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元年的冬天与往年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上至士林下至平民都感觉到了明显的新气象。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梁境内正在发生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变革。
十月中旬,朝廷发放粮种和冬衣的消息在南北两地传开,让在风雪里咬牙忍耐的百姓心里多了一分盼头。
十月末,随着诸位皇商在各州的铺设,各地百姓都听到了风声。
酒庄酿酒要收粮收果,木商伐木种植要人工,砖瓦瓷器的窑窖开山掘土也要人手……如此这般,越来越多的人裹在被窝里,盘算着来年春耕后到城镇里找活计。
人口的流动和节节攀升的就业率,默不作声地将死寂的国家一点一点唤醒生机。
各州银号的整编,影响的更多是上层的人家。
他们都得到消息,明年开春要发行新钞新票。
听说能以旧换新,一些对时局敏感而偷偷烧毁了天齐年间票据的人家潸然泪下,比当初忍痛烧银票的时候还要伤心。
一些抱着观望态度,将银票掩埋的人家则大喜过望。
一些迟钝的,对银票上的乾坤一知半解的人家渐渐也明白过来,后怕的同时,纷纷表示愿意支持新银策。
而这些,都是银号中人冒着风雪多方走动的结果。
十一月,大批的赈灾衣粮和灾银从南陵运向雪灾泛滥的北地。所经之地,仿佛吹过一阵暖融融的春风,让百姓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新朝,与从前不同了。
转眼就到了腊月。
南陵城下了几回雪,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书院进了腊月就停讲了,吃过腊八粥,朝廷六部进入一年最忙碌的时期。
再过几日便要休朝,这一年各部公务的大结,必须赶在皇帝陛下封玺印前完成才行。
户部也在忙起年终最后一次盘点和结账,进展十分顺利。
贺林轩走马上任后就做过一次大清理,把户部前十年的账本都理顺了。虽然这三个月来户部的支出收入胜过往年十倍,但贺林轩自有自己的一套管理办法。
每日有日结,每月也有月结,虽然户部中大部分人都很反感这些繁琐的流程和苛刻的要求,但到年终汇总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新制度的好处。
户部无疑是第一个完成总结的部门。
天顺帝看到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意外,还取笑贺林轩说:“你再是赶着回家陪夫郎,也不用这么拼命。累坏了,你夫郎还道是朕有心呢。”
“陛下怎么能这样想?微臣实在惶恐,只能代夫郎上份请罪折子了。”
贺林轩说着,就拉袖子要喊人拿文房四宝来。
天顺帝笑睇他一眼,“就你那雅俗共赏的文法,还是省些笔力吧。你难道不知,几位阁老私底下都是怎么说你的?”
贺林轩听了,嘿嘿笑了声。
别说私底下怎么说了,当面说他的人就不在少数。
这却要说到贺林轩那直白如对话的奏疏文笔了。
在朝为官的,便是九品芝麻小吏,奏疏都是实打实打磨出来的好文章。
即便不是从科举场上真金火炼出来,而是推恩举荐上来的官员,再不济幕后也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文书代笔。
总之,文章字字珠玑,华章斐然。
用贺林轩的话说,就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的台阁体文言文。每一句话都写得精短含蓄,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根本看不懂。
这可难为了手里只有小学毕业证的贺林轩了。
别说写出一样的文采,他刚上任的时候,就被下属的文书折磨得头晕目眩。短短两百字的文字,没有一个时辰都啃不下来。
要不是他第一时间推出白话版日报小结、月报总结,把难题甩给底下的人,光是琢磨那些文字,他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李文武早想亲身上阵给他做代笔了,就是秦老也有好几次要为他推荐人才——堂堂户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士林圣地四方来贺的东家,写出这样的文字,岂不让人笑话么?
但贺林轩拒绝了。
不是他没有自知之明,而是他贺林轩最不怕的,就是自曝其短。
反正三五年内,他不可能学成一个文绉绉的斯文人,更不打算把后半生的时间浪费在这上头。不就是白话奏折嘛,皇帝陛下又不是看不懂,那几句无伤大雅的取笑,贺林轩完全不放在心上。
此时,便听他道:“不是谁都有陛下的好眼光,微臣不敢强求。”
天顺帝听得笑出声来,竟还没忘了拍他马屁。
他不由指着贺林轩,忍俊不禁道:“你啊,你啊。夸你自己便好,这种时候,切莫连累朕了。”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都哈哈笑起来。
老公公站在一旁,也抿着嘴角笑着。
他心里暗道,写得一手好文章又算得了什么,不是谁都能像贺大人这般,回回都能让陛下轻松开怀的。
说笑几句,天顺帝就投入在账册中,贺林轩则在一旁陪坐,等着给皇帝陛下答疑。
不过,直到一本账册看完了,都没听见天顺帝提出任何疑惑。
贺林轩不由有些走神,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想他家夫郎。
勉之很怕冷,下了雪后就没怎么活动过了,整天就宅在府里看书习乐,这可不行啊。
听说西郊的白头山上积雪很厚,回头就让人在山上开辟一处滑雪场来,也好让他和诺儿能松快松快……
