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远离京中纷杂的远郊孤山,山上曾有古刹,香火盈盛,只是岁月变迁,如今也只剩下寺僧在山中种下的桃花还在盛开,年复一年,徒留古刹凋敝,再不闻梵音了。
直到去年,有京中高官盘下这座山,重修了佛寺山亭,终于在不久前迎来主人光临。
落英纷纷,桃花瓣在地上铺了一层粉衣,还有一点一点如星子般的白色小花在花瓣下绽放,美不胜收。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不起眼的白花绿草,不是别的,就是避子草!
世人皆知避子草只开花不结果,其香味寡淡,是很好的避孕良药。
任何一双成了亲的夫夫,对避子草一定都非常熟悉。
但在这里,若有人能亲眼见到满山遍野的避子花开,在晨曦微露之间,如璀璨星河,散落人间,才知它的素淡也可以美的不可方物,它的香味也可以馥郁浓烈至此。
李文斌俯瞰山景,第一眼见到这样的景色时,也很受震撼。
然而在最初的惊艳之后,他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了。
这简直是……
李文斌心脏砰砰直跳,回头看见贺林轩笑着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只想拔腿回家。
只怪他发现的太迟。
桃花翩翩,落下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在这里,连风经过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树下时不时有细碎的声响传出。
不知道过去多久,铛铛铛的钟声响彻起来。
晨钟暮响,提醒林间流连的人,是时候该回去了。
斜阳西垂,红霞烧着天际,然而树下之人,却是连抬头看一眼这美景的力气都没有,疲惫地喘着气。
贺林轩拢了拢李文斌身上裹着的披风,靠在树干上,看他趴在自己肩膀上,一张脸汗津津的,透着比桃花更有人的粉色,心里徜徉着各种情绪。
有极致的柔情,有濒危的破坏欲,有不可名状的成就感,有男人的虚荣……等等等等,将他整颗心脏塞得满满当当的。
“勉之……”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低头在李文斌湿漉漉的鬓角上落下一吻。
嘴唇轻轻的触碰,比体温微凉的温度惊动了李文斌,他睁开眼,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了,颤了一下,随即牵动藏锋入鞘的兵戈,让他惊喘一声。
“……林轩,”他的眼角还有哭过的红痕,睫毛湿透,哑声道:“我,我错了,真的……”
贺林轩的喉结动了动,看着他不自觉流露的风情,眼睛里浮现李文斌再熟悉不过的深邃情绪。
李文斌吓了一跳,这下是真想哭了,“你……别……”
贺林轩笑起来,“累了就睡吧,我不闹你,我保证。”
李文斌枕回他的肩上,平复了半晌,才蹭了蹭他同样流着汗的脖子,闭上眼睛道:“林轩,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十五天了,在这座禅深清静的佛寺里,在落花无声的桃林,在第一眼能瞧见日出的山石……他真是怕了他了,完全没脾气了。
“我早就不生气。”
贺林轩重复了不知道已经强调多少次的话,笑着问道:“勉之想家了?想诺儿和言言了吗?”
李文斌摇头,再摇头。
这道送命题,他拒绝。
贺林轩低笑出声,“撒谎。”
声音里满是宠溺,李文斌听了,却更想哭了。
看他可怜的模样,贺林轩心里一软,“好啦,不欺负你,我们回去了。太阳下山,会着凉的。”
贺林轩抱着他站起来,整理了下两人乱得一塌糊涂的衣服,牵着李文斌的手慢慢地往山下走。
晚风送来寺僧做晚课的诵经声,听得李文斌耳朵越来越烫,头埋得越来越低。
实在太荒唐了……
受了半个月,他还是做不到像贺林轩这样坦荡……
果然,脸皮厚也是要看天赋的。
贺林轩饶有兴致地看他发红的耳尖,低沉的笑声响起来,气得李文斌狠狠掐了他的手心一把。
吃过了素斋,沐浴过后,精疲力尽的李文斌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如同以往一样,在晨钟中醒来。
用过朝食,李文斌意外地发现,贺林轩竟然在屋里收拾包裹。
他愣了一下,“要回去了吗?”
贺林轩伸手过来,将他牵到身边,笑着问:“舍不得走了?要不,我们再留几天,正好,山上还有好多地方,我们都还没——”
李文斌用力地捂住他的嘴。
他满脸通红,又羞又怒却又拿这混蛋没办法,只好说:“闭嘴,安静点,求你了。”
贺林轩一下子笑起来,咬了一下他的手指,果然老实了。
等下了山,马车在分叉口停下来,贺林轩才说:“难得休假,勉之,我们去东海吧?上次经过龙溪港,你说想去看看龙溪飞羽,那次没看成,不如我们趁这次机会去见识一下?”
顿了顿,贺林轩再道:“当然了,你想回家陪孩子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他神色诚恳,眼睛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期盼和惆怅。
李文斌看了看他,在看了看窗外,前方通往南陵城和港口的两条泾渭分明的路,头疼地捂住眼睛,摆手无奈地说:“去吧,去吧,随便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好吗?”
