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度云移 (〇五)

这头说完话,那头也都收拾停妥了,一队人赫赫扬扬归到家中。尤老爷特地推了些应酬,骨肉团聚,于花园内开筵设酒,小戏杂耍,天伦叙乐。

一晃几日,这日早起,鹿瑛要搬回自己院里与寇立夫妻同住。妙真百般挽留,“急什么呢?你我姊妹才是久别重逢,跟他是日日都是见得着的。”

鹿瑛见她有些发急,微笑的面容浮起难为情的红云,“我们走时,婆婆专门叮嘱,趁回娘家这空子,好好休养。”

妙真翻翻两眼,“你瞧,姑妈也叫你好好休养,你又何必急着去服侍他。”

“我的姐姐,你连这话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鹿瑛的脸益发涨红。

妙真窥她一会,总算明白过来是叫他们夫妻趁这空子抓紧生育的意思。这事情就不好拦阻了,连曾太太也常盼望鹿瑛早有子嗣。

她微红着脸不说话 ,俨然是生了气。鹿瑛比她小了两岁,不像别人家的姊妹总有个盎盂相击的时候,她们是从不吵架的。妙真心里明白,一向是鹿瑛在让着她,为她的病根。

她犯了倔,歪着头不看鹿瑛的背影,盯着影影绰绰的窗纱。

外头是什么时候了?桃李争春,海棠斗艳,玉兰伸出一只只纤弱的手,春已过半。她做姐姐虽然做得失败,可这些年不知不觉做下来,也习惯了。

鹿瑛也惯了,在妆台收捡胭脂钗环,镜里瞥见她的脸色,只好搁置东西走来床上哄她,“姐姐气性还是这样大,半点也没改。好吧,我今晚上还睡这里,叫他且等着去好了。”

哄得妙真一笑,拥了拥被子,自己想一想,也妥协一下,“算了,你又不是明日就要走。免得回头你婆婆说我不懂事,绊着你不许你们夫妻团聚。你今晚去吧,过两日再到我屋里来睡。”

这厢深明大义地放了妹子去,一转头又抱着被子生了一早上的闷气,也不梳洗,连午饭上来也不吃。

林妈妈听见,心疼得要不得,趁身子骨好些,少不得过来劝,“二姑娘与姑爷少年夫妻,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你只顾自己高兴,把人绊在你屋里,反叫人夫妻分离,你这当姐姐的也忍心?”

一行把她拉她的被角,“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你只想着鹿瑛是你妹子,你们是最亲的。可你也要想想,她是嫁了人的人,是寇家的媳妇,有丈夫,有公婆,姊妹间再要好,终是要各成一家的啊。”

不说还罢,一说便将妙真的眼泪惹出来,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哭诉,“就是这话。她嫁了人就不与我亲近了。这几夜人睡在我这里,心却在那屋里,总是念叨寇立,生怕他在那屋里有一星半点的不好。”

林妈妈挨坐在床沿上,轻轻隔着被子拍她,“人家挂心丈夫是应当的,怎么在你这里反成了错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学着体谅人,连妹妹嫁了人也要以你为先,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细想想。”

妙真揭开被子,转来一张泪水洗过的脸,啜泣着辩驳,“我不是要她以我为先,我就是觉得她与没嫁人时不一样了。从前她什么事都对我讲,这几日我问她在婆家好不好,她都说好。哪有样样好的?她就是不愿意对我说,可见我们姊妹间是远了。”

林妈妈睇着她一脸天真的泪痕,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她是玛瑙里封住的蜘蛛,对能世事流转毫无知觉,看外头的世界总是雾里看花,懵懵懂懂。

妈妈无话可说,只管微笑着拍她。

这时候,听见花信挂起卧房的竹箔进来,“良恭想来向姑娘告个假。”

妙真的心绪被牵动,又忘了为鹿瑛伤心,揭了被子坐起来,用手刮了两下长发,踢踢踏踏趿着鞋走到外间。

出来看见良恭站在罩屏外,同时也嗅到饭香扑鼻,当下动了食欲。不再要人劝,自己掠过良恭,走到小饭厅那头,提起箸儿朝他招一招,“你告假是要做什么去?”

这倒怪了,从前但凡良恭告假她都是不过问的。良恭慢洋洋跨了门槛进来,拱手道:“回家去瞧瞧。”

“上回路过凤凰里叫你去你不去,这会怎么又想着去了?”

“家里有点事。”

“家里使人来传话了?是前头几日码头上那个人吧?他是谁?”

“是个朋友。我托他帮我照看姑妈。”

“什么朋友?”

问到此节,妙真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这些问题简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是什么身份,怎能如此细究一个下人的家世?她有些尴尬,暗暗抬眼窥良恭,他脸上也正有些发懵。

柴房后头里那只大狼狗一定又来讨饭了,不知谁惹了它,隔得大老远也听见他凶吠了一声。这一吠,凿碎这微妙的尴尬。

良恭握着拳“吭”地咳了一声,“朋友就是朋友,难道朋友还有三六九等之分?”

