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小娘子浅见狂悖之语,陛下无需放在心上。”雅间内,内侍总监傅秉忠轻声陪笑着,心道若陛下较真论罪,帘外那名披穿银白斗篷的少女,依律至少得进刑部大牢蹲上几日,幸而陛下没有介怀,只淡淡一笑而已。
慕昭并不知自己刚在刑部大牢前绕走了个来回,心中犹对皇帝腹诽不已。歹竹出好笋,这话是极有理的,燕王生得俊逸,与皇帝有何相干,那尽是燕王生母贤妃娘娘的功劳。皇帝既是好色之徒,那贤妃娘娘自然貌美,燕王长相定更肖母亲。
她正忿忿想着,忽听楼下骚动起来。弹词的曲弦声断了,楼下一瞬死寂后,突有人颤着声高呼道:“是……是燕王殿下!”紧跟着惊呼声与跪拜声不绝,身在二楼的茶客们,也赶着往楼下跑,前去参见。
慕昭这时恨不得从后窗跳至楼外河里躲起,哪能下楼与燕王会面!她情急之下,拉住要往楼下跑的菱枝,四看二楼唯有雅间可以躲藏,想这时雅间中人定都下楼参见燕王去了,便拉着菱枝径冲进最近的一间雅间。
哪承想雅间内竟还有人,一名身着鸦青羽缎斗篷的男子,看着约莫而立之年,正坐着喝茶,他身侧侍立着一名四十来岁的楝衣仆从,那仆从见她们骤然闯进,似就想挥袖将她们轰出,可又见主人没有出声吩咐,只得定身不动,神情戒备地冷盯着她们。
帏帘垂下,轻晃几个来回后如风定不动。楼下喧闹,而楼上雅间静得可闻针落。喝茶的男子缓放下茶杯,抬首向她望来,灯光下长眉似剑目若丹凤,清邃幽澈的眸光如是深海,眼角弧度则如冷利刀锋,若平日看人定会有迫人的寒意,但这时因眼尾微微上挑地看她,那抹冷峭微微淡却,眼神像是审视又像只是在闲话问她:因何不下楼参见燕王,反要鬼鬼祟祟地藏躲在此处?
慕昭心中不怯,径以眼神直视回问:阁下不也坐躲在此间?缘何不大大方方地下楼跪拜?!
四目相对时,木楼梯上单人靴声响起,像是燕王正往楼上走。慕昭对眼前这与她同罪的陌生男子是不惧的,但对将要到来的燕王,感到惊惶万分。
她怕与燕王再见面,她忘不了前世梦里燕王横剑自刎时喷溅出的淋漓鲜血。愈近的橐橐靴声,似鼓锥敲击着她的心,她不由紧紧攥着衣袖一角,用力地指节苍白都不自知。
好在那靴声刚走至二楼时,一阵风似的疾呼“殿下”,将燕王绊住了。来人飞快跑上楼躬身道:“殿下,贤妃娘娘有急事要见您。”燕王听是母妃相召,在微一犹疑后,转身下楼离开。
雅间内,慕昭暗松一口气后,方才发现自己将手都攥疼了。她刚舒了舒手,就听眼前这陌生男子轻笑一声,“避不参见皇子是大不敬,若有人告发出去,是要挨顿板子的,什么缘故叫你要如此做?”
慕昭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又为何不出去跪他?”
