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由嘉善归家, 阖家听说妙真跑丢之事,无不后怕。头一个当属尤老爷,上晌听见说,下晌嘴角便燎了个泡起来, 外头应酬也推了, 吩咐人请了三位大夫到家给妙真看诊。
妙真在屋里三推五推,说得发烦, 一头倒在铺上, 牵被子罩住脑袋, “哎唷您真是我亲爹, 我半点事没有, 您大惊小怪的请这些人来瞧, 叫外头听见, 还只当我要死了呢!”
一语点醒尤老爷,想到如此惊怪,怕外头以为妙真跑丢这一段是吃了什么亏。
于是有忙对曾太太说:“我糊涂了,叫人听见只怕多生口舌。快将两个大夫请走, 只留下一个瞧瞧就成。”
曾太太走到外间吩咐瞿管家, 又回来。见妙真还在被子里捂着,便上前拉扯,“总要看看摔坏了哪里没有。你昨天在周家还说身上疼。”
妙真旋即想到良恭昨夜说她那些伤不妨事的话,分明是瞧不起她这娇生惯的做作。
她像是有意要做给他看,硬是不瞧大夫, “是在车上磕的, 并没什么大碍。你们不要耽误在我这里, 只管各自忙各自的去。”
尤老爷只得向曾太太使个眼色,曾太太拉着林妈妈出去, 到东厢房坐着与林妈妈说话。
先是问了林妈妈的病,林妈妈奉上茶来道:“我都是老毛病了,还是当年月子里作下的,这些年好不好歹不歹的,也就那么样,横竖一时死不了。倒是妙妙,昨夜出这么一档子事,早上回来我听见,险些吓得没了命。别的都不怕,就怕她受了惊犯起病症来。”
“就是这话呀。”曾太太顷刻就抹起眼泪来,“你不知道昨夜在周家,我急都要急死了。就怕回来老爷怪罪,也对不住我们小姐。”
林妈妈端着茶又不吃,只管仰头望着梁上,“我想我这病为什么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的,大约就是放心不下妙妙的缘故。只等她与安大爷成了亲,恐怕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感同身受,都是把个亲生女儿放在其次,一心只为妙真筹谋。
恰逢鹿瑛过来瞧妙真,见白池呆坐在廊下,便走去问她妙真的情形。在窗根下听见里头这车话,她心里有些酸。看一眼吴王靠上发怔的白池,想必这一个也是酸的,面上是淡淡的一片凄清。
她绕到正屋里去,还未进卧房,又听见尤老爷在里头嬉嬉笑笑地同妙真说话。
为哄妙真高兴,尤老爷也不知哪里掏了支别致的步摇出来。那三条银丝底下分坠着三颗瞳孔大的蓝宝石,他悬在被子上头,故意把那步摇晃得叮当响。
妙真揭开被子,好笑地坐起来,“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还这么逗我。”
尤老爷坐在床沿上,把步摇递给她,“你就是满头白发,也还是我的女儿,能大得过爹去?快收起来,别叫你妹子瞧见,她若朝我要,我可就只这么一件,再拿不出来了。”
妙真推了推,“那给鹿瑛好了,我的钗环多得很。”
尤老爷摇手,“我记得你喜欢蓝宝石,你妹子喜欢红宝石。昨日只看见这件蓝宝石的,等改日得了红宝石的再给她。”言讫又问:“身上果然没摔坏哪里?”
