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天顺帝站在影壁前,看着墙上色彩浓艳的日出图,负手点评道:“好一副破晓黎明,日薄云天的景象,活灵活现,磅礴大气,实难想象是出自三岁小童之手。林轩,令郎于此道天赋非凡,比你可是青出于蓝了。”

贺林轩已经陪他在影壁前出神许久,见他终于有了结论,便笑道:“陛下厚爱,微臣代言儿谢过陛下赏识了。您快请进吧,您这尊大佛搁在府门口不挪动,可是我怠慢贵客了。”

天顺帝左右一看,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没影了,就是高皇后和李文斌也已经走开。

——他这一看,还当是入了神,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天顺帝笑道:“夫郎和孩子们各有各的去处,我们就不去打扰了。林轩,我们寻一处清静地,说说话如何?”

贺林轩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二人屏退下人,朝前院书房走去。

路上天顺帝问起李文武一家人来,“师兄他们在薄府逗留有段时日了吧,老先生身体可有好转么?”

贺林轩摇了摇头,“还未见好。阿兄传信来说,待过两日,他和阿嫂先回府,留信儿在他师父跟前侍奉汤药。”

薄老先生自月前得了风寒,就一直缠绵病榻,李文武夫夫很是尽心。奈何身份使然,不方便在薄府久留。

如今他们已经在薄府客留近十日了,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天顺帝颔首叹道:“老先生的《九州记》朕也看了,九州风光跃然纸上,字字句句皆是心血。一向听说他身体硬朗,也不知是不是心愿得成,心气儿松懈了,才会如此……哎,只盼他老人家尽早康复才好。”

《九州记》就是薄老先生游走四方的手札整理成册,最终得成的著作了。

这几十年来老先生走遍大梁山水,对其中九州风土最是熟悉,因此只作《九州记》。便是有了删减和侧重,这本书还是耗费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才终于在去年冬岁时作成。

期间,贺林轩也帮了不少忙。

在那之后,老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也难怪天顺帝会有此想法了。

但贺林轩心里明白,薄老身体日愈衰弱,不只是因为了却心事,没了牵挂。更大的原因,却是因为——他老了。

贺林轩道:“或许是吧。老先生身体不适,秦阿爷近来也不大好,何谚前两天就带着夫郎儿子住到秦府上了。原本,今日我还想带孩子们过去看望他老人家呢。”

天顺帝哪会听不出他话中的用意,脚步微微一顿。

是啊,长辈们已经老了。

老到,就快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了。

天顺帝深知万物有时,生老病死的道理,却总不肯接受,无法坦然面对。

见他沉默,贺林轩转开话锋道:“陛下今日鱼龙白服,可是有什么事么?怎也不提前给微臣透个信儿,听下人来报的时候,微臣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天顺帝听得一笑,“这都什么时辰了,真难为你还睡得住。”

取笑过后,他道:“也不为什么事,下月大朝会上,朕有意议立国储。待到那时,长渊该有好几年不方便出宫了,朕带他出来走走,会会旧友,免得他心里记挂。”

贺林轩怔了一下,随即道:“大殿下既然是陛下属意,那便是众望所归。臣就在此先恭喜陛下,后继有人了。”

天顺帝觑了他一眼,也学着他的口吻笑道:“好说,好说。”

君臣二人说起立国储这样的大事,语气随意,好像只是寻常小事一般。但态度已是明朗,皇帝要立太子,大殿下是不二人选,贺林轩毫无异议,自会全力支持。

彼此通了气,话题点到为止,就不必太深入了。

贺林轩笑起来,说道:“如此说来,太子伴读的人选,陛下也已经选定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书房前,贺林轩先行一步开了门,天顺帝一边踏入,一边道:“林轩不妨猜一猜都有谁?”

贺林轩请他坐下,落于下首道:“只要不是诺儿,臣谨遵圣谕,绝无异议。”

天顺帝看他,慢声道:“怎么,太子伴读的身份还入不得贺大人的眼么?”

贺林轩知他是玩笑,仍是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微臣甚是惶恐。只是诺儿一向无拘无束惯了,进了宫廷,臣只怕他闯祸。且不说他自己散漫玩心重,若是带坏了殿下,那才真真是大罪过了。”

天顺帝嗤笑道:“舍不得便舍不得,少跟朕扯这些有的没的。”

贺林轩赧然一笑,却未辩驳。

天顺帝直言道:“诺儿的好处,朕心知肚明,长渊也与他最亲近,按照长渊的心意,本该有诺儿一席之位。只是诺儿与信儿同出一府,这便有些不妥了。师兄伴朕多年,如今让信儿能陪伴长渊,也是一段缘分。朕只怕师兄舍不得……不过,师兄便是再舍不得,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不识大体的。”

说着,天顺帝瞟了贺林轩一眼。

话中不识大体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贺林轩任他寒碜,只笑道:“信儿生性稳重,谋算或有不足,但劝人上进却是无人能出其右了。而且,他责任心重,很愿意为长辈分忧,陛下选他,他不会让陛下失望的。只是另一个人选,不知陛下作何打算呢?”

“你会不知?”

