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其他三人目光投过来,倪思允头一次体会到尴尬,赶忙将视线扭回去。
这之后,她双眼便坚定地望着牌桌,再没回头看过周璨宇一眼。
沈佳莉侧目瞧了两人许久,手里攥了颗子,紧了紧,又松开。
一场麻将打到傍晚。
倪思允虽技艺不精,但有周璨宇在旁指导,原本见底的钱框又回了点血。
来人喊吃饭,这场战斗才宣布结束。
大家清算自己钱包,倪思允竟然将底分都赢回来了,甚至还赢了20分。
一行人准备往楼下走,正巧碰见从书房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明烨,两道眉紧紧拧在一起,极为痛苦的表情。路都走不明白了,还关心倪思允赢了没有。
“就20分。”
倪思允将战况通报给他。
明烨倏而笑了,“那你还挺厉害的。”
刚迈出一步,下肢又传来刺痛,脸上的笑容又迅速收回去了 。
倪思允想说都是周璨宇帮忙赢的,回头看过去,沈佳莉正开心地跟他说着什么,而男人只垂眸瞥她一眼,沈佳莉眼角笑意便更深了。
身后有动静,明老爷子沉闷的咳嗽声传来,边上几人瞬间都没了笑容。
尤其沈佳莉,更是心惊胆战躲到了周璨宇身后。
只有周璨宇淡淡唤了一声:“明公。”
“嗯。”明老爷子沉嗓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失落。
“都站这儿干什么?下楼去吃饭。”
话落,大家这才安静地走下楼。
倪思允看明烨腿脚不便利,低声问他:“你们家老爷子还打人?”
瞧他这样子像是受了酷刑一般,真不愿相信面相如此慈祥的老人竟然让一屋子人都对他望而生畏。
明烨无所谓摆摆手,“那倒没有,就跪了两个小时而已,算轻的了。”
上了饭桌,气氛也如意料之中般流淌得很慢。
大家似乎受过同等的家教,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
直到明老爷子起身离席,大家才敢放下碗筷。
倪思允想,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也太累了,说话做事都要看着长辈的脸色。
不过一天时间过去,明老爷子出来的时间很少,晚饭过后,他也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约束年轻人的行动,干脆便不露面了。
外面天暗下来了,倪思允不准备在这里多逗留,跟屋里人道过谢后便说要走。
周琬竹留她,让再多待一会儿。
倪思允笑着回绝,说下次再过来也可以。
她忽然低头摸口袋,没寻到东西。
又回身去自己待过的地方找,到处都没找到。
转头准备去客厅,迎面撞上走过来的周璨宇。
她沉吟片刻,向他伸手,“手机借我一下。”
周璨宇看着她,默不作声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解了锁递到她手上。
见她点开了电话,输入一串数字拨了出去。
静候须臾,大厅传来手机铃声。
倪思允这才从沙发缝隙里找到自己的手机,通话挂断,将周璨宇的手机还给他。
男人很自然地接过手,“送你回去。”
看了通话记录顶端停留的那串号码,无声收回口袋。
“嗯?”倪思允疑惑望他一眼。
周璨宇:“顺路。”
他也要回家,就不用麻烦明家派车送她了。
倪思允“哦”了声,最后跟大家道了再见,就跟着周璨宇出了门。
走到那辆熟悉的车边,男人已经替她拉开了副驾车门。
她一头钻进去坐好,周璨宇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厢静谧了一路。
倪思允侧眸望着窗外流逝的灯光,千丝万绪胡乱汹涌。
那晚她跟着去了一趟荼苠公馆,鼎尚国际并不在它的必经之路上,事实上两个目的地是相背的。
临到酒店了,倪思允才纠结着问:“你家根本不在这个方向,哪里顺路了?”
周璨宇目视前方,头也没偏一下。
语调也自然得理所当然:“你到底救了嘉沂,无论是否顺路,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都顺路。”
他这样说。
倪思允心悬了半天,此刻才终于落地。
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因为她救了明嘉沂,如果不是因为谢邑驰研发的器械能够帮助明嘉沂手术,她根本不会同这两家人有任何交集。
今天她在沪江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救过小太子的命。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倪思允照常跟周璨宇道谢。
她下车离开,背影却莫名凄然。
周璨宇不懂女孩子的情绪,想着等这两天过去,以后他们的生活轨迹大概就会变成两条平行线了。
想起下午开会前,明烨喊他去家里吃饭。
他当时拒绝得迅速且坚决,“不去。”
直到电话那边不知道在跟谁说,“思允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你刚说什么?”