“真没什么事,就是碰青了点皮肉,难道也要叫大夫来看?”妙真把步摇塞在枕头底下,拉着他道:“还亏得良恭跑得快,否则那马还不知道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尤老爷心下有些疑惑,当着妙真只笑着点头,“那小子还算不错,我自然要赏他。他是你的下人,你说赏他什么好爹就赏他什么。”
妙真脱口欲说赏他银子,转念一想,未必珍重,待要赏一件显得郑重的东西。
一时还没想到,尤老爷却撩了撩衣裳,摆出个龙恩浩荡的架势,“我看不如赏他个丫头做媳妇。他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一应金箔之礼就由我这里出,府上到年纪的丫头,随他去拣。”
妙真忽然一口气堵上来,嗔了他一眼,“您怎么好给人做起媒来了?人家家中有姑妈,犯得着您来做主?”说完又睡下去,“您可别瞎张罗,人也未必感激您。”
尤老爷也不过随口说说,便揭过此事不提,又细问了些昨夜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待往书房里唤了良恭来问。
这厢走出来,外间空空荡荡的,只那片竹箔帘子仿佛是刚被人落下来,在那里轻轻摆动,也有缕冷风在罅隙里辗转,像是失落地等着人抚慰。
他却顾不上,心里揣着事,一径叫了良恭往书房里问话。
说起昨夜,良恭打拱道:“是马蹄子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大约是往嘉善的路上踩着的,又或是周家喂马的下人不仔细,不知哪里弄的草料没挑拣干净。”
尤老爷半信半疑,“你们一路上去,就没发现什么鬼祟之人?”
“老爷说的是什么样的?”
尤老爷扣扣书案,“譬如那起浪荡子弟,或是地痞无赖,或是那些看着偷偷摸摸,像是拐带人口的。”
良恭蹙额细想一番,“小的倒没怎样留意,往后小的多加留心。”
“是得加倍小心。”尤老爷靠到椅背上吁了口气,“你不知道,外头常有人打探我这大姑娘,以前也是遇到过一些的,好在都没出什么岔子。眼瞧着过一年朝廷还要开恩科,安阆就要上京考试,等他考中回来,我把大姑娘安安生生交到他手上,就算佳偶天成,全了我的心了。”
良恭抬眉剔他一眼,又谨慎地低回去。
男女之情其实与婚姻是两码事,尤老算得不错,若不论心,不管是对妙真,还是在他,安阆都是位可依附之人。
所以这一折首间,他就把些不该说的话咽了下去,堵在胸口里。
后头尤老爷说要赏他,良恭却没所求,只要了几日假家去探望姑妈,尤老爷自然是应允。
这厢出来,恰在园中撞见瞿尧,像是赶着出门,在前头走得有些急相。
良恭仍记着那夜妙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势,本欲寻人问一问,正怕别人不肯说,看见他,便几步赶上去,有意寒暄,“你这是急着往哪里去?”
瞿尧扭头见是他,放缓了步子,剪着胳膊道:“那位新任的府台李大人家中有女眷做生日,老爷叫我去送份贺礼。”
良恭微笑着明知故问,“这却怪了,老爷不是正要结交这位李大人,怎么放着这样好的时机不亲自去,反打发你去?”
瞿尧拉他一把,抑着声,“这话我只对你说,你不要对底下人去讲。自打这位李大人到了嘉兴,老爷屡次想登门拜访,这位李大人架子却大,总是借故三推四阻,不肯接见。”
“我听说这位李大人与邱家是远亲,邱家又与咱们家是世仇,难道是这个缘故不肯见?”
“谁知道呢。横竖是不大对付。”瞿尧摆着袖苦笑,“我这里送礼过去,还不知要给人家的下人怎样排场一顿呢。嗨,谁叫咱们是买卖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过底下一个芝麻小的官。”
良恭少不得宽慰他几句,眼瞅要走到前院,忙插了谈锋,“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犯太岁,眼下府里净是些小坎,不信你看大姑娘在周家跑丢那档子事。亏得老爷没有怪罪,还嘉奖我护主有功,许我归家探望些时日。”
“我们家老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大姑娘的事情上头格外仔细些。也是为大姑娘那病根。”
“你说这病到底是何病?怎么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瞿尧睐他一眼,默了默,长吁一声,“你伺候大姑娘,迟早也是要晓得的。这在我们尤家本不算个秘密,只是老爷忌讳底下人议论,所以大家都不说。大姑娘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是疯症。我们先太太正是犯了这病,那年夜里,非说有鬼追她,从屋里跑出来,黑天胡地一通乱跑,跑到假山上,一头栽下来,把脑袋磕破了,人就没了。”
良恭本来猜着了几分,果然听见,心下仍有些惊骇,“照如此说,大姑娘的外祖家也该有这病症才是了?”
