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四,从十月初一日起,各大银号停止私人名义对外借贷。借贷权限移交户部,利息也由户部统一拟定。具体细则在你们离京之前,朝廷自会颁布谕令,通报各州。”

贺林轩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

待到下一句,原本心里暗恨朝廷贪婪的二十一位银号主事,却再顾不上心疼了。

只听贺林轩继续道:“第五,户部择日会遣专人,协助各大银号盘点金银储量。”

户部来盘点?

众人的表情都是一阵紧绷,心里发憷。

账本和存银肯定是对不上的,这个缺口他们该怎么找补?补不上又当如何?

“第六,天顺新式宝钞的样式已定。户部此番将有专人陪同各位返回各州,协助各位印制新式宝钞银票。明年开年正式发行使用,鼓励百姓以旧银钞银票,到银号兑换新式宝钞银票。”

闻言,诸位银号主事更是脸色一变。

贺林轩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敲了敲桌子,道:“便就是这六件事了,诸位可有疑问?”

诸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想说,但谁都没有站出来反对的勇气。

最后还是建梁的林当家,被众人用眼神推出来做了出头鸟。

林当家抬袖子擦了擦汗,他也不敢问其他,只小心翼翼地道:“大、大人,不知这新旧兑换,该当如何?”

贺林轩微微一笑,果然是一行知道一行事。

当初他和李文斌兄弟说起银票兑换的时候,他二人还一头雾水,在听到兑换比率调整所能带来的暴利后,皆为之惊奇。

哪像这些银号主事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猫腻。

若是操作恰当,从中榨取的利润积少成多,不可估量啊……

当下就有人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贺林轩的神色,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主动表态让利给这位户部尚书大人,献献殷勤。

这位建梁银号的林当家,心里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只等贺林轩开口,立刻表忠心。

贺林轩勾了勾嘴角,缓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本官劝你们最好收起那点小心思。新旧银票兑换,必然是一对一兑换,不掺一分假。至于户部为何如此坚决,要推翻旧式的银钞银票……难道还要本官来告诉你们吗?”

听他冷笑了声,诸位银号主事心中都是一紧。

宝钞倒是还好,真金白银,回炉重造也变不成别的模样。

但大梁的金银票据都是有定式的,历年历代少有变动,更不说完全推翻旧式,重新发行了。

以往,就算新主登基,更换的也都是银号签盖印章下的年号。

比如天顺帝上位后,流通的银票在银号兑银或是领取时,在原有的票据上加盖新朝的“天顺宝钞”字眼,意思就到了。

但贺林轩单独把这件事拎出来说了,在场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这却是前一朝留下的糊涂债了。

天齐年间,陈党猖狂,银号印章上原本的“天齐宝钞”字样下多了一个徽章——陈氏家族的家徽。

卧榻之下,岂容它人酣睡?

何况还是天子的床边!

单只这一个细节,就能看出陈氏的狼子野心了。

奈何天齐帝这样的金贵人,向来不与黄白俗物接触。自己都没怎么摸过银票呢,对这点“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根本想不到其中利害。

各大银号阿谀党附陈氏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多嘴,一直这么将错就错地用了。

如今天顺帝登基,又岂能容忍这样荒唐的,让梁氏皇族颜面尽失的耻辱继续存在?

所以,银票必须换!

最好一张天齐年间的银票都不要出现!