男子淡笑不语,慕昭便径拉着菱枝打帘离开了。她才不怕告发,反正雅间内这主仆二人也同样避不参见。她与他虽是萍水相逢连名姓也未通,但已然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算是共犯了,要告发就是一起挨板一起坐牢,她才不怕。
虽然燕王现下走了,但慕昭怕他还会折返,不敢在这浮香茶楼多待了。她向楼里的堂倌留话,道若是后半夜有一位叫慕衡的公子来寻慕姓娘子,就说那慕娘子已先自行回府了。请人传话自是要予些好处的,慕昭说着又让菱枝解钱袋取钱。
雅间帏帘卷起,皇帝看那慕姓少女在予堂倌赏钱时,清灵眸光轻扫过那一枚枚铜钱,青稚的面庞上随之闪过一丝似是肉痛的神情,禁不住微微一笑。
一旁的傅秉忠暗看得心中称奇,陛下今夜已因这小娘子笑了几回了,着实罕见,陛下素日是不苟言笑的,纵在亲征七月后大败戎狄创下不朽伟绩,也未曾如今夜这般,短时间内就笑了多次。
傅秉忠又看向那携婢离开茶楼的少女,想她虽先是诽谤天子后又不跪王爷,性子着实是无法无天的,但人也着实是美得紧,且看着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就似初结的花蕾还未绽放,不知来日年长些真正盛放时,将是如何沉鱼落雁呢。
想及本朝天子只在少年登基时正式开过选秀,此后二十年间宫中几乎未进新人,傅秉忠心中一动,似才发觉道:“哟,这姑娘好像还落了东西呢。”
真落了,方才那少女与婢子坐过的茶桌上,放着一张鹤形面具。傅秉忠见陛下竟移尊驾近前拿起那张面具,想陛下确实对这少女有点兴致,只是不知这兴致是否与男女有关,毕竟陛下并不沉迷女色。
傅秉忠犹在暗揣圣意时,冷不丁听正看面具的陛下,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恪儿怎会来此”,登时心一咯噔,将现下所思都抖落干净,后背僵直。
这间浮香茶楼其实辖在丽竞司下,是司内用以探察京城风向民生的据点之一,换言之,除了陛下、直属天子的秘密监察机构丽竞司,还有他这心腹老奴,是无人知晓这茶楼背后的真正主子,其实是大周天子的。
燕王殿下此时,本该在清晏楼上陪着太后娘娘、贤妃娘娘等观灯才是。就算他似陛下这般微服出来走走,长安城这样大,怎就这样巧,偏生走进陛下所在的茶楼呢?!
也许真就只是巧合而已,可皇室中人,谁不是一件再不起眼的小事,都能为之转上千百道的心思,何况是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就算是古往今来第一昏庸的帝王,也是要比常人多几分疑心的。
陛下微服出来就只携他一老奴,若燕王能准确洞知陛下动向,若将事情往最坏处想……傅秉忠已不敢往最深处想,只想着要快些将自己摘净,向陛下表明自己绝无勾连皇子、暗通消息的异心。
匆忙打好腹稿就要回时,却见陛下像已忘了先前问话,专注打量着那道鹤形面具,并赞说“形制倒颇新雅”,登时满腹话堵在嗓子眼处不知该不该说,又见陛下赞了一声后,袖了那面具就下楼去,忙忙地在后跟上。
那厢,燕王因听亲卫传报母妃有急事相召,担心是真有什么要紧大事,故才即刻折返回位处永嘉、道政两坊之间的翠微宫。
翠微宫并非周室正宫,乃是由他曾祖景宗为藩王时的王府扩建而来,日常为皇家游宴所用。他策马赶到翠微宫清晏楼下时,见母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红珊候在那里,见他至,屈膝一福道:“贤妃娘娘在棠梨殿等您。”
宫中不得策马,一路快走至棠梨殿外,却听里头笑音如铃,气氛并不焦忧。他放缓步伐入殿,见里头主位上坐的,除了母妃还有惠妃娘娘,一一揖见了,又对原挨在母亲惠妃身边、见他至起身向他行礼的二公主,回礼笑问道:“皇妹近来可好?”
二公主却不回答,只咬着笑伸出一指,横指了指身边与她年龄仿佛的一名华衣少女。那世家贵女早在燕王入殿时即敛衽行礼如仪,这时方盈盈出声道:“奴尚书令之女郑宜芸,拜见殿下。”
燕王倏忽间即明白母妃用意。他觉母妃操之过急,但这时人来了,也不好抬脚就走,拂了母妃心意与惠妃娘娘的情面,只得抬手令郑氏女起身后,先在下首坐了。
贤妃立让人沏滚滚的茶来给燕王暖身,并含笑嗔责儿子道:“这样冷的天,不在殿里暖着,出去乱走作甚,难为母妃派人找了你许久!”