“这病是大姑娘的外祖母传下来的,胡舅爷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带此症。老太太命好,嫁了个胡老太爷,早年胡家在常州也算大户,发了病,胡老太爷走到哪里都放心不下她,一直带在身边。看顾得好,没出什么差池,是后来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才走的。”
“我听说先太太的同胞姊妹,就是安家那位姨妈,不是也死在这病上?是失足坠崖而死?”
“安家姨妈倒不是死在这病上,不过我们这位先姨太太也是命苦,嫁了安老爷,好好的小两口,因着这病根,本不打算生育,所以才替安老爷娶了二房。谁知后头又有了身孕,既有了,就想着安生生产。不想那年夫妇俩进香回家,先姨太太说山崖上那片花开得好,非走近去瞧,一不留神踩空下去。安老爷去拉她,也给拽了下去。安老爷命大,只摔折了胳膊,捡回条命。先姨太太就没那么运气了,落得个一尸两命。”
说话已及至门上,瞿尧摇撼着手自行前去,“我们大姑娘命苦,生来就带着病根,虽未发过,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胆。你多加留心吧,只要你护得住她,多少钱老爷也舍得赏你。”
良恭止步在后,一边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想着妙真那张不谙世事明艳的脸。也不知是这两者哪个在他心里弹动一下,把他先前打好的算盘又弹乱了。
过得两日,良恭天未亮便打点细软欲转家去,给妙真听见,本来晃都晃不醒的一个人,忽然精神抖擞,忙从铺上爬起来,不及梳洗,散着长长的头发跑到廊庑底下。
时下天长夜短,卯时透着一点亮,月亮又还在,也有刚睡起来的缘故,妙真看这幽昧的颜色形同梦境。良恭站在院门前头,隔着个场院,恍惚像是又走到了那夜的山道。
那条细溪也如同是梦里流淌出来的,妙真回来几日暗暗向人打听,谁都说不清那是哪里。而梦里的野火堆也再找不到一点灰烬。
其实那晚的惊险事早被人问了个八百遍,但她还有些惊心的细节没对人说起,是个渺茫的秘密。
有时候要问良恭,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令她无名高兴的不过是些皮肤擦过皮肤的小事,要问也未免太较真。说不定他都不记得,只在她心里形成遗迹。
良恭以为她跑出来是要吩咐他些什么,多半是要他捎带些吃的回来。他远远地问:“大姑娘想吃些什么?”
妙真见他肩上挂着个包袱皮,倏然怕他是要一去不回了。
此刻听他这样问,又自觉好笑。
转念想起尤老爷要许他婚姻之事,又怕他是忙着回去与他姑妈商议,脸色立刻又翻了一遍,不好看起来,“亏你还记挂着主子,我还当你高兴回家,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呢。”
大早起的便言尖语毒,良恭有事急着出府,只得没奈何地堆起笑脸,“怎敢呢,你哪是主子,分明是我的天王老子!”
妙真心里刹那犹如有一场春风经过,吹动她向场院中走去。
又听见花信在屋里喊,“嗳,你又到哪里去?赶紧梳洗,太太他们想必都好了!”
“就来!”
她依然款步向良恭逼近。良恭望着她模糊单薄的轮廓渐渐在月光中清晰,呼吸也逐渐加重。
他不由想到那走失的一夜,她这份美就紧贴在身边,似乎是触手可及。然而当她走到面前,他又把眼不耐烦地避到一边,谨慎地将手蜷在两截袖中,“还有什么事?”
“你……”妙真将几句话嚼在嘴里,不知怎么问才好。
想来想去,拿出了个恩德厚重的主子样,“老爷说要赏你上回忠心护主的事,赏你什么了?要是赏得不够,我这里再另添补你一些。”
“老爷倒是问我要什么,可小的不敢居功,都是分内之事,只向老爷求了几日假。”
“就几日假?”
“就几日假。”
“噢……”妙真一颗心踏实地落下来,把眼横到一边,斜瞥他一下,“几日呢?”
