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忙碌而充实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月春闱之期。

南陵银号。

十几个人拿着银票老实地排队在柜台前兑现银两,一条黄线将排队的人和正在兑银的人隔开两步距离。有个掌柜模样的人坐在黄线一端,一边管着秩序,一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

他看起来随时都要睡着的模样,一下接着一下地打着呵欠。

尽管如此,他手上正在清算的账册翻动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没有分毫错漏。

排队兑银的队伍中,有个年轻书生一直好奇地看着他,轮到自己了都没发现,被身后的人没好气地推搡了下,“不取滚蛋,傻站着干啥呢?”

被这粗声粗气的大嗓门的惊醒,年轻书生遽然回神,回头看了眼脸上带着刀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人,他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刀疤看他畏畏缩缩地站到柜台前,哼了一声,抬步上前去。

算账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拿着铁尺往他腿上扫了一下,懒懒地提醒道:“越线了,老兄。”

凶神恶煞的刀疤连忙收起脸上的凶狠,赔着笑脸说:“一时看走了眼,您别见怪。”

算账人没有理会,继续拨弄着算盘。

刀疤也不敢表露不满。

谁不知道自从原先南陵银号的主事入狱,现在归属户部直辖,敢在这儿闹事,那真是八十岁寿星公跳陵江,活腻了。

再说那书生,兑换了银票,却踌躇着没有离开。

柜台里的银号管事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没,没……”

书生动了动脚,却还是扎在原地,脸上纠结万分的神色看得管事都替他着急,干脆放下记录收支的流水账册,啧声道:“有事办事,没事请走,后头还有人等着呢。”

书生捏住拳头,狠了狠心,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管事,道:“敢问管事大人,这银票可用吗?”

管事接过来一看,就看到上面一个醒目的印章——可不正是叛党陈氏的族印么。

管事好笑地收起银票,对忐忑不安的书生道:“怎么不能换。朝廷政令颁布也有些时候了,这种银票可全额兑换,没人会拿这个说事的,你且安心。”

他想,或许书生正是今科考生,怕人误会和天齐陈氏有关系,才这般谨小慎微。

看他年纪不大,就有可能考取了举人功名,管事便多了两分耐心。

简单安抚了一句,他态度温和地问道:“你是想要新票,还是接着兑银?”

书生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这银票真的能用?”

管事皱了皱眉,心想这人也太过小心了,耐着脾气道:“朝廷明旨所言,告示白纸黑字写着,还能有假?”

正要催促书生赶紧办事,那书生却惊疑不定道:“敢问管事,这银票上的印章果真没问题吗?我瞧着……印墨的气味很新鲜,仿佛是近几个月才印上去的……”

“什么?”

管事拿起银票细细看过,心里拿不定主意,让人将黄线旁算账的人找了过来。

银票一入手,那算账人脸色一变,整个人清醒过来,再没有半分睡意。

散职的时辰,户部依然忙得不可开交,反倒是贺林轩这个户部尚书以高过属下太多的效率,提前完成了工作。等到这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将新文书呈上来,他干脆下职了。

他边上马车,边问道:“夫郎可回府了?”

车夫恭敬答道:“大人,半个时辰前夫郎派人来传话,说是桃林那边的布置出了些差错,今日便就住在那边了。”

贺林轩叹了一声,“这个月第四回 了。”

车夫笑了笑,也没多嘴过问主家的心事,只问道:“那大人,咱们现在是先回府上,还是——”

“去桃林。”

他钻进马车,语气有些不满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又在作妖。”

三月里,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贺林轩从前在山水镇便有一座桃花山,后来在安和山附近买办土地的时候,听说附近有个桃村,村旁有不少桃山。他想着夫郎和诺儿离开东肃时对从前的桃花山有些眷恋,便干脆卖了一处,修缮了别庄。

这次李文斌要在桃林办宴,宴请南陵城的贵夫郎们,为的是办一次拍卖和捐赠会,集资筹建慈幼院。

这第一仗,贺林轩原本是不打算插手的,全由李文斌和张河操持。

没想到,三月还过了半个月,就有三回因为这样那样的差错,让李文斌不得不逗留在桃花庄善后。

这当然不是李文斌的能力问题。

贺林轩听说了,是京兆府尹夫郎拉入伙的一个夫郎总有“奇思妙想”,回回先斩后奏将原先的布置打乱,屡教不改。

偏偏那夫郎还是郡王夫郎,论宗室身份在一众夫郎里最高,辈分也比李文斌高了一筹。他死赖着不肯退出,偏要指手画脚,谁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马车还未出城,却有快马追了上来。

“贺大人,请留步!”

来人边追边喊道。

正在闭目养神的贺林轩睁开眼睛,听车夫问了声:“大人?”

……还真是每个消停时候啊。

“停车吧。”

他掀开小窗帘子,看向停在一旁的马上人,正是户部右侍郎身边的得力文书。

贺林轩自然认得他,还知道这家伙因为性情散漫,让他那右侍郎罚去南陵银号算烂账,说是算不完,不准回来当值。

看他脸上郑重的模样,贺林轩就知道他这般着急找上自己,不会是小事。

不过,银号还没被收拾够么?贺林轩实在想不出来那地方还能闹出什么事来。

他对文书点了点头,问道:“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的?”