“姐姐也太心疼儿子了”,惠妃接声笑道,“若燕王连这点寒气都受不得,冷风略吹吹便要倒的,陛下先前如何会只令燕王随行征战,燕王又如何在战中屡屡立功呢?!”
“只是小孩子家家的,在他父皇护佑下捡了几件功劳罢了,哪里能当真呢?!”贤妃面上仍作谦逊之语,然心中甚是得意,看锦袍玉冠的爱子坐在自己下首用茶,俨然如珠玉在侧,神明飒爽、风采清贵,直是天下第一俊朗的好儿郎。
只可惜如此好儿郎,能文能武、能谋善断,却没有东宫里那位生来就做太子的好福气。她当年生子时,还只是九嫔之一的昭容,比不得太后娘娘的两位韦姓侄女,一个庶出的入宫就封了妃,另一个嫡出的更是进宫就当上了皇后。
但,有太后与韦氏这座大靠山又如何呢,天不怜见,庶女庄妃生下长子,却是个痴的,嫡女皇后倒拼死生了个颖慧的男孩,并在因难产将薨前求着陛下封那孩子为太子,可那孩子天生体弱多病,别说提刀立马了,这时节,多饮几口冷茶,多吹一阵冷风,怕都要小小病上一场的。
只是纵如此,因着太后与韦氏,太子仍在东宫稳稳坐着。她若想将爱子送进东宫,单她身后的裴氏不够,还得联手其他世家,而无子的惠妃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惠妃身后为世家郑氏,兄长郑元同身居尚书令,嫡侄女郑宜芸与恪儿年纪相当,正可联姻为盟。
她知道爱子是天之骄子,心气高,等闲俗人难入眼的,原担心这位郑氏女虽身份贵重,但才容平平,为恪儿所不喜。及今夜见了,考其琴棋诗画皆精,又生得花容月貌,通身的世家贵女气度,不知将寻常小家碧玉甩了几山几水去,心中对此甚是满意。
贤妃心内筹画停当,可看一旁爱子却心不在焉的,像人坐在这棠梨殿里,魂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笑着问他道:“恪儿,在想什么呢?”
爱子未答,另一侧的二公主已嗤地笑道:“我看二哥是在想美人呢!”未待她二皇兄回应是否,二公主已依着身边的郑宜芸,半称赏半撒娇道:“好表姐,教一教我衣饰打扮罢,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天仙似的,能将人魂儿都勾走呢?”
郑宜芸羞红了脸,垂首抚弄裙带不语,惠妃与贤妃则在二公主的打趣声中相视一笑。棠梨殿欢声笑语满溢,却未能触到燕王心底半分,他仍是心神飘恍,茶不知味,也不知周遭人等此刻在笑说些什么,满心满眼,仍是他在画舫上时,所望见的那一道芳影。
那道影子,其实早在他心中了。从记事起,他心中模模糊糊就有一道少女身影,只是总是望不分明,偶尔一晃神时,见她似就在身边摆棋抚琴,可定睛去瞧时,却又总是眼前空空。
直到今夜。今夜他离了清晏楼,原是与亲信裴烈等乘一画舫聚宴饮酒。画舫随波逐流,漾至浮香茶楼附近时,他透过舫窗,见茶楼二楼后窗处映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犹以为是自己这眼花的毛病又犯了,淡淡一哂后,低首饮酒。
谁知杯中酒尽、再抬首时,那映窗身影竟还未消失。他一怔后,忽觉心弦如鼓点急敲,如映淌在水中的月色,被画舫逐流撞散成繁星点点,点点星子都似银铃摇击,连成一道道清脆的鸣响,震得他心魂颤摇。
身后不解的惊呼声中,他纵身跃上河岸,追望着那道身影,径往茶楼奔去。一气奔上二楼,却见楼上空空,不仅无人,连道影子也没有的,他适才所见,仿佛又是一场幻觉,他永不可能追走至她的面前。
永远不能,就像一场永不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