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休朝封印。
风雪稍歇,又是一日晴好天气。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京城。
贺林轩和何谚在车上对弈,走过半局,何谚就丢了白子,无奈道:“林轩,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莫非,这一时半刻的,你还离不得你夫郎了?”
他虽然有意挖苦,但话一出口,却不由感同身受。
此时他们正在前往南郊别院的路上。
这在京城的第一个年节,何谚没有其他亲眷在京,自然要与他师父一起过的。
不过,秦家二三子赶来陪老父守岁过年,两大家子前日刚到京中。
他们难得团聚,何谚虽是秦老最亲厚的弟子,却也不好打搅。听说贺林轩他们去南郊度假,索性带着夫郎儿子来凑个热闹,待到年下再回来过节。
这会儿,夫郎孩子一车,他们两个大男人叫他们赶到另一辆车上做堆,何谚想想心里真是有点不是滋味。
有了儿子,他在锦辰心中的地位似乎真的往后挪了一位。
贺林轩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又跟自己儿子较上劲了,不由有些好笑。
他道:“远丰兄可不要以己度人,愚弟是有一件事没想通透,才有些烦恼罢了。”
“哦?什么事竟然把林轩都给难住了?”
何谚闻言,撇开小心思,饶有兴致地问道。
贺林轩从马车夹层里拿出一叠文书,何谚见状先一步把小几上棋盘拿开,放到一边。
贺林轩将计划书往何谚的方向推了推,“目前还只是一点浅薄的设想,还请何大人一同参详参详。”
“好说,好说。”
何谚笑眯眯地接过,待看到扉页上的字眼,脸上的玩笑顿时散了大半。
“慈幼院?”
何谚诧异地看向贺林轩,贺林轩笑着点了点头,对他做了一个请看的手势。
何谚当下也不再多废话,爽快地翻阅起来。
南郊别庄距离京城不算太远,马车这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安和山腰上的别庄。
何谚看得认真,表情越来越严肃,斟字酌句地看过,十几张纸反复看了三遍,直到车夫提醒快到庄上了,他才停下来。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何谚朗声笑道:“林轩,你下棋若是也有这般走一步看百步的本领,我是怎么都赢不了你的。”
贺林轩见他还不忘取笑自己的棋艺,失笑道:“总要给远丰兄崭露头角的机会,不能都是我专美于前吧?”
何谚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谦虚些吧。”
说教一句,他复又笑起来。
手掌珍而重之地摸了摸计划书,何谚难掩赞色道:“上旬和这一旬,四方来贺议的是孝悌。我还当你是为了替陛下鼓吹生养之事,没想到,却是为了铺设此事。你啊,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到的,愚兄甘拜下风。”
贺林轩哈哈一笑,摇头道:“远丰兄,你这回可是高看我了。这计划书,是我这两日才琢磨出来的。”
何谚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他看这份计划书做的如此详尽,分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写出的。不仅有些怀疑地看向贺林轩。
贺林轩任他打量,毫不避讳地说起了这份名为“慈幼院”的计划书的由来。
“自回京后,我与阿兄都为公事奔忙,信儿和诺儿在书院求学,也为课业繁忙。家里便只有勉之和阿嫂相伴了。阿嫂有家人在侧,倒没什么,勉之却难免寂寞。”
说着,贺林轩叹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我看他有些惫懒,在家中无所事事,日渐郁郁,心里头也跟着着急。谨一还小,你夫郎忙着照顾,日子过得紧凑。可我舍不得勉之现在生育,他的身体还没有大好,这件事还要等两年再说。可眼下,总要找些事情让他打发打发时间,出去多走动些才好。”
何谚听了直咋舌,“就为了让你夫郎打发时间,你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贺林轩对他震惊不以为意,道:“勉之和我这种目光狭隘的村野乡夫可不一样,他出身书香门第,高风亮节,心怀天下。自然要这种有意义的事情,才劳动得到我夫郎。”
何谚嘴角抽了抽,你就是要夸你夫郎,也不必连自己亲自抬轿子吧。
目光狭隘,乡野村夫?
真不是在取笑他这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宗族子弟吗?
贺林轩仿佛没听见他鄙夷的心声,笑道:“不过远丰兄刚才的提议很好,让四方来贺鼓动天下学子造势,这件事会容易许多。不过年后两个月都已定好议题,要为银号改制,新票发行一事煽风点火。只能挪到三月里了。”
煽风点火?
这话说的,还真是不客气啊。
何谚正满腹腹诽,就听贺林轩道:“远丰兄,你觉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言做三月上旬的议题如何?”
何谚怔住。
反复咀嚼了这句话,他不由坐直了腰板,赞道:“大善!为此佳言,当浮一大白!”
他说着就要倒茶,以茶代酒和贺林轩喝上一杯,这时候一个小脑袋钻进来瞅了他们一眼,扭头朝外喊道:“阿爹,阿么,阿父和阿伯在喝酒哩。”
李文斌的笑声从车外传来:“二位大人在说什么呢?竟痴迷若此,不如也说来与我们听听?”