“三五日。”
三五日倒不长,睡几觉就过去了。妙真背过去抿着嘴笑,把手在肩上摆摆,“你去吧。记得给现摘些葡萄回来。”
良恭登时在背后翻记白眼,“我上哪给你现摘去?”
“那我可不管,谁家有你到谁家摘去。我要是晓得哪里有,还用得着你?可不要买的,那卖果子的都是头天摘了搁在次日卖,不新鲜。”
他对她这刁钻挑剔的性子也有些习惯了,想他二人大约属相犯冲,她是生来克他的。只好认命转身。
须臾又转回来,“你今日要出门?”
妙真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回,“今日要到庙里去。一是求二妹妹来年生个小子。二是还了表哥中举的愿。”
良恭望着她烂漫的背影,有阵微凉的晨风拂着她的裙,显现出那纤长的腿与饱满的臀。飘飘撩撩地,那风又从他胸膛里吹过去,把他一颗心搅动两回,又没声没息地住了。
为安阆还愿,为鹿瑛求子,阖家除尤老爷外都出动,连胡夫人也有意求她女儿雀香与黄家的婚事美满。
寇立自然也到的,与鹿瑛同乘一舆。眼下正歪着个身子,拿扇柄子插进后头襟口掏痒痒,“那桩事你对岳父岳母说了没有?”
鹿瑛瞅见他肩上有点柳絮,抬手摘下来,“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你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法子,难道咱们就在嘉兴永不回家了?早说早了,得了银子咱们好赶在秋天家去,只怕湖州那头老爷太太写信来摧。”
鹿瑛放下两手在裙上,瞟他一眼,“你这会晓得急了?当初怎么不多虑些事?四.五千两银子,你胡兴乱造地就给花了,也不想着如何向老爷交代。”
寇立把支在旁坐的腿放下来,端直了腰,“嗳,你这话可不对,我那可不是胡兴乱造,那是正经的交际应酬。你不知道天子脚下的花销,什么不贵?所结交的那些人,谁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你但凡手紧一点,人家就要看不起你,根本不愿与你打交道。”
鹿瑛咕哝道:“我不懂你那些交际应酬,老爷只叫你上京去收账,也并没有叫你去交际应酬。”
“老爷到底老了,只想着把眼前的生意做好,没计算长远。我年轻,我替家里的买卖计算着长远还有错了?再说,我结交的那些人里,不乏官爵子弟,这总是对咱们家的买卖有助益吧?虽然眼下还用不着,可做生意的人家,难保都有求官中的时候。我这叫未雨绸缪。”
鹿瑛哼着笑,“你既有这般有大道理,怎么不对老爷去说,又叫我向娘家来要什么?”
那寇立一时哑口,无言以对了。
原来是上年春天,寇家老爷见寇立既已成家,有意叫他学着做些正经事,便遣他亲自上京收笔款子。谁知这寇立年轻好耍,在京结识了些官贵子弟,充个大头,常摆局请这些人吃酒耍乐,二三月下来,竟将收到的款子散了个精光。
回到家中,他怕无法对寇老爷交差,只谎称怕路上遇见贼寇,将银子暂存在京中的钱庄里,票根一时又丢了,还得信来信去的查对才能往苏州钱庄里兑取。
寇老爷骂了他一回,使他早日往苏州兑取回去,顺道往嘉兴探望尤家。他便趁机拉着鹿瑛一道回来,想着在尤家讨笔钱填上这亏空。
要这笔钱,还得全看鹿瑛的脸面,不想鹿瑛拖来拖去,一直不好意思伸手。
他闷头一阵,把鹿瑛的肩搂过来,叹着说:“也不是我摧你,我晓得你做女儿的脸皮薄。可你们家没有兄弟,统共姊妹两个,这些钱不给你们,难道岳父还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鹿瑛斜一眼,“还有大姐姐出阁这项大事未办呢。”
寇立抽出胳膊,咂咂口舌,“正是呢,岳父岳母偏心大姐姐,你不趁早说,将来都给她带往常州去,可就没你的份了。”
“胡说。”鹿瑛嘴上这样驳,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在周家听见她娘讲妙真的嫁妆。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一份沉重,因此她驳也驳得没底气。
