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回府时,舅舅舅妈还未安寝,见她只身携婢坐车回来,问了缘故后又问,“未去清晏楼附近吗?”
慕昭摇首,见舅妈眸中涌起失望之色但又很快抑住,如常声气和蔼对她道:“既累了,就快回房歇着吧。”
“是,舅舅舅妈也早些歇息。”
慕昭微微一福后便携菱枝去了,徐氏望着少女身影走远,回首对丈夫慕彦章叹道:“可惜了,原想叫她多见见世面的。”
今夜清晏楼附近必多达官显贵,外甥女若过去那里走走,保不准就被哪位贵人看上了。慕彦章深知夫人言下之意,但也不挑明说破,只啜着茶嗓音含糊道:“年纪还小呢,她的婚事,不妨等明远春闱后再说。”
明远是慕衡表字,徐氏听丈夫说起儿子科举之事,立笑意盈面地接道:“婧容和妙容的婚事,也都要明远高中后再议。”
慕彦章笑看向夫人,“还未春闱呢,就说高中了?”
儿子天资聪颖又勤学苦读,十载寒窗几手不释卷,在去岁地方秋闱时就已中了解元,按历届科举常例来看,如此不仅高中进士是十拿九稳的事了,就是名列一甲也可畅想一番。
徐氏因儿子骄傲自得,也不在意丈夫调笑,边执壶为丈夫续茶,边问他道:“明远从小就让人放心,在春闱答卷时,是绝不会出岔子的,倒是你,你那边行卷的门路,到底找好了没有?”
当世科举考卷是不糊名的,因而举子们能否高中,不仅与他们春闱时的答卷有关,也与他们在外的名声有关。年年春闱前,举子们都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辞赋抄集成册,设法寻门路递呈给文坛领袖、达官贵人,以求能显名在外,而增加自己高中的筹码,如此时人谓之“行卷”。
慕彦章听夫人问这个,喝茶的动作微一顿道:“朝廷还未定下此次春闱的主考官,等定了再办这事。”
“那你可要留心着,一知主考官是谁,就要设法将明远的诗文送过去的。”徐氏认真嘱咐,而慕彦章虽在夫人的催嘱下应声说好,但其实心中甚感难办。
春闱主考官定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他的官职,仅是从七品太常博士,在长安城这遍地豪门世家的金贵之地,官阶低,职责也离中枢甚远,再怎么寻门路,也很难行卷至主考官及其亲故门上。
默默忧思片刻,慕彦章忽地心中一动,抬首望向远处外甥女居住的小院。夜幕下,小院室内亮起灯光,一团昏黄晕在夜色之中,如人在暗野行路不辨方向时,忽有一盏明灯亮起为他指引前路,将他混沌的心思,照得敞亮。
小院中,慕昭看菱枝一回来就忙着给候等许久的小猫们拌吃食,对她道:“夜深了,弄完就快去睡罢,我自己梳洗,不必进来伺候了。”
菱枝应声后,慕昭掩合了房门,走近镜台。她支起一面铜镜,一边散发慢慢梳着,一边回想着今夜这一件件惊魂之事,忽觉自己似是忘了什么,凝神一想后,自己是真忘了一件物事,那张被她遗落在浮香茶楼的鹤形面具。
前世里,她戴着这张面具,去了清晏楼附近,遇见了一名与她所戴相同的男子。当时人群正为欢庆胜利而载歌载舞,她素日便爱歌舞,见此情形不由意动,混入人群中/共舞,被人潮涌动着,舞靠到一位同戴鹤形面具的青衣男子身旁,与他在热烈的胡旋调中,共作了一曲胡旋舞。
那是她一次与男子共舞。似因戴着面具无人识得,似因那夜载歌载舞的气氛,使得在场人人都忘了规矩,她将素日身负的礼教等等尽皆抛下,只是尽情地随心而舞。那男子也擅作胡旋舞,虽与她只是萍水相逢,但与她共舞时的配合,几可说是天衣无缝,舞至热烈时明明二人身体没有丝毫接触,可却有魂灵共依之感,像是越经茫茫人海,终得知音。
那一夜舞后,她与他被人群涌散。她不知他面具后的音容,只见他青衣革带上,系有一块白鹿玉佩。再一次见到这块白鹿佩,是在舅父舅母要她为表哥行卷那天。她差点被端王孙所辱时,燕王出面救了她,她见他锦袍玉带上,正系有一块白鹿佩,雕镂形制与她那夜所见一模一样。
许是巧合罢,她不敢贸然相认,在感谢燕王时,只说谢他对一陌生女子出手相救。燕王闻言却笑说与她并非初识,说在此之前他已见过她。她心中猜想的答案已沉沉落定,但还是想听燕王亲口说出,就此继续追问时,燕王却笑笑说这初见留待日后再说与她听。
当燕王向她示爱并应了她所提出的三个要求后,这“日后”便有了一个准确日期,即他与她成亲之时。她犹记得人前持重的燕王,那日在她面前现出几分少年郎的跳脱与顽皮,有些神秘兮兮地笑对她道:“到时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那白鹿佩早暴露他的身份了。她望着燕王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觉好笑而面上不露,只当全然不知,微笑地看着他问:“若我到时,一点都不吃惊呢?”