天顺帝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贺林轩,却也没卖关子。

他道:“就是寿康小郡王了。朕那七弟,每月一封书信谢朕教导之情,朕受之有愧。倒是安平侯爷,这几年将这孩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管束严厉,朕见过几回,确有不小的长进。想来,朕选了他,七弟总能安心些,安平侯爷也无异议。”

贺林轩点了点头,心道,安平侯爷没有异议,但想来安平侯世子心里不会太痛快。

虞明博也有子嗣,长子乃是嫡出,和大殿下年纪相近,要说他没有想法,是不大可能的。

贺林轩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只怕虞大人要失望了。”

天顺帝淡淡一笑,“此事自有安平侯操劳,朕放心得很。”

自去年新粮种在大梁推行种植的成果报上来,粮食果然大丰收,政绩斐然,虞明博这位工部尚书在朝中可谓是大出风头,便是贺林轩也要避其锋芒。

而这两年,安平侯也陆续出手,为天顺帝解决了许多暗地里的麻烦。

贺林轩心如明镜,深知天顺帝对安平侯父子的信任和器重。

但明面上,天顺帝还是更重乐安侯府一脉,对安平侯府多赏赐,却吝于称赞,保持着暧昧不明的疏远态度。

贺林轩心知,皇帝这是为了方便安平侯爷背地里的动作。

若是人人都知道安平侯是天顺帝的心腹,那他为天顺帝疏通宗亲贵族,就是出于私心,而非他一直标榜的公义了。

只有皇帝与权戚对立,才能让那些权贵因危机感而抱团,也让安平侯这个隐形的领头羊有更多操作的余地。

因此天顺帝能用安平侯,却不能“信”安平侯。

所以,天顺帝选择身份敏感的寿康郡王世子作为太子伴读,而非虞明博的嫡子,就是出于这样的用心。

天顺帝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也该为他们的将来谋算了。若是长渊争气,朕也能早些歇口气,享享清福。”

贺林轩没有接这样敏感的话题,天顺帝现在正当盛年,再活个三十年肯定没问题,谁知道他将来会否有如今豁达的心境呢?

他笑道:“说起人才,昨天微臣才听府上的授棋先生请辞,说要出翰林院,外任北学教谕去了。陛下可记得此人?”

“你说娄不昧?”

天顺帝倒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道:“你府上出来的,别的不说,教书育人定是一个好手,想来能做出好成绩来。”

大梁近年粮食丰产,商业亨通,国库丰盈。

天顺帝在贺林轩的建议下,将余钱投在修路修船和教育上了。

北学,便是有小国子监之称的北地国学的简称,就建在贺林轩的老本营——东肃山水镇上。

倒不是贺林轩或是何谚私心,才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而是因为四方来贺在山水镇初建的缘故。

如今山水镇文风盛行,可以说是北地学子心中一处文林圣地了。

北学建在那里,是顺应人心。

娄不昧,就是那位向贺林轩自荐入府做教棋先生的探花郎,在翰林院消磨了五年,来年又到了官职调任的时机,虽说他申请调任北学确实是听取了贺林轩的建议,但要说这位探花郎和乐安侯府的关系有多紧密,却就不见得了。

贺林轩哭笑不得地道:“怎么就是我府上出来的了?只是机缘巧合,给孩子们教了两年棋而已。”

天顺帝摇了摇头,“他就罢了,朕却记得在南扬举报了三位贪渎上官的林县令,当初是你举荐才外任去的。他倒是好胆色,你可知道,朕的案头上攒了一摞的弹劾奏章,不说林县令如何孤胆侠义,就说你贺林轩结党营私。待这位娄教谕去了北地,你可劝他安生些,别再有什么壮举,到头来又要算在你头上。”

他口中的林县令,就是林琼。

两年前,这位林主簿想从京兆府尹调任到户部,当时动静不小,不少人都知道他对贺林轩的敬仰和想在户部添砖加瓦的志向。

后来果真让他在户部谋了一个缺,却被贺林轩扣了下来。

这职缺虽在户部,却没什么前景,也干不了什么实事。贺林轩真心看好林琼这个后辈,与之长谈一番,为他谋算了在南扬一处富县的县官一职。

这番作为有心人都看在眼里,自然将林琼归论为贺林轩的党羽了。

贺林轩无奈道:“结党营私?哪位大人想象力这么丰富,我有这闲情,还不如在家给我儿子多做一碗鸡蛋糕。”

天顺帝听得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没好气道:“是啊,贺大人是恨不得明天就辞官了才好呢。”

“这不是陛下舍不得我嘛。”

贺林轩也同他打趣起来。

二人正说笑,一阵脚步声靠近。贺林轩耳朵一动,脸上便染上了温柔的笑意,“言言这孩子,肯定又来告状,说他阿兄的小话了。”

果然,在门外叫“阿父”的,可不正是言言么。

贺林轩同天顺帝告罪一声,上前开门道:“言言怎么了,跑这么急,都流汗了。”

果然,才被贺林轩抱起来,言言就迫不及待地告状道:“阿父,阿兄欺负阿爹,你可要给阿爹报仇哇。”

天顺帝走过来就听见这一句,顿时奇了:“这可不得了。言言,你快同阿伯说说,你阿兄怎么欺负你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