寇立见她语虚气软,想必是说准了,便提起嘴角讥笑,“难道你心里没数?咱们都是亲戚,我从小也是看在眼里的,大姐姐穿的使的哪样不比你好?都说是为大姐姐的病根,可这事情谁说得准?她这些年还不是好好的。你再看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就是今日咱们到庙里来进香,也是主为安阆还愿。这些人,谁头一个想到你?也就是我了,你的亲丈夫,这辈子,你是好是歹,就只我挂心。”
一席话说得鹿瑛心里又是酸,又是喜欢。要说这寇立,虽然贪玩好耍,嘴巴却甜,成日哄得鹿瑛拿他无法。
她仰眼看他,含嗔带怨地把他胸膛捶一下,“就你会说!好吧,今日到庙里去,我捡着空子对我娘说。想来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她拿得出来的。”
两个人自在车内周祥,一行已慢洋洋出城而去。
妙真这车上自然是带着白池,尽管晨起花信偷偷拉着她说了些话,她也是充耳不闻。心道当初许愿的时候属白池最虔诚,如今得偿所愿,少不得是她的头功。
安阆也当去,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一行人口多,遮遮掩掩的有些望不见他的影,白池只得将脑袋伸出去瞭望。
妙真以为她是在看路,一把拉她坐好,“你这样仰着头看,山路又颠,仔细闪着脖子。”
白池丢下窗帘子,微红着脸,“今日天好,这路上的藿香花开得也好。”
“是么?”妙真坐到她那头掀了帘子望,正望见远有良田,近有细溪,两岸也是些郁郁青青的树木。她想起那夜走失的地方,笑道:“这地方我像是来过。”
“怎么没来过,我们到卢安寺上香都是走的这条道。”
“不是,我是说我上回在周家跑失,好像就是跑到了这里。”
白池好笑,“那是嘉善县啊我的姑娘。城外多的是这样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你是认错了。”
妙真看她一眼,悻悻放下那片蜜合色的帘子。那地方是没什么特别,随处可见那样的溪那样的树,可妙真就是固执地认为有一点“特别”。
她说不清,索性绝口不提。
这时候,安阆的马行到车旁喊了声“大妹妹”。妙真将窗帘子又掀开,看见他不知哪里摘了两个小桃子递进来,一人一个,“渴不渴?吃这个。”
白池伸手去接,望着他笑,“这是野桃子,安大爷哪里弄来的?”
“就长在道旁,我随手就摘了。要是人家种的,我还不敢摘,摘了岂不是偷盗?你还认得出这是野桃子?”
“怎么不认得,有一年我同与我娘到山上上坟,也摘来吃过。”
安阆骑在马上,温柔地回笑,“我那年去拜先生,可恨没有礼,只好在路边摘了些野桃野李包起来送去。也亏得先生不弃嫌。”
两人正在这里忆苦,妙真已将那桃子咬了一口,旋即丢出去,直瘪着嘴咂舌,“我的天,酸得要死,谁吃得下?”说着将白池手里的桃也抢来丢了,“别吃了,简直酸倒牙。”
白池空握着手,尴尬地看了安阆一眼,安阆也是苦笑着看了她一眼。
只妙真不觉,还嘱咐安阆,“表哥,可不要随便吃路旁的东西,仔细吃坏肚子。我就常吃坏肚子。”
安阆笑道:“大妹妹肠胃娇嫩。我们不防,我们是吃惯了苦的。”
这“我们”是谁妙真倒未留心,只听出他这话有丝酸讽之意。
曾太太私下里不少对她叮嘱过,说安阆家道中落,寒微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又承着尤老爷的恩情。做男人的是靠老丈人扶植,在他必定有些难堪。日后成了亲,要收敛些大小姐的脾气,不要常挑吃拣穿,以免夫妻嫌隙。
妙真做小姐做得登峰造极,做“状元夫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她犹记得这些为妻之道,有些不情愿地低下眼赔不是,“我不是这意思,表哥又多心。”
