得夸张,将几个指头死命搓着,“这样腌臜的厨房烧出来的东西你也吃得下?”
良恭把膝盖抻一抻,手上捻着根草棍打转,笑道:“我上回给你买炸丸子的那家铺子,比我这里还腌臜,你不是吃得上好?”
妙真立时装样子气他,弯腰呕了几声。他到未被气着,头也不抬地说:“舀两瓢水来。”
她瞪圆了眼,“你吩咐我做事?”
眼见他要起身,她又想起方才见他走动时脚上还略略有些不好,便马上回身去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
末了丢下水瓢转到他身旁的小杌凳上坐下,“我带了些东西来,你替我外头找个典当行当了去。可不许叫人坑了,也不许叫别人听见。”
言讫,够着脑袋朝院外张望,安阆正与白池说笑。她收回脑袋压低声,“连表哥也不许晓得。”
良恭笑着斜瞥她一眼,“怎么,咱们府上已到了要典当东西的地步了?”
面前是个猛火堆,身边也是这人,蓦地叫妙真想到嘉善那夜。只是时下大热,那夜的一点温情在此刻换成了烈火烧身的感觉。她觉得他的眼底有些又凉又淡的灰败,却给他压制着,故意放出些玩笑来逗她。
这个人叫她喜欢的也是这地方,尽管他身后有万千事,藏着万千的坏心眼,也似乎总拿她的事当先。
她有时候就是自信得过头,也许是打小是在赞美与宠爱中泡大的缘故,认定自己是个中心,人都是围着她打转。
心里越是有丝蜜意作祟,那嘴上就越刻薄,发狠将他胳膊拧一下,“你这挨千刀的狗奴才,简直没个高低上下,这种话你也敢瞎说,岂不是安心咒我们尤家?”
良恭未呼痛,也没怨怼,只将笑脸垂下去。他听着隔壁人家的欢声笑语,马上又来一串炮仗声,把人的心绪轰得四分五裂。想着那头仿佛是个故事遗憾的结尾。但眼前,又将是另一个遗憾故事的开端了。
他不是个蠢人,能察觉得到妙真对自己怀着些别样情绪。她那缕飘渺的奇情妙绪不过是一簇小小的火苗,难辨明,也难说清,只要窜出来,就能烧成切实一份感情。
倘或就此止住,也就罢了,不至于有华丽的实象,自然也不至于有破碎的残酷。
妙真见他低着眉眼,便趁势窥他。发现他眼角嘴角仍有些浅淡的淤青。她不经意地说:“还有些药材,也一并拿去典了。”
说着她撇下这里,跑到院中拿装药材的包袱皮。
安阆白池两个见她遽跑出来,原是笑意盎然的脸忽然彼此避开,都有些僵住。
妙真睇眼安阆的脸色,疑心他是多想,便扬起声调说:“他们家的茶具都落下灰了,简直不能入口。我盯着些,免得他用落了灰的杯盏给咱们装茶吃。你们两个没所谓我可是吃不下,我最怕脏了。”
白池勉强笑着,“姑娘嫌有灰就拿出来我洗洗,你瞧他们家院里有口井。”
“里头也有水缸,我叫他在里头打水冲洗。”
妙真丢下这话又跑回去。良恭身旁那根杌凳被拖得远了些,她浑然不觉,又拽回去挨着他坐下,将包袱皮搁在腿上打开,“你看看有没有你们家用得上的,你姑妈不是常病么?你挑挑看,我也不懂,横竖都是总管房里随便拿的,下剩的你拿去典。”
倒不至典当药材,不过是有心要拿些治跌打的药来给他。又怕显得关怀太过,又编着慌向总管房里要了阿胶,党参,黄芪之类的混在里头。
良恭一眼就看见那只装外伤药膏的小白瓷罐子,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缘故,他的伤还未愈,她就可巧就拿了药来。
总之不论什么,她都是有心之举。就像她独对他的尖酸嘲讽,无缘无故的古怪脾气,都是一种骄矜的反常。
他趁着扭头添柴的功夫,将屁股底下的凳子些微挪开些,回笑,“这些药都是大调大补的,我姑妈身子弱,倒经不住补。还是一并拿去典了吧。”
妙真立即有些不痛快,厌他不领情。脸色变了变,又把包袱皮扎好,“你们是穷命,吃不了这些好东西,我懂。”
良恭依旧没所谓地笑着,“你这些难听话只说给我们这些底下人听听就罢了,最好别当着人说。仔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没领会,以为是说他们之间,只顾着恼,“我还就是有心人专说给有意者听的。”
两个脑袋上头有一扇支摘窗,良恭笑着摇头,回首朝窗外瞟一眼。妙真适才略有醒悟,抻长了脖子向外瞧。
外头白池与安阆又说笑起来,白池今日穿的件嫩绿的长衫,湖绿的裙。安阆正好也穿一件芳绿的直裰,髻上缠着墨绿的布条。四种颜色层次渐进,起承转合。在清澈碧空底下,任凭谁的眼看去都是一双璧人。
妙真有些不是滋味,放下肩来,因问良恭:“在你看来,是我好看些还是白池好看些?”