贺林轩立刻收回了多余的表情,笑着抱住他:“勉之,你果然喜欢我更多一些。”
李文斌拿开手,看见他笑得像个孩子,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贺林轩抬手将他鬓角的头发顺到耳后,柔声说:“宝贝,你再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衣袖滑下寸许,露出他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李文斌眼神微微闪烁。
“……嗯。”
他应了一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李文斌自幼熟读医理,再有他阿爹生前在这方面的特意教导,对避子草的药性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避子草的味道对双儿没有害处,但若是味道过重,嗅闻的时间长至十天半个月的话,避子的效果就不是暂时的,而将持续两到三年。
贺林轩嘴上没有明说,但他一定清楚自己是了解内情的。
饶是如此,贺林轩还是随身带着这一串特别的佛珠,也不知道是用特殊的药草浸泡了多久,一串的药效坚持半年绝无问题。
李文斌都被他弄糊涂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贺林轩的想法。
说他防着自己故技重施吧,他所做的一切却又很坦然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更像是表明一种态度,让他明白——这就是底线。
说他不喜欢小孩子吧,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且不说他对诺儿是怎样的宠爱,就是对言言,也从来没少了关心。在山上这些时日,每天都有专人告诉他们孩子的近况,吃了什么,睡了多久,笑了几回,哭了没有,事无巨细,贺林轩都要过问。
只是也决口不提回府的事,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直到登上船,李文斌还在想着心事。
楼船脱锚,离开海岸。
贺林轩没有着急上船舱,反而带着李文斌站在栏边,看着渐离渐远的南陵港。
半晌,贺林轩低声说:“勉之,我们有诺儿,有言言,此生足矣。你答应我,那样的事绝不会做第二次,不然……”
他俯下身,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会发疯的。也许会带你去天涯海角,一辈子都不会来了。也许,在一个屋檐下,这辈子也不会再让你和孩子见一次面。也许……”
“林轩。”
李文斌打断了他。
他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无力,也有些难过,却认真地凝视着贺林轩,问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不会再那样了。林轩,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不安?你,不相信我吗……”
贺林轩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害怕。”
顿了很久,他叹着气说:“我害怕啊。”
李文斌浑身一颤,伸手握住他的手,“林轩,我没事的。我好好的,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贺林轩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在这样的注视里。
好一会儿,他抬手轻轻擦了擦李文斌的眼角,低声道:“勉之,你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反应这么激烈,甚至是偏激,嗯?”
李文斌点了点头。
他是想不明白。
生子育儿不该是每对相爱的人的心愿吗?
他不明白,贺林轩为什么会这么抗拒。
贺林轩轻声道:“因为我死过一次,我知道,死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很多很多。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不找不回来了。”
李文斌愣在原地,过了一瞬,才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但更多的是茫然。
“林轩,你说的……”
是什么意思?
贺林轩微微笑起来,他抬头看了看远去的海岸,复又去看站在面前的人,将那些他以为要等到他和爱人都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才会说出口的一些话,吐露而出,再无隐瞒。
“我以前,出生在一个南方小乡村。比贺家村也没多几户人家,当然了,那里和贺家村,和南陵都不同。在我们村里,每个人都可以上学,九年义务教育,不要钱的。文字,纸笔,知识,都是触手可及的东西……”
“那里没有双儿,我的父母在我七岁多的时候就离世了……”
“那里出行很方便,有高铁,有游轮,有飞机……一天时间,可以绕世界一周。唔,换个说法,从东肃山水镇到南陵的话,在陆上走高铁,早上出发,下午就能到了。往天上走,坐飞机的话,只要一个多时辰……”
“那里要通消息,不用传书,不靠驿站传信。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你想说的话,在一个呼吸之间传达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手机,电话,还有电脑,都可以做到……”
他和李文斌说起另一个世界,说起他的另一段人生。
他说起自己的经历,说起自己的事业,说起那些和他喝过酒的朋友,说起《中华诗集》的出处……
那些真实的,却在记忆中变得有些失真的人和事。
那些在这个世界,竭尽想象力也无法捏造的景和物,在李文斌面前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的成熟并不是因为苦难的打熬,而是他真的历经千帆。
他也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的想法为何总是与众不同。
再没有人比贺林轩更明白,知足和珍惜二字的重量。
他不贪心,只牢牢抓紧眼前人。
他,也不敢贪心。
“勉之,再活一世非我所求,但是遇见你,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恩赐。我感激他,也感激你。勉之,这一生,能与你厮守白头,足够了。”
贺林轩拥着李文斌,低声道:“我们都别贪心,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变老,好不好?”
“……嗯!”
李文斌用力抱紧他,用力地应允,用力地承诺。
他没有问贺林轩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到来时一样,突然地离开,因为后者也给不了他答案。
贺林轩始终是不安定的。
他在此间只是一片渺小的浮萍,放眼世间,唯有一个人,是他的根,能将让他心有所栖,不再漂泊。
海水拍在船上,卷走了船边两人的呢喃低语,沉入海中。
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它带走的,是怎样奇妙而又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