何谚这才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了。
等在门口的诺儿都等不及上马车来喊人了。
他忙整了整衣冠,见贺林轩早就整理好了,这会儿正优哉游哉地把计划书放回暗格中,不由瞪了他一眼。
都不知道提醒他一声,忒不仗义。
一出马车,就见蓝锦辰抱着儿子站在另一侧,哭笑不得道:“远丰,你又拉着林轩胡闹什么呢?”
何谚大感冤枉。
不过慈幼院的事在还没有定计前,却不好随意拿来说笑,他只好将错就错道:“林轩下棋总输给我,我一高兴,就忘了时间了。”
蓝锦辰听得直笑。
诺儿抬手向贺林轩,“阿父,阿爹,你们可算来啦。诺儿好想你们。”
“阿父和阿爹也想你。”
贺林轩抱起儿子,一家三口亲热了一番,诺儿才心满意足。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上山的路,赞叹道:“阿父,你看,这山上的路好好玩啊,像蛇盘起来一样。”
虽然已经在山上看过好几日了,他还是觉得十分新奇。
李文斌把他的衣服拉紧一些,笑道:“这就是你阿父让人做的路。”
他早前看过图纸,不过眼下身临其境,看到蜿蜒盘桓的山路,仍然有几分震撼之感。
贺林轩说道:“还记得阿父和你说过的,坡度和阻力的事情吗?”
诺儿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阿父说坡度越陡,越难往上爬。阿父,原来你是把陡坡像面条那样拉长了,弄成一点一点往上爬的小坡,这样马就容易走上来了,对不对?”
贺林轩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赞许道:“我儿子就是聪明,说的很对。”
“阿叔,叔父。”
李信同何谚他们问候之后,走过来同贺林轩和李文斌见礼。
贺林轩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天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等着,跑出来做什么。”
李信腼腆地笑了笑,诺儿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你们了嘛,早一点看到都好呀。”
李信有些无奈道:“叔父,诺儿这几日总要到门口等上一会儿。今天吃了朝食,就一直在这儿守着你们了。”
贺林轩想到诺儿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的模样,有些心疼道:“让宝贝久等啦,之后几天阿父没有别的事,可以尽情陪诺儿玩了。”
“太好了!”
诺儿欢呼起来。
李文斌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害怕被丢下的不安,始终烙印在儿子心里,哪怕他们极尽疼爱,哪怕诺儿日渐长大,依然没有抹掉这块阴影。
贺林轩见他眼中露出愧疚,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由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多说什么,李文斌迎上他温柔的目光,心里一暖,那些尘埃来不及落在心湖,就被春风拂尽了。
车上的行囊自有下人收拾,贺林轩和何谚两家人步入庄内。
一进大门,何谚就被照壁上的石雕题诗吸引住了目光。
他负手站在照壁前,念道:“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好诗!好诗!林轩,这位叫做王维的大家,定还留有别的诗作吧,你可不能小气了。”
没得到回应,何谚扭头一看——
身边哪里还有人在?
他摇头一叹,只能留着这首好诗日后品味,抬步追到前厅,口中佯怒道:“锦辰不等我也就罢了,林轩,你也把我丢下,可让为兄好没面——陛下?!”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何谚就见厅内站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由面露诧异。
随即,他赶忙收整神情,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见过皇后殿下。”
又要向三位小殿下问礼,天顺帝拦住了他。
“远丰,私下里不用这么多礼,快坐下吧。朕刚才还纳闷你怎么不黏着你夫郎了,原来是被丢开了啊?”
他戏谑地看着何谚,笑道。
何谚有些尴尬,贺林轩忍俊不禁地说:“陛下,你这可就冤枉阿嫂了。明明是他让墙上的诗词美人迷了眼,全然看不见我们呢。”
众人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见他们笑话自己,何谚无可奈何,只能转开火力,问道:“陛下何时来的?吓我一跳呢。”
天顺帝道:“朕可不比得你们,家中自有温柔乡。昨日午后就来了,晚间还泡了热汤,甚是舒爽。”
何谚兴致勃勃道:“陛下都说好,那我定不能错过了。”
李文武说道:“你院子里就有一口温泉,随你什么时候想去泡都可以。温泉池水,对夫郎也有莫大的好处,不过,切记不能泡久了。”
几人略说过几句,天顺帝就顺势让贺林轩和何谚到院子里休整,去一去这一路而来的风尘。
诺儿把玩伴们撇下,一手牵着一个,乐颠颠地走了。
长灏想跟上去,被天顺帝抓了回来,拍拍他的屁股说:“你还知道你父亲是哪个吗?”
长灏嘻嘻笑起来,“我知道呀。不过,诺儿说今晚是他阿父下厨哩,我想问问叔父晚上咱们吃什么。唔,我想吃冰糖肘子~”
天顺帝听得失笑,他这位户部尚书大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小院里,诺儿也在问同样的问题,“阿父,晚上我们吃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