“是大妹妹多心,我没生气。”安阆笑了笑,又看白池一眼道:“天气热,一会下车还得步行一段,当心中暑。”
妙真只当是对她的温柔嘱咐,又抬起笑脸,“你骑在马上也要当心。”
安阆笑着没应答,脚踢马腹,自行前去了。
一时又只得妙真白池二人安静坐在车内。白池看见她的笑脸,一半为她涌上些酸楚,一半又为自己涌起些欢喜。
可笑妙真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表哥比前两年懂得体贴人了,头些年是个书呆子,只晓得埋头读书。”
白池微笑着,“人总是要长大的呀。”
妙真一把把她胳膊挽住,“依我说还是不长大的好。可幸你与花信是永远跟着我的,要叫我一个人嫁去常州,只怕要寂寞死了。”
她这样说着,心想还要加上个良恭跟着去才好。越想越有些欢喜,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对未来满是幸福的笃定。
然而世事无常,既定的未来早在悄然中变了方向。
这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犹如这炎日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到了当头。良恭那点变化也是随着太阳走,不知不觉地已换了最初的念头。
打尤府出来,他先回去看了姑妈一眼,又匆匆忙忙往严癞头家里来了。进门已是衣衫半湿,额前散了几缕头发,滴着汗。
严癞头就在院中劈柴,光着膀子背着身在那里,同样是挥汗如雨。良恭在后头站定须臾,才走去将他肩拍了下,“我有事问你。”
严癞头揩了汗与他坐下,“你可算得空回来了,怎么样,那位安大爷到了嘉兴了?”
“先不提这个。我只问你,我们说得好好的,将历大官人的定钱退还给于三,怎么你又反悔了?”
问得严癞头一脸发懵,“我几时说我反悔了?我虽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可应承了兄弟的事,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良恭看他片刻,不像是扯谎,便泄下气来,将那夜在嘉善周家的事告诉他听,“我看那枚铜钉是有人刻意凿进马蹄子里去的,也果然看见两个人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荒郊。大概是有意调虎离山,好趁这空子绑了尤大小姐。”
“所以你疑心是我?”严癞头丢下汗巾,怀着气起身,“咱们是一处胡打海摔长大的兄弟,我岂会背着你做这等事?你既已另谋出路,我更犯不上冒这风险。”
说着又好笑,“再则,就算是我做的,你何至于如此兴师问罪?又不是我求那笔银子谋前程,全都是为你做打算。难不成你还要为那尤大小姐来与兄弟拼命?她是你什么人,你还真格替她卖起命来了。”
良恭心下一跳,像被人说中藏的秘事,脸色尴尬,忙笑着起身向他作揖赔礼,“是我多心,你不是那种人。既说是兄弟,你可别为我今日莽撞与我计较。”
严癞头“吭哧”笑两声,摆两回手就将此事揭过,又坐下去。
歪着脑袋思想半晌,他陡地将桌儿一拍,“八成是于三!那日我去退定钱,这狗娘养的三推四阻劝了我好一阵,非劝咱们早日把尤大小姐绑去交给他。我看他是舍不得那笔抽头,所以瞥下咱们自己干了。”
思来也只有那于三,良恭把额上的汗抹一把,低着头思索,半晌咬得腮角一硬,眼里放出些凌厉凶光。
这厢由严癞头家出来,已是下晌,转回家中,热得解了外头旧黄的玉白苎麻袍子,只穿着里头中衣在院中舀水喝。
刚好良姑妈屋里出来,看见他小臂上多了个新鲜牙印,忙丢下簸箕走去托起他胳膊看,“这又是哪里弄的?上回脖子上弄道疤还未好,这里又添新伤。你这户姓尤的东家常打骂下人?”