“林轩,你这账本做的好极了。条理分明,一目了然,就是朕算数不佳,看着也不费力。”
天顺帝放下账本,抬头笑道。
贺林轩露出一个笑容,矜持道:“陛下,微臣也是拾人牙慧。您也知道微臣不学无术,全是沾了先贤前辈的光才有今天。比起文章,这些微臣记得更清楚。陛下若是不弃,等来年让诸位同僚遣人到户部学习这种记账的办法,如此也免得微臣珠玉在前,把各位大人的风头都抢了。”
他反应很快,天顺帝没有发现他之前的神游天外,反而被他逗笑了。
“若论风头,哪个比得了贺大人呢?不过,林轩你这个提议很好,朕应下了。”
能有这样清楚简明的账目,他也不愿意白费目力去琢磨其余各部汇总来的财政奏折。
贺林轩连忙答应。
天顺帝道:“各部拖欠的银两都收回国库了,他们倒是比朕想得要痛快。不过,如此一来,林轩你也是把他们得罪了遍,以后怕是少不了给你添乱,你自己要警醒些。”
今年是他刚登基,别的且不说,赫赫军威一直笼罩在南陵城中,臣子们有前科的没前科的,都敬他九分,再是内斗也不敢过火。
但翻了年,他的皇位坐稳了,底下的魑魅魍魉也要大显身手了。
贺林轩是天子近臣,入朝不过三月却是锋芒毕露,也成了挡在天顺帝前最好的靶子,天顺帝都能想象到来年围着贺林轩前狼后虎的险境了。
然而,他能给贺林轩撑腰,真正能做的却不很多。
想到这里,天顺帝看着贺林轩,目光多了几分愧疚。
贺林轩摆了摆手,说道:“多谢陛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着急也没用,就要过年了,陛下也放宽心,再有什么糟心事,也都等过了年再说吧。”
天顺帝摇头失笑道:“就你宽心。”
话是这么说,他对贺林轩的心态也有信心,稍稍提点过后就不再提。
天顺帝继续说起正事:“工部修复河堤的材料都运到堤坝上了吧?十一月已经开始动工,朕看工部又向你申领了一笔银子,很是积极,应当能赶在夏汛前完工……”
君臣二人谈论国事的时候,乐安侯府里也十分热闹。
他们正在给孩子们试穿冬衣。
“阿爹,你看。”
比起李信的矜持,完美地继承了他阿爹审美基因的诺儿伸着手臂在大人面前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李文斌:“好看吗?”
李文斌在他身上比划了下,道:“好看,就是腰线这里还要收一收。”
张河稀罕地揉揉他的小脸蛋,忍着笑说:“哎哟,我们诺儿比去年清减了,真是让阿么心疼。”
蓝锦辰抱着大红襁褓里的儿子,倒是真有些心疼了,连说:“是比往年瘦了,诺儿要多吃一些。”
诺儿摆摆手,浑不在意道:“阿父说了,地主家里有余粮,不用藏太多肉猫冬。诺儿现在这样,多一分太胖,少一分太瘦,正正好呢!”
李文斌看他洋洋得意的臭美表情,哈哈笑道:“小傻蛋,你阿父哄你玩儿呢,你还真信了。”
“哼。”
诺儿瞪了阿爹一眼,跑到蓝锦辰面前,垫着脚看着襁褓里的娃娃说:“阿弟什么时候能走路啊?等他长大了,就能和我还有阿兄一起穿兄弟装啦。”
贺家每次做新衣裳大多都是亲子装,如今诺儿和李信上了书院,也开始有了自己朋友圈,冬月里常常到各家走动。
家里就给他们备下了特别的兄弟装,朝人堆里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家的。
诺儿在外行走总是受李信的照顾,早就幻想着自己哪天也带着跟自己同款新装的阿弟到同窗面前显摆了,恨不得谨一明天就长大了才好。
蓝锦辰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来年夏天就能听他叫你阿兄啦,诺儿不要着急。”
“真的吗?哎呀,这一声阿兄我可等得太久啦。”
诺儿眼睛亮晶晶的,说着让大人们忍俊不禁的话。
“啊,啊。”
小谨一挥着小拳头,似乎很赞同他诺儿阿兄说的。
李信走过来,抱过孩子,陪着诺儿到一边陪刚刚睡醒精神头十足的奶娃玩闹去了。
三位夫郎含笑看着,张河凑近两人,压低声音说:“打一入冬,我阿爹就跟我说趁着天冷的时候,恒之也不大出门了,让我再生一个呢。我跟恒之说了,他还不高兴,晚上都要检查一遍床头的避子珠,才肯上我的床哩。”
蓝锦辰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热。
论交情,他自然和李文斌更亲厚些。与张河虽也交往密切,但还没有无话不说到这个地步,听见这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文斌看出他的窘迫,无奈地看了一眼张河,道:“阿嫂,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张河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不是也着急嘛。诺儿自有他的前程,这侯府的门楣说到底还是要信儿来担,我只怕他一个人太累了。”
李文斌沉默了一下。
这些年,张河的身体也亏损得厉害,他和李文武一样,都怕他生产出现意外,自是不肯他冒险。
然而,再有心反对,但他却不能像兄长一样直言不讳。
倒是蓝锦辰少一些顾忌,拉着张河的手,叹道:“阿嫂,这件事上我不好说什么。但有一句话,我却得跟你说的。”
“那日生下谨一,不说夫君害怕,我自己心里也怕得厉害。若是我没能撑过来……就算留下孩子又如何?不仅要把我的夫君拱手让人,连我的孩子都要管别人叫爹。那时,我就放下了。”
蓝锦辰说:“人要学会知足。抓紧手中三两重,不让别人分杯羹,这才是最实在的。”
贺林轩和下值过来接夫郎的何谚走到屋前,恰恰听到这一句。
贺林轩的眼神往他腰下溜了一圈,对着面红耳赤的何谚,忍笑说:“阿嫂掂量得准啊。看不出来,远丰兄,很有分量嘛,而且……还亲自为阿嫂做羹汤啊?”
何谚:“……”
呵呵,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听明白这厮的荤话。
不过……
原来小夫郎们私下里都是这么聊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