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通知贺林轩的人是林长勇。
此人当初曾跟随莫安北和张浩海去往山水镇,迎接李文武回京。
他和那时一同随行的黄赫,都是天顺帝的亲兵,深得信任,只是在家世上略逊了一筹。
天顺帝登基之后,二人中,黄赫被分派到了张浩海手下,协助他统领禁卫军,防护皇宫安危。而林长勇则跟随莫安北,成了京畿巡防营的千户,很受莫安北器重。
贺林轩和李文斌李文武说了一声,让李文斌不必等他,也别让小宝勉强跟着守岁,先睡去,自己很快就回来了。
林长勇瞧他那股婆妈劲儿,心里很有些感慨。
想当年,他在东肃那个不起眼的山旮旯里第一次见到贺林轩,甚至还带着些不可说的目的,量度着这一个出身草莽,半生都在牢狱中磋磨的男人。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会在短短两三年里在朝堂上崭露头角,跃居权臣高位,人人避其锋芒。
不说跟他不对付的人,往往慑于他的心机手段,未战先怯。便是稳重识大体,不失乃父之风的安平侯世子,遇着他,也吃了许多闷亏。
而要论及皇帝陛下的信重,只怕不论是私交甚笃的乐安侯爷,还是暗地里为陛下扫清许多障碍的安平侯爷,恐怕都不及这位户部尚书贺大人。
林长勇心里百般感慨,直到贺林轩终于交代完了最后一句“诺儿回来,跟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了。”,翻身上马,总算是能脱身了。
今晚雪停了,只是风头正劲,骑马行进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林长勇只道了一声:“大人,请随我来。”
便也再无多话了。
骑马走过两个清贵的街坊,再往后绕到了相对比较冷清的地域,驱马的速度加快。
骏马绑了嘴,马蹄踏地的声音在附近的喧哗之中尽可能地淡化了,但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条街的地方,林长勇还是带着贺林轩停了下来,步行去与莫安北等人汇合。
这处宅院在南陵城内并不偏僻,相反,它地处井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贺林轩一路走过来,还能听见很多小孩嬉闹跑过的声音。
林长勇走近了些,低声说:“这些人心眼可多。”
“这户人家堂而皇之在官府登记过。
我们之前没怀疑到他们身上,就是因为他们四年前就搬到这里来了,和街坊邻居特别熟络,别人提起都说他家是热心人家。
他家里甚至有两人有功名在身,一个是这家的户主,另一个说是他的儿子。
两人表面上说是南岭那边来的耕读人家,到京城定居,是为了搏一搏进士之位。今春恩科,他二人还都去考了。要不是我们派出去的人手多,偶然发现他家出入的两个下人行迹可疑,根本怀疑不到他们身上。
其实,上个月就发现端倪了,我们派去南岭核实他们身份的人还没回来,但是他们的身份很有问题。
贺大人,你肯定想不到,他们家今天以宴请留京同乡的名义邀请了六七个举人老爷。里头有几个不干净还不可知,但有一个,也在我们的怀疑之列。
想要抓全乎的,就得冲今天这样的好时候了。
就是大过年的,街坊带着孩子窜百家饭,他家里招待了不少人,我们投鼠忌器,暂时还不好动手……”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宅院的后门,隔了几十步路,林长勇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有异,立刻挡在了贺林轩面前。
“大人,等一等,有点不对。”
林长勇脸色微变,吹了一个约定的口哨暗号。
不多时,有人迎了过来。
林长勇见了来人,放松了一些,问道:“怎么回事,原来守在门外的人呢?”
“都在里头呢。”
那人是莫安北的亲信,叫作莫东,和贺林轩也算熟稔,当下笑着抬了抬手,“贺大人,过年好啊。今日不凑巧,改明儿上贵府讨杯酒水喝。你们家私藏的酒,可是冠绝京城,也就这时候能蹭些口福喽。”
贺林轩看他这模样,想来今晚的行动并没有出意外,也笑道:“欢迎,别人不说,莫东兄上门定有好酒招待。”
莫东哈哈笑起来,声音一点没收着,根本不怕惊动谁。
林长勇奇怪道:“已经动手了?不是说要等到后半夜的吗?”
莫东这才说起正事来,道:“他家在这片实在受欢迎,往来人太多。将军想着,今夜守岁,街坊邻居都不睡觉,一个不小心就得闹出大动静。将军就想了个法子,把人弄出去,再抓他个措手不及。”
林长勇一看他这样,肯定是已经抓着人了,就安了心,也笑着问道:“将军回京之后可惫懒着呢,最不耐烦动脑子。久未出奇谋,不知这次想了什么好主意?”
莫东卖了一个关子,“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林长勇说他不够意思,贺林轩笑道:“清之兄长莫不是让黎大人帮忙了?”