对面没听清,又重新问了一遍。
周璨宇手中捏着钢笔,突然眉色一顿,平淡一声:“开完会来。”
思绪飘然。
周璨宇看那道身影消失在电梯才收回视线,拿起中控台上的手机。
指尖不自觉点进刚刚的通话记录。
静静盯了那串号码许久,最后保存了联系人,备注为:1。
倪思允飞粤港的当天,剧组传来消息,又有两位投资方各向剧组非公开投资了一个亿。
群里大家都在问是谁这么大手笔,听说其中一笔钱是从粤港那边打来的。
有人问是不是谢家给倪思允投的钱,很快便被人否决。
【不是说倪思允和她哥哥谢邑驰关系并不好吗?不太可能是谢家投的吧。】
【对呀。而且粤港那么多富豪,倪思允之前一直在TVB,万一是以前合作过的哪位大哥投的也说不准。】
她只看了眼群消息,没太关注这个话题。
回到家,谢玄和谢邑驰都不在。
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都在公司。
倪思允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
中秋那天她在沪江忙工作,如今回到粤港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去陵园看父母。
她随手拎了个挎包,到玄关处换鞋。身后福姨匆匆赶过来,“小允,天气预报说待会儿可能会下雨,你带把伞出门吧。”
倪思允听话又回去拿伞。
脚步顿在伞篓边,手里的挎包霎时间没抓稳掉落在地。
大脑“砰”一声空白,她一把抓起篓里那柄黑伞,焦急询问:“福姨,这把伞是什么时候买的?”
正收拾橱柜的福姨闻声走过来,看了眼伞后便想起来说:“这不是你上次从南安寺带回来的吗?我还以为是你新买的呢。”
这话让倪思允眼前骤然一黑。
她怔怔盯着手里的雨伞,伞柄底部那枚烫金字母如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刻进她的瞳孔。
是同她床头柜里那把手枪上一模一样的字母——N。
福姨说,这把伞是她自己带回来的。
可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对。
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只是那天她从南安寺回来,下意识认定手里的伞同出门前拿的是同一把,根本没注意到伞柄底部多点东西。
她此刻连呼吸都在颤抖。
仔细回忆着当天发生的一切。
早上她开车去寺里,烧香,拜佛……然后,离开时忘了拿伞,是寺里的小师傅拿过来给她的……
对!
就是那时候拿错的!
当时寺里只有她和另外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此外她便没见到其他客人。
而且山上停车的地方只有两辆车,是那辆酒红色的老爷车。
倪思允想得脑仁胀疼,可还是努力在记忆里搜寻那辆车和寺里男人的信息。
猛地睁开眼,她突然泄了气。
她那天并没有看见男人的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更不记得那辆老爷车的车牌。
福姨看她泌出满额的细汗,关切询问:“没事吧小允,这伞怎么了吗?”