燕王道:“那我就再应你一个要求。”
他连那样悖逆世俗的三个要求都答应了,她实在想不出还能对他提什么要求,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迟迟不语。
燕王等来等去,最后似是等得急了,轻轻一跺脚,俯身附耳提醒道:“下辈子啊!”
呵暖的热汽激得她耳垂泛红,她后退抬首,见日光下燕王笑容明灿地望着她,那样干净明朗的笑意,就像春日里的暖阳,直能暖到人心里去。
可别说是下辈子,前世她与燕王都并没能走到成亲那一步,她也就未能亲耳听燕王说出,他就是清晏楼大酺那夜与她共作胡旋舞的男子。前世没有,而今世连初见的机会,都已被她一而再地亲手放弃了。
不得不弃,今生弃他、弃了这段血染的孽缘,是为还前世他待她的真情。也许上苍也属意如此,才令她将前世缘牵他们的面具,都不慎遗失了。前缘已尽,唯愿他此世安好、长命百岁。
小院灯熄时,周宫紫宸殿方才迎回它的主人。傅秉忠为皇帝将外穿的鸦青羽缎斗篷解了,左右小内宦立上前伺候更衣,将皇帝微服所穿的青罗长袍并系腰的银装蹀躞带、乌皮鞶包、白鹿玉佩等,都解捧给其他宫人,手脚轻快地为皇帝摘冠除靴。
傅秉忠悄瞥了眼被皇帝信手搁在案上的面具,近前劝道:“陛下,夜深了,且就安歇吧。”见皇帝“唔”了一声,立命云霜等宫女伺候梳洗,又因今夜不是自己值夜,在宫人伺候毕后,与他们将殿内灯火熄了大半,同退出了天子寝殿。
殿内,皇帝却辗转许久未能入睡,及睡了,梦中也不安宁。他近年来常做一梦的,梦中深殿幽幽,他手搂着一具娇软的躯体,躯体的主人轻声啜泣,泪珠簌簌地滴在他的手背上。当是温凉的,可他却觉泪珠发烫,像直烫到了他心尖上,总计也没落几滴泪的,可那泪水落下时,他却觉是惊涛洪流,将他心都淹没了。
从前这梦里,总是幽暗无光,他从未看清过那哭泣女子,而今夜,今夜他竟望清了她,竟就是浮香楼那慕姓少女的形容。她轻泣地梨花带雨,眸中泪珠滚滚欲坠又被她倔强忍住,鬓发散乱,两颊晕着病态的浮红,叫他望一眼,就禁不住在心中责备自己做错了,但到底错在哪里,梦中的他迷惘,梦醒后亦糊涂。
醒坐起身时,正是寅初—刻。皇帝抬手撩帐,望向那远处案上的一团乌影,想自己这是夜有所见、夜有所梦。
携这面具下楼时,原是要唤住那少女将东西给她的,谁想这小娘子走得飞快,像有猛虎在后追她,离了浮香楼就跟逃命似的,眼见着就没入人群中了。傅秉忠问是否要命人追回,言下似觉他对这少女起了心思,但他其实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觉得她有几分意趣罢了。
敢想人所不敢想,道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为,不知这样一个看来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如何有这样的胆量和倔心,骨子里像只初生牛犊,有着孤勇的莽性与蛮性,外在又像只林间小鹿,瞧着纯稚乖顺,但眸光顾盼时,便因骨子倔逆,有压不住的明/慧活泼的神气,悄悄地在眸中如星子闪动。
想着已起身下榻,将她遗下的面具拿在手中。这面具形制甚合他意,若他在宫外摊上瞧见,说不准也会买上一张。皇帝将之拿近榻灯凝看,观其鹤翼飘举,又想起这少女在大胆直视他时,眉眼间的不羁神采。只这神采在恪儿登上二楼时,便立消失无踪,当时少女紧张地死攥着手,像若恪儿再逼近几步,她能将指甲攥嵌进肉里,生生抠出血来。
是真的怕极了。他先前听看她言行,一时“歹竹”,一时又敢避不参见皇子,以为她胆大包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其后又见她因恪儿有可能闯进雅间,吓得面无血色,不知是怕被发现后会被以大不敬治罪,还是就只是单纯地害怕恪儿?
是恪儿对她做过些什么吗?将她吓成那样,吓得可怜。
他二人俱是绮年玉貌,难道是有什么知慕少艾的纠葛在内,是旧相识?
若不是,恪儿当时的出现,未免也太巧合了些,还是旧相识的好。
皇帝将面具抛回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