莫东愣了下,随即大笑:“贺大人,咱们看破不说破嘛,就该让这家伙多着急一阵子。看他抓耳挠腮,多有意思啊。”
林长勇恍然,哦了一声。
他捶了莫东一下,道:“原来如此。京兆衙门每年初一都会给滞留在京城的外地秀才举人分派些东西,显示父母官的仁爱。若能得黎大人配合,只说将时间提前到今夜,引蛇出洞,这事就成了!”
莫东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
三人大大咧咧地从后门走进宅院中,院内就能看到把守的人,可见这个地方已经落在掌控之中。
莫东接着对贺林轩道:“那几个人很谨慎,还让人去隔壁街坊上打听了一下,是否确有其事。当时我们准备有些不足,差点露馅了。”
“不过,也合该这些人今天犯太岁。
好巧不巧,派出去的人就遇见了出门买东西的林琼林大人。他们派的那小厮,不知内情,也没有多想,就和林琼大人顺嘴说了一句。
也是林琼大人脑子聪明,当下便说确有其事,他这便是去帮忙的,顺便问候几个今科未中的同乡。”
莫东抚掌笑道:“这可不正是错有错着,把这些贼东西糊弄出去了吗?”
顿了顿,莫东说:“贺大人,东肃州可真是人杰地灵啊。不说有你和何谚大人这样的人物,这些后生也是不可小觑的人才。”
贺林轩自然还记得林琼。
当初便是他胆大心细,第一个揭发了假银票流入市场,这才有了之后长达半年的追索,今日总算是摸到源头了。
而谁能想到,犯下这种事的人,竟然是几个身有功名、最不应该和黄白俗物扯上关系的的读书人呢!
贺林轩道:“那些人,现在在何处?”
莫东答道:“大人怕事情闹开,把人绑回去了,现在应该关在京兆衙门审着呢。我带着人留在这儿,一个是等你们,另一个,就是摸摸这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好东西。”
说着,他问贺林轩道:“大人可要先去衙门那边?我派人护送你。”
贺林轩摇了摇头,“先不急。你们找的怎么样了?”
“还翻着呢,暂时没什么发现。”
莫东也不着急,笑道:“我估摸着这里找不到多少东西,毕竟要印做那东西,怎么也要趁手的家伙。没准,他们背后还有什么书肆作坊这样的窝点。”
贺林轩想了想,说:“他们的书房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看看。”
莫东奇了一声,边带路边道:“大人可是有什么想法?”
贺林轩笑道:“我也拿不准,看过再说吧。”
莫东自然答应,见林长勇跟上来,便打趣道:“你倒是还坐得住,我还当你现在恨不得抄家伙给这地方来个掘地三尺呢。”
林长勇瞥了他一眼,“干苦力活,哪有跟着贺大人来的有意思。说不定我们挖半天功夫都抵不过贺大人一句话,要知道陛下对贺大人的聪明才智都夸赞有加,我还不趁机偷偷师?”
“就你,还偷师呢?”
莫东哈哈大笑,“大人,你可听见了啊,这家伙吝啬束脩,还想得好处。你可不能让他得逞了!”
林长勇赧然。
贺林轩也是笑:“束脩就免了,这个徒弟倒是可以认。”
林长勇被二人连番打趣,应接不暇,赶紧转开话题道:“诶,到了到了,书房就在前面。”
莫东乐得不行,到了书房跟前还在笑。
林长勇借了火,在书房里添了三处火把,再开窗透气,这才回过头来。就见贺林轩拿着桌案上那一排毛笔细看,不时拿出一根,捻了捻笔毫,放到鼻尖嗅闻。
莫东四处看过,没有什么发现,正在寻找书房里有没有藏着机关和暗室。
他也注意到了贺林轩的举动,却没有多问。
林长勇走过来,也拿了一支笔来看。
这些笔用的很频繁,洗笔再仔细,笔毫也被染黑了,还有一些分叉和稀疏。他发现书桌收拾的很整齐,有一种刻意为之的规整。
比如,这些毛笔,就从粗到细仔仔细细地排列摆放。
还有砚台,镇纸这一类的物件,按照颜色和大小,摆放很有规律。
林长勇啧了一声,“瞎讲究。倒是看不出来,这么爱文字勤用功的人,心里藏着那样的龌龊,尽不干好事。”
贺林轩把毛笔放了回去。
他用手指擦了擦砚台,一边闻着自己的指腹,一边朝墙边放着画轴的插瓶走去。
路过一副挂画时,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莫东和林长勇同时朝他看过来,“大人,怎么了?”
“这画……”
贺林轩微微仰头看着墙上的画,露出一个颇为古怪的笑容。
“贺大人?”
林长勇走了上来。
贺林轩摸了摸下巴道:“我大概知道,那些假银票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哦?”
“大人此话当真?快说来听听!”
林长勇和莫东又是激动,又是好奇,不约而同盯住了贺林轩。
贺林轩勾了勾嘴角,张口道:“是,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