倪思允吐息,摇摇头。
“没事,您先去忙吧,我要出门了。”
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都要先去一趟陵园。
倪思允走出门,心不在焉驱车上路。
脑海里一直回放着那年在LA的恐怖场景。
如果当时没有那个男人,她现在估计也是一抹孤幽亡魂。
十年过去了,那场事故宛如一场真实的梦境。
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亲身经历过那场事故,可是每次在浏览器搜索相关信息,看着新闻报道的死伤人数,和现场事后的照片,她又感到无比后怕。
其实那之后她有问过谢邑驰他当时在哪里。
谢邑驰给的答复是,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哪,醒来人就在医院了。
警方说他也是在酒窖中被发现的,据说是现场一位少年将幸存者藏到那里的,事后统计大概有五六十人左右。
酒窖入口很隐蔽,那几个恐怖分子忙着攻击外面的幸存者,并没有发现酒窖的位置还藏了许多人。
只是后来并没有找到那位传说中的热心少年。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藏起来没露面,还是在那场事故中殒身了……
倪思允回来之后哭了好久,尤其想到那个男孩拯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自己却没能逃脱恶魔的子弹。
心脏像被千万颗针扎一般疼。
这些年她有想过要寻找那人的消息,可是在异国他乡发生的事,她不知道人的姓名,国籍等等等等,更不知道他人是否还活着,想找到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可是……
倪思允想到自己曾经和他擦肩而过,胸口便如同压了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
想着想着,车就开到了陵园。
从车上拿出提前买好的两捧花,一步步踏上阶梯,来到两座墓前。
弯身要将花放下时,却发现父母的碑前已经各躺了一束花。
不知道是什么人送的。
但送的花和倪思允买的一样,花苞都还是新鲜的。
她蹲下身,将花放下。
抬头想擦拭一下墓碑上的灰尘,却发现汉白玉石碑干净锃亮,两人的照片都十分清晰。
倪思允不禁疑惑,是谁会为她的父母送花,还替他们拂去碑上的尘土。
她朋友并不多,关系好到关心她父母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
寻不到答案,便也作罢。
倪思允退一步坐到身后的石栏上,望着父母的照片,心头千丝万绪。
如果她的亲生父母还在,她如今应该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虽然谢玄也是真的宠爱她,可毕竟不是亲生的,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一道缝合的痕迹。
而且谢邑驰的妈妈也在这场车祸中丧生。
虽然事故不是由倪思允导致的,可她在事故后堂而皇之入住了别人的家,分享了他唯一的父爱,道德感过重的人就会自责。
其实要是换作是倪思允,也会愤然痛问老天为何要如此戏弄人。
她在这里坐了许久,一直到谢玄打来电话,她才回过神来。
那头的父亲声线慈蔼:“小允,还没回来吗?晚饭要煮好了。”
倪思允拭去颊边不知几时落下来的眼泪,吸吸鼻子答道:“在路上了daddy,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别等我了。”
“那哪成?daddy都多久没见到我们家小允了,好久没一家人一起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肯定是要等小允回来再开席的。”
她笑着应声:“那我很快回来,先不说了daddy。”
谢玄说好,还不忘嘱咐一句:“开车注意安全。”
通话挂断,倪思允站起身。
最后回头看了眼父母,释然一笑,提步离去。
回到浅水湾别墅,倪思允进门便收到谢玄递来的一大束鲜花。
“恭喜我们的大明星又拿到了新的荣誉奖杯!”
倪思允被吓了一跳,笑着接过手,没想到谢玄还会这么孩子气玩惊喜。
“谢谢daddy~”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进屋,和谢玄同频在餐厅落座,“不过你工作这么忙还有空看我直播啊?”
谢玄宠溺地帮她把花放到一旁,解释说:“我当然没时间,是邑驰说你去沪江出趟差就又拿了个奖,我们家宝贝简直不要太优秀。”
“这花也是邑驰挑的,这么多年了,我们大哥终于学会疼妹妹了嗷。”
这话说完,倪思允偏眸看向对面沉默谢邑驰。
嘴角抿一抹笑:“多谢谢……哥哥。”
她出口依旧下意识喊谢总,但对上谢邑驰那双深眸,又不得已转了口径。
谢邑驰态度依旧冷淡,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温度:“不客气。”
谢玄看着两兄妹终于见了月明,开心地合不拢嘴。
这顿饭吃得格外温馨,倪思允心头那块烫了二十年的疤仿佛又愈拢了几分。
沪江。
周氏集团。
谢邑驰手里刚拿上周氏股份就坐不住了,谢氏在内地分公司还没个雏形,他就签了好几份交接文件。
是准备用周氏捆绑自家公司,日后好一口吞并?
周璨宇办公室没亮灯,借着落地窗外的炫彩霓虹,从桌上的烟盒里抖了支香烟出来叼在嘴边。
金属打火机“嗒”一声开启,猩红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燃透了烟草,又遽然熄灭。
内线进来电话,“先生,机票买好了,明早八点飞粤港。”
他应一个鼻音掐断通话。
烟雾缭绕在他脸庞,那双暗眸倒映出窗外的亮光,如寂静深潭下封印千年的残猛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