良恭一时摸不准她的心绪,只窥到她半边眉眼里有些淡淡的愁丝。他只好兜兜转转安慰,“照我看,女人就该各有各的美,要是美是千篇一律,那天底下的美人岂不是都该长着一副面孔了?”
妙真正捡地上的一根草棍,闻言剔他一眼,“你耍滑头,说得模棱两可的,真当我是傻呀?”
良恭看她并不是傻,只是过于烂漫不知愁。他见搪塞不过去,就笑着不说话。
不想妙真锋头一转,托着腮将笑脸对过来,“老爷太太一直说,我生来就是个贵重小姐,将来注定是要做人家的正经太太的。就像白池一早就是个丫头,将来若要嫁得富贵人家,也只能是给人家做妾。人人生来就不同命,她已经够苦的了,我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随他们去好了,反正和表哥做夫妻的只能是我,我占着这一头,让她另一头,也没什么。”
他一时没听懂这话里藏的机锋,只似赞似嘲都地提着眉玩笑,“看来我们大小姐不是傻,是心放得宽。怪道老人们常说,胃口大的人心眼也大。”
妙真给他那一脸轻浮的笑弄得胸口“砰砰”乱跳两下,刹那又是心痒,又是气恼。这个狗投生的大杀才,怎么听见她要做人家的太太,还笑得出来?真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一念功夫,她在心里将他骂过一百二十遍。
她将一截草棍在地上“嗤拉——嗤拉——”慢慢划着,将一地灰烬划出些凌乱的刻痕。沉默半晌,还是心有不甘,不甘她过分的美貌并未能惹起人过分的殷勤。
她狠撇下草棍子,端起腰来,“不放宽心怎么做当家的太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容不下人的太太是要给人笑话的。日后表哥做了官,我做着他的太太,场面上交往的都是些官贵夫人。我才不要叫她们笑我是商户女儿,心眼小肠子窄,上不得台面。”
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点头,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一口气堵上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只有我这样的才是良配。我们俩站在一处,谁不称赞是一对金童玉女?别的人站在我们身旁,怎么都不登对!”
有心人的话原本是想说给眼前人听的,不想却给外头有意者听见。白池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尴尬,又是失意,一时光影斑斓。
忽然的缄默令安阆也分外窘慌,他像个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厨房,又望回白池,“大妹妹是被惯坏了,什么话张口就说,也不顾脸面。”
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们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过她讲得也一点不错,大爷与我们姑娘,的确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安阆拿眼凝住她,欲辩难辩,急得眼眶湿润,不能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点泪星里了。
而那门内,良恭的眼睛却始终带着不正经的玩笑,好似妙真说的话全不与他相干。倒是急得妙真鼻腔里发酸。
恰是此刻,隔壁又点起炮仗,邻舍的哄笑声由院内追去了院外,小孩子们在拍手喊“新娘子”,伴着那声又响着“哗啦啦”的铜板坠地之声。
这谢家大官人还真是位良人,说是不要铺张,还是忍不住铺张了些。良恭听在耳中,心里不由去数那铜板的响,多得很,雨点似的落在地上。
妙真站起来,转而一笑,“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们这凤凰里还真飞出只金凤凰了。”
“嗯?是么?”良恭倚墙笑着,“的确是造化不小。”
简直说得有尾无头,妙真听不懂,睇了灶上的大锅一眼,“水早烧好了吧。”
水烧得只剩半锅,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后头看着,觉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帮衬,又难出口,自己那口气还没顺下来呢。索性负气出去,并白池坐在一处等他端出茶来。
白池因看她脸色不好,闲问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
“呸,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带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们家不干净!”
安阆听见这话,心间已阗满厌烦,但碍于“恩情重于山”,始终不发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
偏这话也叫良姑妈在外头听见,方才在易寡妇院里就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当是严癞头之流。谁知听见是位姑娘的声音,话说得十分不中听,也不知是哪家没教养的妇人。
进门一瞧,院中坐着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贵人,慌得她还当是走错了门。恰值良恭端茶出来,向她引道:“是我们东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寻到这里来。”
良姑妈揉着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牵引。见她锦衣华裳,天仙面孔,倒把她这主人家唬得当下已无立足之处。
又听妙真问好,就是方才门外听见那声音。她更觉丑陋卑微,心里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着应酬几句,“难得东家肯赏脸到我们这破地方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会讲话,在跟前也是碍眼,你们坐,你们坐,我进屋去。”
妙真疑心她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心里一阵后悔不迭,脸色愈发不好看。她几回暗窥良恭,他只是与安阆谈经论道。
她虽都听得懂,可对那些都没兴致,时不时地瞟着他,觉得他那副高谈阔论的样子假得很,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片死灰。
好像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她觉得无趣极了,在院子里闲转。转到院墙底下,那里有快砖陷了下去,给泥土盖住了,她把荷包里的西府海棠种子掏一把出来埋在土里。
白池走来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么?”
“嘘……”她比着唇,偷偷地笑着。
“这种子落在这里也是浪费,你瞧他们这家里,就是栽出花来也无人去赏的。”
妙真抿着笑不说话,心里想,来这一趟,总要在这里留下点痕迹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变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许多事是在冥冥中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