良恭搁下水瓢,把袖口放下来,“这是,兔子咬的。”
“什么兔子长这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
良恭只是笑,走到屋里去换衣裳。良姑妈见他不愿说,也就不追究,横竖问他外头的事他都不爱说。就是说了,她也是帮衬不上。
她走去长条凳上坐下,将簸箕搁在腿上拣米里头掺的砂砾,一面剔眼向良恭开着的房门,“你才刚回来又急匆匆地走,我还没对你说,你隔壁易寡妇的事情定下了,就是那开香料铺子的谢家。那汉子也是怪,凭易寡妇开出什么条款,他都肯答应。还应承她的儿子不必改姓,还按原姓,往后家产也不少他一份。”
她刻意等了等,偏着脑袋朝那扇门里瞅。门里是大片的晦暗,仅有下午懒得泛黄的一点光投在墙上,岑寂无音。
隔定片刻,才见良恭笑着走出来,还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是她的时运,这样的男人是世间少见。定在几时来迎过门?”
“谢家等不及这头孝满,也听见些先前的言语,说易寡妇门前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招人,他们不放心。再有,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都不好大操大办,便商议下先悄悄着花轿将人抬过去,只在他们府上摆几桌席。”
良恭那笑还未止,日头业已挽不住地跌在了山头。易寡妇端着个陶罐子走进院来,脸上被日落映得铜黄,像有一片回忆嵌在脸上。
看见良恭,她也是惊诧一下,旋即客套地笑起来,“唷,你竟在家。”
他笑着点头,转身去在院墙下打水搽脸。听见易寡妇对他姑妈说:“这个米不是旧年的陈米,又干净,拿些来你们吃。”
自易寡妇与谢家说定,谢家那男人怜她孤儿寡母,常使人送些东西来。她得了东西,想着素日良恭待她母子的好处,也常拿些来周济良姑妈。
良姑妈客气道:“你自己留着和孩子吃吧,又想着我们。他成日都是在尤家吃饭,我一个人,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瞧您说这话。”易寡妇将良恭背影睇一样,温柔的笑意里平添哀愁,“往日都是你们照拂我,我有这些,自然也该回谢你们。”
良姑妈接了来,趁着进屋去放的功夫,摁她在凳上,“你坐会。”
她就在拿长条凳上坐着,凝望着良恭的背影。及至他转过身,她才把眼放到地上,“我的事情定下了,这月尾就有花轿来抬。”
良恭那嘴角僵住了似的,要搁也搁不平,要大笑又大笑不开。他提着这抹笑走来,“这样快?”
“俗话说得好,快刀斩乱麻嚜。”
良恭在长凳的这端坐下,她又把眼望到另一边,有些别扭的姿态。理不清的过去也是别扭的,饶她是个干干脆脆的人,此刻也有些剪不断的惆怅。
她把眼斜低下去,攥着一条绢子,“他姓谢,年轻,不是个糟老头子。我看见过,相貌不错,脾气也好,家里也有些钱。”
良恭的声音低低沉沉,怕有人听见,“什么都好?从前算命的说你有大福,真是没算错。”
她的声音也低下来,“都是面上看见的,底下的还是要真去过日子才清楚。不过自打这事情定下来,他十分尽心,自己不好来,就打发家下人送些东西来给我。看那死鬼的坟修得不好,他还使银子重新修了一番。”
说完,又横着一双笑眼看他。不知怎的,渐渐看出一份怨愤,便顺道抬手把他臂膀狠狠拧了一把,“你尽管放心。”
他也不闪躲,由得她拧,那疼有点钻心。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浮荡佻达的笑意,“你这话说得奇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的事,怎么都轮不到我不放心。”
话音甫落,易寡妇已是热泪盈眶,“良恭。”喊完,她又无话可讲。擘画好一番后,才笑中带泪地说:“要是我果然错嫁了人,就是你害的。”
“不会的。”他一口咬定,“除了我,嫁给谁都是对的。”
他是头一次直白的说出来,说得她一行清泪下来,真是恨他也不是,怨他也不是。
她拂裙起身,沉默着走了。只得他一个人坐在凳上,仰头把天望一阵,让那太阳的余光把眼睛晒得干涩。心想他这一辈子,大约什么都是痴心妄想,唯有这份日落还是舍得倾照他的。
天近夏日了,这片余晖有些不大明朗的热温,他受过妙真刻薄的安慰,此刻也恍惚觉得是妙真坐在身畔,用她的肩头调皮而温柔地擦过他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