贺林轩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说道:“各位都是聪明人,我相信,各位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众人齐声应道:“谢大人提点,我等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贺林轩点了点头,说:“如此,若没有其他疑问,各位便先回去吧。过几日,朝廷自会正式颁布政令,你们心里有数才好。哦,对了,既然礼物已经送到各位手里,走的时候记得带上。至于……”

贺林轩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惊骇中醒转过来的黄江平,笑了起来。

“黄当家家大业大,不稀罕本官这点薄礼,本官也只有送给别的知道好歹的人了。”

此话一出,黄江平好不容易撑起来的脊背彻底垮了下去。

“大人饶命……”

黄江平老泪纵横,可惜为时已晚。

贺林轩视若不见,起身道:“今日便到这儿吧,各位,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说着,他当真走了,一点留下来和众人套交情的意思都没有。

银号主事们恭送贺林轩离开,好不容易挨过这场硬仗,他们再直起身时,都有些虚脱之感。

相视一眼,众人面上都露出苦笑和后怕之色,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匆匆离开了。

自家知道自家事,必须在户部插手前将那些要命的烂瘤剐了,否则小命不保啊。

至于地上的黄江平,众人自顾不暇,哪里还会管他。

他们只在心里不痛不痒地叹息:原本只要破财就能消灾,偏他不肯,现在落得脑袋搬家,又是何苦来哉?

经此一役,众商贾银号尽被收服。

南陵城里的人家或许不清楚在福西坊的别院中发生的故事,但之后南陵城内发生的几件大事,却都是有目共睹的。

“欸,你们听说了吗?又有一家大商户给朝廷捐献了几十车的冬衣呢!”

“哎呀,比昨日捐的那家还多么?陛下可有恩赐?”

“那可不是,圣上亲赐的“良善人家”的牌坊,喜得那家人又哭又笑的,朝皇宫磕了好几个响头呢。”

“要我说啊,还是粮种更实在些。等陛下把这批粮种分派下去,咱们来年就有盼头了。”

“这些粮种朝廷可是分文不取呢,陛下仁德,咱们以后这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这多是百姓之言。

富贵人家着眼的,却又在别处了。

“没想到还真让姓贺的想到了法子,只两日功夫,就收了三百多万两白银!”

“嗤,不过是一个皇商的名头罢了,也难为他们掏钱掏得这样感恩戴德。”

“毕竟是些低贱的商贾嘛……”

“这你可想错了。我听说啊,那贺林轩似乎许了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才给钱给的这般痛快哩。”

“什么好处?你且说来听听。”

“这……这我也就是听说。不过,也不用多问,日后看着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样的议论声,在朝廷查办南陵银号,黄家锒铛入狱,银号整改的政令颁布后,银号主事人马首是瞻,没有一句反对之声时,瞬间转了风向。

“哐啷”一声!

虞明博愤愤地砸了一个杯子。

“废物!这么大的事,竟然连一句口风都不露,这群废物是要与我为敌吗?”

让虞明博气愤难平的,不全是银号向朝廷投诚。

而是他们在投诚之前,竟然没给他递一句准话,反而守口如瓶。他直到今日政令公布,才得了消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正在他气头上的时候,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世子爷,侯爷请您过去。”

虞明博连忙收起脸上的怒容,整了整衣冠,赶去前院书房。

“孩儿拜见父亲。”

他进屋问礼,余光扫见父亲手里正拿着一本眼生的账本,而距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放着一个乌木箱子。

安平侯爷没有让他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屋里的白玉雕,是黄家送的?”

虞明博不太明白父亲为何突然过问此事,回道:“是的,父亲。”

莫非是因为黄家被问罪,所以父亲想让自己把玉雕收起来,以作避讳吗?

“除了玉雕,还有什么?”

安平侯爷静静地看着跪在下首的长子,将手里的账本放了下来。

不等虞明博回忆,安平侯爷就说道:“是不是还有血玉枕,黄玉笔洗,墨玉砚台,白蟒玉佩……我竟不知,你如此喜欢玉石。”

“……父亲,您……”

虞明博的脸色变了又变。

正想问他怎么知道这些,还在此时提起,就见安平侯爷把刚才放下的账本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

他道:“你也看看吧。若非看了这些,为父都不知你的喜好。想来,那黄当家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称职些。”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虞明博脸色一白,当下一句话都不敢争辩,跪行上前,拿起那本账本。

这一看,他脸色大变。

这竟是黄家的秘密账本!