正是这话,妙真记得当时大老远看见那人,实在吓她一跳。五大三粗身段,光秃秃的脑袋上结了好几个癞疮,那脑袋像是给这些疮疤彻底毒了个遍,寸草不生。

她长这样大,还是头遭与这样面目可憎的人目光交错,简直疑心他身上的臭汗味随着这缕目光爬到了她身上来。

她不由搁下箸儿,把两条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搓搓,“那人瞧着可不像个好人,怪吓人的。”

良恭忽然歪着嘴笑一下,“那什么样的瞧着才像好人?非得是仪表堂堂相貌标志的?”

妙真见他有些嘲讽的意思,横过一眼,“我又没说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是我的朋友,想来,我大概也不算好人了?”

妙真索性直勾勾朝他望去,噙着冷笑,“你是不是好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哼,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不跟你计较罢了。”

“那小的这厢谢过大姑娘宽宏大量。”良恭不端不正地作了个揖,笑得实在招恨。

隔着饭桌,妙真恨不能掀了碗向他砸去。可心里计较着岂不有失体统?上回叫他看见她与冯二小姐打架,恐怕已让他疑心她是个泼妇,再掀碗碟,那可就坐实了。

她咬着牙,眉间怒火烧得正旺。不想良恭站直身,正经地微笑道:“明早回来给姑娘捎玉宝街的兔肉脯。”

一盆温水浇灭了妙真的火,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心不由己地抿起一丝笑, “还有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要双份子,老爷也爱吃。”

按说良恭由尤府出来,路上买了些酒肉,一径先往严癞头家中去。严癞头之处隔凤凰里不过两条街,近墨者黑,也是条破破烂烂的巷子。

严家也是父母早亡,虽有几门亲戚,因嫌严癞头地痞之流,不大走动,致使严癞头无人问管,尚未娶亲。

家里乱得鸡窝一般,看见良恭来,只搬了木头墩子引他院中落座,“你是好洁净的人,我往无锡去这些时,屋里来了些野猫作得臭烘烘的,我还不及归置,就在外头坐。”

又搬来张矮几,将良恭所带酒肉摆开,“你说是有什么事同我商议?”

“尤大小姐的事。”

严癞头直起腰杆看他一眼,先前说起这事,他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从没个准话,眼下似乎转了念头。

他笑着扯扯裤管子,一屁股坐下,人高马大地憋屈在矮矮的墩子上,浑身都显得窘迫,“你拿定主意了?几时动手?”

良恭虽与他同高,身段却不及他粗.壮,坐在矮处也不显逼挤,反有些翛然的虎卧之势。

他端起碗呷了口酒,反手抹干嘴笑道:“我变了个主意。把历大官人的定钱还给于三,不赚他那几百两,另谋出路。”

严癞头骤将眉眼挤在一处,“什么出路?”

“大小姐有位未婚夫,姓安,常州府人氏,听说是个状元之才。他不日就到嘉兴,倘或他果如尤家人所言绝非池中之物,那正好我也不必满世界疏通什么关系了,他不就是送上门的路子?”

说话间,他拔座起来,翛翛踱步,“他这回若中了举,少不得二三年就能中个进士。又有大小姐的大笔嫁妆铺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若倚上这棵树,岂不比先前那些弯来折去的打算便宜?”

理是这个理,以他的心计,要博得个愣头青的信赖也未必是难事。可严癞头细细思来,心下有些犹豫。两个人十来岁上头就耍在一处,他比谁不知道良恭?

良恭这人手重,却坏在一样,心不够狠。他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有为亲人赴汤蹈火的肝胆。但若说为他自己,他总是缺了一口气。

严癞头扣着眉,半晌不语。

不闻动静,良恭折回身来,“你若舍不得那笔钱,就罢了,就当我没说过。”

“不是这话。”严癞头摆摆手,却苦在脑子笨,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冒着风险赚这笔钱本就是为你谋前程,既然你有更好的出路,又不必担风险,自然更好。只是……”

“直说。”

严癞头舔舔嘴皮子,“你该不是对那尤大小姐下不去手吧?”

良恭一下笑起来,有些夸张地挑着眉峰,“你几时见我对人手软过?我不过是觉得安家这条路风险小些。”

“可这条路日子长呀。”严癞头摸着脑袋咕哝了一句。

幸而良恭没听见,否则又要招出一番道理。严癞头自知说不过他,也就不说了,两个商议定把银子退给于三,只盯着安家这条路走。

打算是如此打算,可良恭自己也有些说不清这打算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维护妙真。将个前程安稳的千金小姐拐带出去给人,太冒险了。谁知道那历大官人是人是鬼?

他好歹是承了妙真一点好处,尽管那好处往往伴着讥讽愚弄。

归家这一路上,半竿落日,残阳昏黄,铺面摊上的人都收拾着家去了,转到哪里都是凋零空茫。他不也是一无所有,心徒四壁的么?

所以妙真给的这一丁点好处,就成了一份可亲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