文书左右看看,低头轻声道:“大人,是这样的……”

听罢事情的始末,贺林轩想了想,还是吩咐车夫道:“回户部。”

马车走后,在城门茶摊上喝茶的几位书生小声议论起来。

“那是乐安侯府的徽章吧,你们说,车上的可会是户部尚书贺大人?”

“想必是了。”

“贺大人和何大人可是我们东肃州最有本事的人了,若有一日能亲眼见一见他二人,也不枉此生了。”

“大人这时候出城应是有事,怎么又折回去了,不知道刚才那人说了什么,看起来不是小事的样子。”

“这就不是你我能管的事了。”

“说的也是……”

书生有些怅然若失,看起来对户部很是向往。

“咱们不说这个了,丘明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趁早得了银两,我还想去四方书肆看看呢,听说新文摘明早就出来了,我定要抢他个十本!”

“丘明兄不会有事吧,毕竟那银票……”

“咳,朝廷法度在前,你怕什么。”

“也是,是我多想了。”

打扮看起来穷酸,事实上也很穷酸,只吃得起茶摊上的茶水的几名书生,想到帮他们去兑银票的学兄,眼中多了一分期盼。

“学、学生林琼,表字丘明,乃是东肃凤山府举人,见过贺大人!”

书生林琼见着贺林轩,有些紧张,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擦了擦手心的热汗,朝他行了一礼。

贺林轩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坐吧。”

他的态度很温和,对林琼笑了笑道:“林举人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就能得此功名,着实不凡。说起来,林丘明这个名字我也是耳熟能详,你便是在山水镇上的四方来贺凭实力赢得金牌的那位才俊吧?”

“大人谬赞了,学生不敢当。”

林琼红着脸站起来,难掩激动道:“托了大人的福,若非有四方来贺的鼎力资助,哪有我今天的风光。”

四方来贺对贫寒学子有一定的帮扶手段,这位出身平平的林举人便是因着四方来贺的资助,这才顺利完成学业,还在今次恩科上崭露头角,一路高歌。

贺林轩笑道:“坐着吧,不用这么紧张。你能夺得金牌,是你自己的本事,资助一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只要你日后金榜题名,多做些善举,就不辜负这一场缘分了。”

“是,谨记大人教诲!”

林琼激动地又要站起来,想到贺林轩刚才的话才忍住了。

贺林轩勉励了他两句,说回正题道:“方才听说,你见过不少这样的银票?”

贺林轩将林琼通过南陵银号转交户部的一张银票,放到了桌上。

林琼正色点头,又从衣服贴里拿出了几张相同的银票,说道:“五日前,我与几位同乡偶然在外拾得一个包裹,里头除了几件衣裳,便是这六张百两银票了。”

他赧然道:“当时一起的同乡正好六人,我们便……咳,一人一张分了。”

到底是拾金而昧有些不光彩,他很是窘迫,但仍然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贺林轩事情的始末。

“我发现这些银票的用墨有些奇怪,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上头陈党的印记有些惹眼,我与几位同乡一来是怕着印记招祸,二来是怕包裹的原主人找上门来,都不敢动用。

昨日,我一位同乡想买一方砚台,手头紧张,就想换些银钱使用。他央我陪同,我推辞不过就陪他一起去了。

没想到,就在银号附近一处暗巷里遇上一个被地痞欺负的书生,我们看不过去,就出面吓走了那些人。那书生为了感谢我们,给了我和同乡一人一张银票作为答谢。”

他将另两张银票拿出来。

“大人您看,这味道闻起来,就和我们捡到的一样。

我越想越对不对劲,那自称姓王的书生似乎也有些蹊跷。我想,他随手拿出两张这样的银票,就是手里没有存余,也当知道些什么。学生心中不安,便自作主张托银号管事带我来了这里。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贺林轩道:“无妨,你做的很好。”

他看着手上的银票,眉眼有些冷肃,半晌笑道:“你这次帮了大忙了,回头怕是少不得还要劳烦你,我先记你一功,待这件事了,自有嘉赏。”

顿了顿,他道:“希望不要打扰你的国试的心境才好。”

林琼连忙摆手道:“大人言重了,能帮到大人,就足够了。”

他越说脸越红,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大人是我心中的楷模,小生全力赴试,只盼有朝一日能在大人手下效命。”

贺林轩笑起来,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承蒙你看得起,我心甚喜。就在此预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了。”

“多谢大人!”

林琼惊喜莫名,恨不得当场拜谢才好。

一直被贺林轩亲自送出了户部,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等听到贺林轩出言让他离开,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上前一步道:“大人,昨日上午我与同乡先去了南郊的桃花山,看见一伙道士和尚住在桃村里,说是要今日要上山做驱鬼法事。学生听说那是桃花山是您四方来贺买下的,可看那些人的行事,却又不像大人您的差遣。所以冒昧多嘴了,还望大人勿怪。”

贺林轩愣了一下,也没有遮掩,笑笑道:“多谢告知,本官先行一步了。”

“恭送大人!”

林琼俯身到底,等到马车远去才抬起上身,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马,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罢了,眼下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和同乡交代吧。

林琼唉声叹气着走了。

车上,贺林轩却是沉着脸,吩咐道:“让人去安郡王府上看看他郡王夫郎可曾回来,若是没有,请安郡王遣人护送他回去。”

车夫应了一声,吹响一声口哨,不多时便有人落在马车旁。

车夫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那人应声离开。

贺林轩靠回小榻上,心中暗道:做法驱鬼?可真是越来越有创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