黄江平那个该死的蠢货,竟然把他送给自己的东西一条一条地记在了上头!

而现在黄江平下狱,是谁将这份好礼送上门来的,还用问吗?

虞明博的脸色忽红忽白,重重一磕脑袋道:“儿子私心过重,害父亲落下这个把柄,请父亲责罚!”

“你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下属,事后责罚有何意义。”

安平侯爷淡淡地说:“刚才礼部和工部有几位大人送信到府上来,说是感召陛下仁德无双,愿意捐衣献粮。现在应该已经动身去户部了。”

“什么——”

虞明博猛地闭上了嘴。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不必再问,他也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一夕之间变了态度。

想必,除了他们安平侯府之外,也有不少人收到了皇帝陛下这份厚礼吧。

安平侯爷见他明白了,继续道:“陛下愿意给老臣这份情面,我们也不能不回报。我已吩咐管家收拾粮棉,待明日你亲自送去户部吧。顺便看看,都有哪些人在为陛下分忧了。”

虞明博的眼神闪了闪,当即会意道:“是,儿子一定办好。”

想必,有些人“忘了”在捐献前知会侯府。

安平侯爷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虞明博看父亲真的没有跟自己计较过错的意思,心里反而忐忑起来。

想了又想,他道:“父亲,我们是不是应当礼尚往来,给贺林轩也送一份礼?”

他的语气满是阴冷。

安平侯爷抬头看他,“你要送什么?”

虞明博道:“他贺林轩折服群商,不是正得意吗?他想借商贾扎根,汲取暴利,那我就出手斩断这些根须!那些商贾现在还在南陵城里,父亲,不如我——”

对上安平侯爷倏然冷下来的眼睛,虞明博的话蓦地噎在了喉咙里。

“父亲……”您为何这样看我?

虞明博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虞家要当权臣不假,但绝不做那等窃国之贼。”

安平侯爷再没有了之前的温和,冷冷道:“从昔日我安平侯府在陈氏的威逼下明哲保身,却从不曾与之同流合污。你若想做陈氏第二,那我侯府的门庭怕是容不下你了。”

虞明博骇然,“父亲,孩儿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父亲您——”

安平侯爷打断了他的辩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且去祠堂静静心,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他再不耐烦看见长子,虞明博见状,也只能白着脸去跪祠堂了。

至始至终,他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句话触怒了父亲。

不是早就定计要对付贺林轩了吗?

他到底哪里错了?

不管怎么样,第二天安平侯爷还是将长子放了出来,去户部捐献。

安平侯府表态之后,原本在观望的一些人家顿时也放开了手脚,一时之间,户部府衙前的车马络绎不绝。

“咦,这东肃赵家不是前几日已经送过一回了吗?怎么今日又来?”

户部中人忙得脚不点地,但各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记录官抄录得手都软了,看到这处疑点,才停下来揉了揉手腕,顺便与递交条陈的同僚核实,免得弄混了。

那人笑道:“咱们大人便是东肃人,这赵家原来和大人也有几分交情的。具体怎么我也不知,但仿佛听说,昨日这赵家去乐安侯府和大人叙旧来着。这不,今日就又来孝敬了吗。”

记录官有些好奇贺林轩是怎么和赵家叙旧的,当下道:“稍后我去问问大人的意思,这二次捐献的,需不需要有什么表示。”

同僚抬手拦住了,说:“我方才已经去过一回,大人不在,说是下衙了。还交代了有急事去府上找他,寻常事留待明日再说。”

记录官伸脖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呐呐道:“这还未到酉时吧?大人一向不是不到宵禁时辰不下衙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同僚朝他眨了眨眼睛,笑得别有深意。

记录官忙问道:“刘年兄可是知道什么?”

同僚哈哈笑道:“每月总有那么几天我也赶着回家呢,就是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喽。”

……还真是呢。

记录官和同僚一起笑了起来,眼神里全是男人才懂的意味。